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見的口服型麻醉劑,還能溶于酒的,我想來想去也就那麼幾種。而且,都是讀博的時候,謝博文作為博導為我講解的。”她呼吸均勻,聲音平靜得如同話劇旁白,“我扶著額頭,假裝焦慮地說,謝老師,你幫我分析一下,是苯巴比妥?東莨菪堿?阿托品,等等。每說出一種藥品,我就停頓兩秒,輕輕敲幾下桌子。”
“為什麼敲桌子?”
“分散他的注意力,降低他的戒備意識。”她解釋說,“我04年就學過,但還是第一次用到。”
我點點頭,根據諧音,將她提到的幾種藥品記錄下來,問道︰“那他有什麼反應?”
“他一直在拍我的肩膀,試圖安慰我。可是當我提到東莨菪堿的時候,他的手卻突然僵住了,最終也沒能拍到我的肩膀上。接著,他後退兩步,坐到我對面的一把椅子上,繼續說著安慰我的話。”
“他從你身上感受到了威脅,所以試圖跟你保持距離。”我憑著感覺猜測說,“對麼?”
“基本正確。”她點點頭,接著描述說,“當時,我心里已經有數了。不過穩妥起見,我決定再試探一次。隨意聊了一會兒後,我打亂順序,加入新藥,重新說了六七種藥品的名字。之前,他無論是看我,還是看別的什麼東西,目光都是平視的。可是,當我再次提到東莨菪堿時,他卻突然低下頭,並迅速把腳收進了椅子底部,左腳還纏到了椅子腿上。”
“我明白。”好不容易迎來一個了解的動作,我連忙接過話說,“隱藏雙腳,蜷縮身體,都是遭遇威脅的表現。”
“接著,我假裝漫不經心問,謝老師,東莨菪堿的化學式怎麼寫?他抬起頭,眼中流露出明顯的驚恐。但一秒之後,他就刻意睜了睜眼,制止了驚恐的自然流露,笑了笑說,哎呀,好久不接觸那種東西,我給忘了。”
“試圖撇清關系,還撒了再明顯不過的謊。”我不自覺地笑了笑,繼續引用書中了解到的知識,“越是撇清關系,越是心虛的表現。葉老師,這種說法對吧?”
“對。”她說,“之後,我又找機會試探了幾次,他的反應全都在預料之中。我已經能完全確定,他在給我的那杯酒里,加了大劑量的東莨菪堿。”
我把她試探謝博文的過程詳細記錄下來,沉思片刻,好奇地問︰“葉老師,你說的那個什麼東浪……什麼堿,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一種生物堿,能抑制大腦皮質的功能,效果迅速,而且明顯。”她解釋說,“知道古時候的蒙汗藥吧?主要成分就是這種東西。”
我恍然地點點頭,做了簡短記錄,接著問道︰“確定是他下的藥之後,你就決定要報復了?”
“沒有。”她給出一個讓我頗為吃驚的回答,“我當時,根本沒想過要讓他死。”
“那為什麼……”
“因為舒晴。”她眼楮迅速地眨了兩下,“通過殺人的想法,是因為她才出現的。”
我低下頭,在筆記本上找到舒晴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了出來。我抬起頭,不由地想起舒晴美麗的容顏,以及那番意味深長的忠告。
許久,我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說︰“請繼續吧,說說舒晴。”
葉秋薇看著我,目光無比深邃,透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力量,仿佛要把我吸入她的雙眸之中。
我被她看得極不自在,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目光,同時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想要撫摸自己的額頭。手抬到一半,我又趕緊強迫自己放下。可是放下之後,我又忍不住搓了兩下大腿。
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心理活動,都在葉秋薇面前暴露無遺,但還是不斷試圖掩飾。也許,隱藏真實的自己,也是一種本能吧。被人完全看透,就好像不穿衣服走在大街上,讓人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跟葉秋薇面談,真的很慌很累。
“葉老師。”我終于忍不住說,“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我覺得很不舒服。”
她停止了凝視。
“說說舒晴吧。”
“嗯。”她說,“那些日子里,她經常到醫院里陪我,安慰我,鼓勵我,听我說感受,陪著我哭。當時,我很慶幸能有這麼一個朋友,說實在的,沒有她,我或許早就想不開了。可是——”她話鋒一轉,接著說道,“臘八那天晚上,從她再次走進icu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她沉默片刻,繼續講述︰“那晚八點,她帶著自己做的臘八粥來到醫院。我打開門,她像往常那樣抱了抱我,之後緊緊握住我的手。可與此同時,我卻發現,她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我丈夫身上。接下來,我又發現,每當看向我丈夫時,她的眼楮就會格外明亮。”
“你是說,她和你丈夫……”我驚訝地瞪大雙眼。
“人們看見自己喜歡的東西時,眉毛會上揚,瞳孔會放大,通過瞳孔的光線增多,眼楮看起來就會明顯變亮。雖然當時她一臉哀傷,眉毛也耷拉著,但像閃光燈一樣突然變亮的雙眼,還是讓我迅速明白,她那晚到icu去的根本動力,不是我,而是我丈夫。”
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感覺事情越來越復雜。
“當時我很震驚,震驚到頓時渾身僵硬。我本能地閉上眼,瞬間回想起此前與舒晴之間發生的一切。接著,我更加震驚地發現,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以前到我家做客,還是那段時間到icu探望,她看我丈夫時的眼神,永遠都是那麼明亮,像個戀愛中的小女孩。”
我記錄下來,急切地問︰“然後呢?”
