從2003年6月、回想起明溪的那一刻開始,與陳玉龍有關的疑惑、連同陳玉龍這個名字,就在x心中徹底扎了根。五年的艱難時光里,痛苦與憤恨拼命滋養,使得根系越發深厚。到了2008年11月,對x而言,陳玉龍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與明溪之死有關的人,而是成為一種難以擺脫的消極情結,成為痛苦與憤恨在現實中的唯一寄托,甚至成了明溪之死的潛在象征。
在這種微妙心理的影響下,x對陳玉龍早已失去疑惑與理性,只剩下毫不講理的憤怒與仇恨。所以,得知陳玉龍的下落後,x瞬間就產生了無比強烈的殺意。
言歸正傳,2009年1月末,經過全面的調查與分析,刺殺徐毅江的計劃制定完成。為了保證計劃實施過程不出差錯,對張瑞林的臨時培訓至關重要。臨時培訓需要十幾個小時,為此,我必須在b市尋找合適的住處。為了撇清關系,袁主任並未幫我安排地方,而是讓我自己想辦法。有時,越是隱蔽的場所,反而越容易引起懷疑,所以考慮再三,我決定就在xx國貿開個房間。但我和張瑞林都不方便登記,理想的登記者,應該是一個永遠不會被查到的人。在x看來,陳玉龍就是最理想的人選。
我對袁主任做出提議,讓他安排我和陳玉龍提前見面,我不動聲色地解決個人疑惑,而後借用陳玉龍的身份證到xx國貿登記。事後,我除掉陳玉龍,既解決了私人恩怨,又能保證刺殺徐毅江的事滴水不漏,可謂一石二鳥。
一直以來,袁主任都要求我執行任務時公私分明。此次提議帶有明顯的私心,所以我並不奢望袁主任答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不僅爽快地答應下來,而且很快就安排了我和陳玉龍的“偶遇”。
2009年2月5號,陳玉龍所在的食品廠曝出食品安全問題,我以記者身份進入廠區采訪,並理所當然地見到了負責法律事務的陳玉龍。一見面,他就表現出不能再明顯的愧疚與驚慌,我瞬間就猜到了當年報警事件的始末。為了不引起他的警覺,我假裝不記得明溪與報警事件,以老友重逢的姿態和他拉近關系。發現我失憶後,他對我的愧疚更加溢于言表,而且對我滿懷同情。
之後的幾天里,我們又見了幾面,經過連番試探,我終于明白了當年報警事件的真相︰陳玉龍確實報了警,但出于某種顧慮,他並未完全遵循我所提供的信息報警,也就是說,他在報警過程中誤導了警方,使得處警的警察們沒能找到我和明溪被囚禁的地方。
至于更具體的信息,比如他的顧慮究竟是什麼,他誤導警方的具體方式,等等,則很難通過不動聲色的試探獲知。但我已經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我只需要知道,是陳玉龍的報警不力導致明溪慘死,就足夠了。
2月8號上午,我以工作需要為由向陳玉龍借用身份證,他對我滿懷愧疚與同情,雖然有所顧慮,但還是果斷答應。2月9號,我以他的名義在b市登記開房,完成了對張瑞林的培訓,並于2月11號將身份證交還。徐毅江死後,我開始善後工作,先是引導張瑞林出現精神分裂,而後請袁主任想辦法消除公開的住房登記信息,最後著手處理陳玉龍。
在我面前,陳玉龍的致命弱點有二,一是明顯的愧疚與自責,二是潛在的恐懼——他害怕我會突然想起明溪的事,若如此,他將無法面對我,甚至無法面對自己。2009年2月15號到18號期間,我又和陳玉龍多次見面,一邊淋灕盡致地表現自己的失憶,放大他的愧疚與罪惡感,一邊不時地施加,讓他覺得我的記憶正處在復甦邊緣,對他造成強烈的心理壓迫感,引發他潛意識中的恐懼。
此外,我還開始調查陳玉龍的過去,並制定了一連串更加詳細復雜的計劃,但沒等我采取更多行動,2009年2月19號,陳玉龍就墜樓身亡,並被鑒定為自殺。或許,2003到2008的五年里,陳玉龍忍受的痛苦並不比我少,在罪惡感與恐懼的雙重壓迫下,他的心理世界大概早已千瘡百孔。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其實是個好人。
但好人未必不會做壞事。
回憶至此,緊繃的心突然舒緩,我松了口氣,再度回到2012年夏天的現實世界。葉秋薇坐在玻璃牆內,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我,緩緩發出追問︰“袁新強是誰?”
