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是怎麼跟葉澤林上車的,我也不記得了。
直到他在加油站加了個油,又在旁邊便利店買了什麼很重的東西, 地一聲放進後備箱里的時候,我才有點回過神。
他重新上車後,車子就開上了高速。
我盯著窗外,夜晚往市郊方向的高速上挺空蕩。路邊的樹很早就抽枝發芽了,到這個時候,還說不上郁郁蔥蔥,只是樹梢上短短地長了一寸,風一吹每片葉子都輕輕擺動起來,很有一點萬物復甦的意思。
我雙手疊著放在腦袋後面,回頭瞄了葉澤林一眼,他很安靜地開車,像個線偶一樣。我也懶得問他去哪里,反正就這樣開著,好像也挺不錯的。
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一片連路燈都沒有的荒山上,葉澤林把車停下了。他開著遠光燈,徑自解了安全帶,走了下去。
我跟著下車,關上門,他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路邊。我四周望了望,這里是一處高頂,城市星星點點的霓虹看起來很遠了,四處有樹林遮擋,大風也變成微風了。我回過頭跟葉澤林說︰“你是帶我來跳崖的嗎?”
他看了看我,意識到我在開玩笑,輕淡地道︰“這里視野不錯。”
的確很開闊,我點點頭。又回身看了看,柏油路上很干淨,就干脆蜷腿坐了下來。
他也慢慢撐地坐了下來,安靜地吹了一會夜風,居然有一點愜意的感覺了。我轉頭問葉澤林道︰“你是怎麼發現這里的?”
“來過。”他淡淡說。
“嗯……”我想了想,“那你剛才是怎麼發現我的?”
他低頭靜了幾秒,又簡短地說︰“路過。”
我回頭看了看他的車,了悟地道︰“哦,你是特地出來兜風的吧,看不出來你這麼有興致。”
他看著山腳下,眼楮眨了眨,沒有說話。
大概這是他的放松方式吧,我仰望著天空笑了笑說︰“不過倒讓我撿便宜了,我很少到山上來,也很少去什麼五岳景區,因為人太多了,我懶得爬山,可他們又不喜歡坐纜車。原來人不多的山頂也不錯啊,尤其是晚上,很幽靜,還能看到那麼一點星星。”
葉澤林回頭來看我,眉心微微皺了皺︰“你沒事吧?”
我咬了咬嘴巴,有些後悔,大概是我話太多,故作輕松作得太過,反而讓他擔憂了。畢竟如果沒事的話,我也不用一個人躲在黑暗的巷角了。
我看著下方的樹叢聳聳肩說︰“沒什麼啊,我剛才只是……”不知道怎麼往下編。
他繼續看著我,過了幾秒︰“難受就說吧。”
我有點愣,轉頭看了他幾眼,眼楮里忽然有點發脹,喉嚨也哽了哽︰“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他平靜地看著我,我低頭用力眨了眨眼楮︰“他是我表舅的兒子,我喜歡他很多年了。”
我吸了口氣,看著下界的一片朦朧燈火。空氣中只有風吹過的聲音,我小聲地說︰“裴益對我很好的,而且他也很優秀……我上高中的時候他在上大學,那時候他交了女朋友。他女朋友學習也很好,雖然有點樸素,但是氣質特別好,是所有男生都喜歡的那種類型,連我爸也經常在家里夸她……我知道我比他女朋友差遠了,但我還是很難過。可那時候我安慰自己,沒什麼,反正裴益是我的家人,我總是可以看到他的……”
我有點語無倫次,從過去四五年前到現在,這些心情我沒有誰可以說。但今晚這個時候,對著眼前這個還有些陌生的人,我卻忽然很想大肆傾吐。
“後來裴益出去留學,他們因為異地戀分手了。我寫信跟他說我喜歡他,後來我害怕就要回來了,但其實他已經看到了。幾個月前他回國,跟我說他也喜歡我,我簡直像做夢一樣。他還跟我說過,說他看了信在國外的這半年里,每天都很想我……”
我眼淚流了出來︰“可是我們的事被他爸媽發現了,我們兩家走得很近,跟近親沒什麼不同。而且他原來還是我爸的學生,他爸媽可能接受不了這個,所以叫他跟我分手。他怕我傷心,一直不知道怎麼跟我說……他父親是軍官,家教很嚴的,我不知道他怎麼說服他父母他父母才沒有告訴我爸媽。我心里很難受,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把膝蓋抱起來哭了一會,旁邊似乎有輕微的動靜。我抬起頭,看見葉澤林站起來走回車里,拿了一盒抽紙過來,坐下來遞給我,我抽了兩張出來,隨便擦了擦。
他鎖著眉心看我,不知道是不是車燈太亮的緣故,他臉上的神色有些黯淡。靜了半分鐘,我停住抽噎說︰“對不起啊,你明明是出來散心的,我是不是讓你更煩了?”
他安靜了半晌,輕微地搖了搖頭。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巴︰“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們這些學生很幼稚?”
