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長發濕漉漉披在肩上。
她站在車窗前,黑洞似的雙眼看著眾人,緩緩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這時,很突兀的,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看起來奄奄一息的李昊猛地蹦起身,竄出車外。
“滾!不要跟著我……啊啊啊,放我走,放我走!”
尖叫著,他瘋瘋癲癲跑進傾盆大雨里,很快沒了蹤影。
眾人一臉茫然。
司機大叔指了指腦袋,“哎吆,那家伙是不是這里不對?這病叫什麼來著……”
“精神病。”嚴安接話,望著李昊消失的方向滿臉同情,“我听說這類人很容易出事,一言不合就要自殺,自己都能把自己玩兒死……要不要去找他?或者報警?”
說著,他拿出手機報警,這才發現手機信號居然是空格。
“有沒有搞錯,沒信號!”
莫錚岩掏出手機看了眼,不出意外也是空格,他無奈嘆氣道︰“沒辦法,雷雨天氣是會有些影響信號。等下我們一起去找找他,先讓那小姑娘上車吧。”
他探出腦袋想要招呼攔車的少女上來,卻見車前空空蕩蕩,哪有什麼女孩?只能看到傾盆的雨水嘩啦啦沖刷著地面。
“什麼小姑娘?”嚴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莫錚岩怔了怔,不信邪地問︰“剛才突然剎車,不是因為有人在攔車嗎?”
嚴安搖頭︰“沒啊,好像是一條狗。”
司機大叔心有余悸點了桿煙,指著路邊樹叢說,“就那里看到沒,‘刷’一下就閃了過去,虧得老子反應快,險些撞上去!”
想到前段時間的新聞,嚴安贊同點頭,“是喲,現在撞死狗了也麻煩得很,跑了搞不好就算肇事逃逸。”
“不是,你們不知道,開夜路都有規矩,就怕碾死那些貓啊狗的,那玩意兒邪門的很。”司機沉聲說。
莫錚岩沉默听著他們的談話,突然就理解了李昊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行為。
不是犯病,也不是精神異常。
只怕是他的眼里和心里,都有了鬼。
再次瞄了眼沒有信號的手機,司機大叔垮著臉,狠狠吸了口煙,終究沒過了心里那關,低咒一聲把車停到路邊。
“等兩分鐘,我去看看那神經病!”
跟車里幾位乘客交代一句,他下了車,順便借了後座那青年的傘,沖進大雨里。
跑出老遠,還能听到他罵罵咧咧的抱怨聲︰“他娘的,老子咋就這麼倒霉,啥破事都遇得到!”
罵歸罵,看他一路上的表現就知道,雖然嘴里一直各種嫌棄抱怨,但每一個攔車的人他都搭載了,並且還很負責,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嚴安忍不住笑起來︰“大叔這人還挺不錯,是吧,哥?”
好一會兒沒听到回應,他一回頭,就見莫錚岩形容冷肅地跳下車,冒雨往李昊和司機離開的方向跑去。
嚴安急了,也匆匆跟著下車,“哥你等等我,一起去!”
莫錚岩回頭厲聲呵斥︰“別亂跑!你老實待在車上。”
他是不怕什麼,但嚴安不行,涉及到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他總怕堂姐的事會再次發生。
嚴安從未見他哥如此鄭重嚴厲過,不由一楞,老老實實縮回腳。
莫錚岩見狀,這才放心追上去。
黑暗中,又隔著雨幕,周遭能見度不高,莫錚岩沒跑多遠就失去了方向。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四下看了看,發現不遠處草叢間隱約有一座低矮的墳墓。
這種墳墓在他們這里很常見,不興像城里人那樣葬在公墓,而是請陰陽大師在附近挑選風水寶地下葬,墳頭和墓碑也都自行修葺,因此常在路邊見到各式各樣的墳墓。
眼前這一座屬于最簡單的款式,就一個墳包一座石碑,被雜草包裹著,顯得格外荒涼,拿句不客氣的話說,墳頭的草都有一丈高了,顯然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前來祭拜掃墓。
手機燈光掃過去,墓碑上的字被草叢掩蓋,但隱約能看到墓碑上似乎貼著一張照片。
莫錚岩忍不住好奇地走上前,他撥開草叢,照片中,青澀又眼熟的少女沖他淡淡微笑。
“是她!”