我張了張嘴,剛要作答,卻突然覺察到一絲異樣。我看著葉秋薇的眼楮,右手食指突然一顫,心中仿佛閃過劇烈電光,升起強烈的敵意與戒備。下一秒,我再次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看著葉秋薇手臂上仍在冒血的傷口,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我是為a集團服務的心理殺手,八天前,我進入市精神病院和葉秋薇進行接觸,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出她的弱點,引導她死在病房里。幾天以來,在她的不斷下,我的心理發生了一系列復雜而微妙的變化,我因此認清了自己,也因此找到了她的弱點。然而,她早已做好防備,輕易化解了我的攻勢。同時,她還掌握著我的致命弱點,並據此對我發動突然襲擊,就像她一年前所做的那樣。而且,我也險些被再次擊潰。
所幸的是,就在她試圖通過我挖掘信息的關鍵時刻,我終于安定了因潰敗而動搖的心,從她的心理控制中掙脫出來。在這次交鋒中,我雖已獲勝無望,但也未必會輸。
“葉老師。”我長舒了一口氣,“你確實比我高明太多,刺殺你,對我而言是一場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喘了口氣,從地面上爬起來,站在她面前,“我失敗了,你也沒有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讓我甦醒,你應該明白,我一旦甦醒,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由你擺布。”我疑惑地看著她,微微搖頭,“我不可能殺掉你,你也不可能控制我。”我向後退了兩步,“這可能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
說完這句話,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心中居然藏著些許不舍。
她輕觸傷口,舔舔嘴唇,仍是平靜地望著我,目光如同千言萬語。我走到門邊,側身對著她,手緩緩伸向呼叫鈴。指尖觸到呼叫鈴的瞬間,我又猶豫了。下一秒,隱約的不舍突然蔓延開來,如同一只老酒壇被打破,醞釀多年的酒香頃刻四溢,充斥在知覺所及的每一個角落。
我扭頭看向葉秋薇,她穿著那條我再熟悉不過的衣裙,端坐在玻璃牆之後,像博物館里陳列的精美藝術品,令人沉醉而難以割舍。她對我露出微笑,笑容仿佛一雙有力的手,瞬間就拽緊了我的心。我輕撫胸口,緩緩轉身,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不安。
理性地說,我明白這種感受來自葉秋薇的。她穿著明溪最喜歡的裙子,戴一副和明溪一樣的細邊黑框眼鏡,她和明溪身材相仿,連說話語氣都帶著同樣的陰郁、溫婉。她在我面前呈現的形象,正是她對我的基礎與重要部分。所以,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在她的言語誘導下產生了強烈的性沖動,甚至產生了與明溪有關的幻覺。從進入病房的那一刻起,她的就正式開始了。
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形象上的是一種有效的自我保護——葉秋薇通過讓我對她產生了類似于明溪的感覺,如此一來,即便我掌握了她的心理弱點,也不可能發起完全理性的進攻。所以,我才會在潛意識的支配下,貿然發起正面進攻,因而潰敗。我原以為刺殺失敗是因為自己的冒失,但此刻才明白,從八天前見到葉秋薇的那一刻起,這場失敗就已經注定。
盡管對自己的感受有著清晰的理性認識,但我卻無力擺脫感性的束縛。葉秋薇太像明溪了,我愛明溪,因此隱約愛上了她。所以,明知自己的身份與使命,明知她是敵人,我卻對她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深厚情感。我拼了命地想要離開病房,最終還是放下手臂,用滿眼的火光照著葉秋薇,內心一片溫熱。
有幾個瞬間,我覺得我並沒有把葉秋薇當做明溪的替代品,我驚恐地察覺到,心中的感情似乎正指向葉秋薇本人。
在強烈的感性中,我理性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輸給了葉秋薇,已經完全被她征服了。所以,當她再次開口說話時,我根本無力抵抗。
“一新。”她突然改變了對我的稱呼,“我們之間的話還沒說完呢。”
我走到玻璃牆跟前,自然而堅定地坐下,點點頭說︰“那就請繼續吧。”
她露出真實的微笑,撥了撥頭發,嘆了口氣說︰“直到此刻,你仍然沒有完全了解自己,或者說,你還不知道自己的經歷背後隱藏著多麼可怕的真相。”
我疑惑地望著她。
“袁新強。”她說出袁主任的名字,而後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他應該就是對你委派任務的人。”
我不置可否——對葉秋薇而言,這就等于肯定回答。
她問︰“一開始,是他主動找到你的,對吧?”
我仍然沒有回答,但葉秋薇大概已經從我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怎麼找上你的呢?”她的聲音能穿透我的心,“或者說,他為什麼會找上你?利用暗殺操縱他人心理的行為,即便是被的對象也很難察覺,這個袁新強,憑什麼認定你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呢?”
我愣住。2006年6月,袁主任在城郊的一座石橋下找到了我,幾年以來,我一直認為這件事是理所當然,卻從未考慮過事情本身的起因。確實,袁主任為什麼會找上我?我——
我看著葉秋薇的眼楮,心中突然一陣不安。
“我可以告訴你原因。”葉秋薇靠近我說,“因為他曾經是和你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我下意識地搓揉額頭,越發困惑,“曾經?”
“曾經。”葉秋薇的聲音不容置疑,“我們並不孤獨。亂世多怪力,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像你我這樣的人就已經出現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