他垂了垂眼簾,看著幽廣的山林,還是沒有說話。
我深呼吸了幾次,發泄一頓之後,心里好像真的沒剛才那麼壓抑了。我看了一會天空,又轉頭去看葉澤林,有些莫名地說︰“那你怎麼想呢,老師不是該教書育人麼。你怎麼老是不吭聲啊,就沒有什麼建議嗎?”
他沉默著,好像在斟酌語句。沉吟了很久,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其實……或許在法律方面,你們可以結合。但從遺傳學角度來說,你們還是不適合婚配,近交繁殖會使隱性致病基因放大,對後代有不利影響。雖然,這個概率比較低,大約只有5%,但並不是不可能。”
我愣住很久,有些呆滯地道︰“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啊?”
“可你不是……”他欲言又止,抿了抿唇角看著我,樣子有一點無辜。安靜了半分鐘,我嘆了口氣,剛想開口打破沉默,他卻又突然說︰“那你想喝啤酒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站起身,走去後備箱那邊了。過了十來秒,重新走回來,放了兩個易拉罐在地上。他坐下來,抽了張紙巾擦了擦表面,然後把拉環拉開,遞給我。
我有些錯愕地接過來,迷茫了一陣,“我怎麼記得你好像什麼時候跟我說過,不要喝那麼多酒……”
他沒說什麼,我放下手中的那罐,又從地上拿起來另一罐開了,禮尚往來地遞給他。
他卻搖頭︰“開車。”
對哦,我點點頭,只好自己喝了起來,也不懂他既然不能喝還放一箱啤酒在後備箱干嘛。但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我說了他一句的緣故,我後面再隨口說了幾句,葉澤林都只用點頭或者搖頭來回應了。
一個人喝酒怪沒意思的,啤酒本身也不好喝,只是礙于都開了,我只好一口一口地把它們都喝掉。第二罐喝到一半,我已經有些發熱,還好山上有風,入夜越深,風也越大了。余光里葉澤林已經保持那個姿勢坐了很久,我轉過臉去看他,他恰好眨了眨眼楮。風把他額角邊的頭發吹起來,露出很好看的眉形。他的眼楮是內雙的,有些狹長深邃,下眼瞼下方有一道淺淺的蠶線。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雖然他好像總是很嚴肅的樣子,但眼神卻還是溫柔清亮的。
我看了一陣,有些蒙蒙地說︰“你的睫毛長得挺好看的,就像做了梨花燙。”
他好像怔了怔,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眯著眼楮點點頭︰“你不懂什麼是梨花燙吧?就是前面是直的,到末梢有一點卷翹,就和你的眼睫毛一樣。”
他卻冷了臉,語氣很嚴肅︰“你酒量很差,以後千萬不要在外面跟別人喝酒。”
我迷糊著說︰“我也沒想喝,不是你讓我喝的嗎?”又搖著腦袋說了句︰“不是,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才敢喝的。”
耳邊沒有聲音了,我雙手交疊著往後躺,閉上眼楮,我好像看到了裴益。我對夢里的人說︰“這里很好啊,我很喜歡。就是風稍微有點大,下次我們多帶件衣服過來吧。”
過了幾秒,身上好像有一點 的聲音,鼻尖嗅到一股很清淡的類似于消毒水的氣息,然後我就沒有意識了。
這一次我醒來得很早,意識清醒地睜開眼的時候,天際才剛剛露白。
我四周看了看,環境有些熟悉。回憶了一下昨晚的事情,又看了看床上,床單被單卻跟昨天不一樣了,應該是新換過的。我有些愧疚,麻煩人家把我扛回來不算,我又把人家的床搞髒了。
我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想著葉澤林肯定還是要換的,就只是把被子簡單鋪了鋪,然後走到書桌前。光線還十分昏暗,我輕輕拉開台燈,先是看見那個龐大復雜得像研究生化武器一樣的顯微鏡,然後看見我的書包被他靠在一邊,手表也放在了桌面上。
我又抬頭往上方的隔板看上去,上頭用書立夾著很多書,有中文也有英文。中文的我字都差不多能看懂,組起詞來就看不懂了,英文的嘛……u我還能拼出是哪幾個意思,但rviewing又該怎麼翻譯啊……
看天書一樣地看了一會,我把台燈關掉,輕聲地走出客廳,那里的光線稍微亮一些,掛鐘上的時間顯示剛剛六點。
我轉過頭,看見葉澤林闔眼睡在沙發上。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彎腰看了看,他連睡姿都很端正,唇角微微地抿起來,呼吸也很平靜安緩。只是沙發有點小,他的右手垂在了沙發邊。我把他的手輕輕搭回他身上,他的手干淨細長,指甲剪得短而平整,只露出淡淡的一點白邊。覺察到動靜,他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卻沒有醒。
我站在原地想了半分鐘,回房間拿了紙和筆,寫了個留言——
“葉老師,打擾你了,真的很謝謝。我已經沒事了,請你別擔心。”
看著這二十幾個字,我思忖了一下,還是把“你”字都改成了“您”。
然後我走到客廳,把字條放在餐桌上,就悄悄地離開了。(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