莫錚岩猛地收回手。
他當然記得這張臉,就在幾分鐘前,臉的主人還曾頂著濕漉漉的長發,站在雨幕中,攔下他們的車。
“啊——!”
右前方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恐尖叫,莫錚岩顧不得再查看,幾步跑過去。
穿過草叢,前面有一條不算太寬的河。
這條河原本幾乎要干涸了,只勉強有一股細細的水流從石縫間淌過,當地人都叫它干河子,夏季連綿幾天暴雨的時候水流量會漲一些,但也不多,天氣好的時候偶爾會看到一些人在河壩邊燒烤。不像莫錚岩他們村口那條大河,每年雷雨季節都能把橋給淹了,車都通不過。
但是此刻,莫錚岩看到這條干河子竟一反常態被灌滿了水,往常作為燒烤場地的河壩全被淹沒,暴雨還在不停地下,源源不斷傾覆到河里。
河岸邊,李昊正死命抱著一根樹枝,大半個身體都陷在河水里,似乎隨時可能被湍急的水流卷走,看上去危險得很。
司機大叔拽著他的手臂,極力想把他拖上來,卻徒勞無功。
那水里仿佛有莫大的吸力,慢慢把他們往下拖。
莫錚岩不及多想,趕緊上前幫忙,走近了才發現,因為泥土和著雨水形成黏糊糊的泥濘,一腳下去就是一個坑,滑不溜秋根本無處使力。
他和司機大叔一人拽著李昊一只胳膊,只覺手中的重量根本不是一個人,仿佛有十來頭牛掛在下面,沉得離譜。
雨水敲打在他們身上,濕噠噠的頭發一縷縷耷拉在額頭,飛濺起來的泥水沾到臉上身上,重重雨幕遮擋住視線,三個人形容狼狽地僵持在岸邊。
“這小子跟長在水里似的,拉……拉都拉不上來!”司機大叔艱難道。
他心念一轉想到,別是被水里的什麼東西絆住了腳,于是小心翼翼往水下看,一低頭,就看到一團雜草似的黑色長發糾纏著捆住李昊的雙腿,發絲隨著水流鋪散開來,露出一張容顏姣好的蒼白的臉,空洞的雙眼直勾勾盯著他。
“哎喲娘喂?!”
司機大叔嚇得一個趔趄,手上力氣一松,險些被李昊直接拖進水里,幸虧站在他身旁的莫錚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扶好。
逃過一劫,司機大叔驚魂未定,直讓莫錚岩往水里瞧。
“這水底下還有個人!”
他這話一出口,莫錚岩還沒反應過來,倒是那李昊慘白著一張臉,眉目因恐懼而扭曲成一團,劇烈地掙扎著。
“啊啊啊!有鬼,有鬼啊!救我,快救我!”
他這一掙,本就吃力的莫錚岩和司機大叔差點沒能抓穩他。
司機大叔怒從中來,破口大罵︰“瞎折騰什麼!我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別這麼娘唧唧的行麼?”他又轉頭對莫錚岩說︰“這神經病腦子有洞,看什麼都像鬼。你看水里那女娃兒,怕是失足從上游沖下來的,還那麼年輕呢,不曉得還有沒有救。”
莫錚岩隨著他的話往下看,果然看到一團黑藻似的頭發纏在李昊腿上。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那團亂發散開一條縫隙,一顆頭顱緩緩從水中浮起來,隨著波浪在水面輕輕飄蕩。
“臥槽!”司機大叔呆呆看著那顆腦袋,那心情,真是一言難盡。
特別是對上那雙漆黑無神的眼珠,不知道為何,就感覺有一股子冰冷滲人的寒氣從尾椎骨升騰起來,直叫人毛骨悚然。
“是那個女孩。”莫錚岩喃喃地說。
司機大叔驚詫︰“誰,你認識?”
莫錚岩咬牙搖搖頭,被李昊拖著,他和司機的兩只腳都隨著泥濘深陷到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灌進鞋子,又順著褲腿往上爬,沒一會兒就沒到了大腿。
情況很不妙,照這樣下去,沒幾分鐘他們三個人就都會被淹死在這里!