“然後,我的大腦好像失控了一樣,與她相關的更多細節,源源不斷地噴涌出來。”葉秋薇接著說道,“我注意到,酒會那晚,謝博文讓我去敬酒時,我說自己懷孕了。當時,舒晴的瞳孔劇烈收縮,顯得非常驚恐,同時,她還下意識地垂下右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大腿——那是在強迫自己做出某種重大決定。”
我再次想起舒晴那張美麗的臉,背後一陣寒意。
“我說我懷孕一個多月,她一向白里透紅的臉色瞬間慘白,而且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咳嗽聲略帶渾濁,說明她正在壓抑呼吸——這是極度不安的表現。不安,要麼源于恐懼,要麼就是因為愧疚。”
“是因為愧疚。”我用不太肯定的語氣說。
“確實是愧疚,還有劇烈的內心掙扎。”葉秋薇喝了一小口水,“還有更多細節,我就不浪費時間跟你一一解釋了。總之,她當時的表現說明,她應該也是事前知道,我那晚會遭遇什麼。”
我有種直覺︰酒會那晚,葉秋薇已經陷入了某張精心編織的大網中。
“為了進一步確認自己的判斷,我一邊喝粥,一邊流下眼淚,自責地說︰晴,都怪我,要不那次酒會,秦關也不會想不開,是我害了他。如果能讓他醒過來,我寧願用自己的命來換。我本以為需要多次試探,才能百分之百確定,可是,舒晴的反應,卻讓我始料未及。”
“什麼反應?”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反應,能讓驟變之後的葉秋薇始料未及。
“她一開始在強忍感情,後來見我哭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也抱著我哭了起來。我從她的哭聲中,听見了滿滿的愧疚與懺悔。她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啊?”我眉頭一皺,“她直接承認了?”
“她是個很感性的人。”葉秋薇說,“我猜,愧疚之情一定在她心里憋了太久了,所以突然爆發時,她的嘴就有點不听使喚。她說完對不起之後,迅速又改口,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秋薇,我……早知道會這樣,我那晚就不該讓你去參加酒會的。接著,她又用十分清楚的聲音,再次說了一句對不起。”
“哎——”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解釋、重新強調,都是為了掩蓋那一句真情流露啊。”
“沒錯。”葉秋薇悠長地吸了一口氣,“舒晴是除了我丈夫以外,我一直最信賴的人了。所以,你大概能夠想象出我當時的心情。我感覺自己的世界瞬間崩塌了,緊接著,我又想到了更多更可怕的事。” 百度@半(.*浮)生 —暗示
我一邊試著想象她的心情,一邊沉重地做著記錄。
“從所處的位置判斷,能在酒會上出腳絆我的,只有舒晴。”她接著說,“讓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沒有邀請她,她根本不會出現在酒會上,又如何幫著謝博文算計我呢?難道說,這些都是提前設計好的?”
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我當時就明白過來︰我丈夫被調開、院長打電話讓我務必出席、我找舒晴陪我,以及後來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個預謀已久的計劃。甚至,徐毅江在法庭上的不抵抗、審判程序不合理的迅速,我丈夫莫名其妙的自殺,也都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
我早就深有同感,因為此前發生的事,實在有著太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件事如果不合情理,就一定是摻入了過多的人為因素。
進一步想,如果徐毅江〞qiang jian〞案的審判進程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那麼,能讓公檢法機關甚至徐毅江自己都積極配合的,一定不是什麼簡單的計劃。
想到這里,我頭皮一陣發麻,身上瞬間起滿雞皮疙瘩。(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