冷靜點,莫錚岩。他這麼告訴自己。
閉上眼,眼前又浮現出伏寧從容冷靜的面容,他總能輕易的掌控局面,似乎無論多麼艱難困境都無法令他動容,這源于他力量的強大以及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堅毅傲慢。
——我與他不同,卻也並不弱小。
人類本就從不弱小,他胸中坦蕩,便也無需懼怕鬼神。
莫錚岩睜開眼,忽然感覺到一股澎湃的滾燙的熱浪從胸中騰起,在血液里橫沖直撞,在他胸前,一直靜靜掛著的小石頭像是猛然活了過來,輕輕震顫著,發出幽綠的光芒,透過他被雨水浸濕的衣裳,如同無數星芒灑落到河面。
他模仿著伏寧的氣勢,冷漠地望著水里的頭顱,與那雙黑洞似的眼楮對視。
“離開這里!”他說。
隨著他的聲音,那些幽綠的光芒像是听從了他的心意,開始驅散不速之客,河道里的水平面,忽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眨眼間就降到了李昊的腳踝,只余一束發絲,還鍥而不舍地緊緊拴在他腳上。
李昊大喜過望,也無需旁人再拉他,他一個翻身坐起,擅抖著雙手去拽腳腕上的頭發。卻沒想到那顆腦袋被莫錚岩的舉動激怒,亦或者畏懼那些突如其來的幽光,便也無意再與他們糾纏,發絲倏然收緊,趁著此刻無人幫助李昊,一個浪頭襲來,猛地把人卷進水里。
“啊——!救命!”
李昊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見他那張慘白驚恐的臉,消失在水浪中。
隨著李昊的消失,雷雨突兀的就停了,只余連綿的雨絲隨風飄灑;水面也悄無聲息的往下降,沒一會兒就恢復到從前那樣,只能看到細細的巴掌寬的水流靜靜從石縫中淌過。
司機大叔被這完全不講道理的場景震得目瞪口呆,口中喃喃念叨著︰“……這可真邪門兒了。”
兩人一路沉默著回到車上,路上看到司機大叔借的那把紅雨傘掛在草叢中,也順便撿了回來。
車上的人驚異于他們兩人髒兮兮的狼狽樣,嚴安趕緊把莫錚岩拉上車,翻出毛巾給他擦臉,一面焦急地詢問情況。
莫錚岩搖搖頭,他還沉浸在方才那種奇妙的境界里,胸前的小石頭已經不再震動發光,身體里也不再有那種溢滿力量的感覺,但經過這一回,本來日日接觸以為很是熟悉的“鑰匙”,忽然也變得陌生起來,掛著那石頭,他感覺就像掛著一個神器,或者該說是燙手山芋更恰當。
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東西的鑰匙?伏寧當初為什麼會把這東西給他?莫錚岩此前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卻不得不開始想。
看他心神不寧的樣子,嚴安更著急了,又去問司機大叔。
司機大叔更不想談,他抹了把臉︰“別問啦,總之邪乎得很,這破地方不對勁,咱們快走!”
見司機就這麼踩下油門,跟後面有鬼在追似的,直接飆到了九十邁,頭也不回地往前開,嚴安環顧四周,奇怪道︰“那個……李昊呢?沒帶回來?”
司機大叔哭喪著臉,“天曉得勒!”
提起這人就後怕,看那河水和腦袋只糾纏李昊一個人,保不齊根本就是沖他來的呢!
幾分鐘後,後座的青年和提著燈籠的女人先到達目的地,下了車。
“砰!”
听著車門關上的聲音,莫錚岩這才回過神,搖下窗戶把那把紅雨傘遞出去︰“給你,你的傘拉下了。”
女人依然沒說話,靜靜低著頭,她掌心的燈籠里,那火光依然微弱而執著的,燃燒著。
青年回頭看了莫錚岩一眼,卻並沒有接傘,只是輕輕撫過嘴角的小痣,淺淺微笑。
“不了,送給你吧,你更需要它。”
***
第二天一早,莫錚岩一起床就听到嚴安咋咋呼呼的叫喊。
“石頭哥,你快看新聞!”
莫錚岩走到客廳,一抬頭就看到電視里,李昊那張驚懼恐怖的臉。
嚴安指著電視屏幕說︰“說是昨夜的大雨把一座墳頭給沖塌了,今早路過的人就看到他躺在墳墓里,枕著那個骨灰盒,這家伙……昨晚失足摔下去的吧,難怪你們沒找到他……”
莫錚岩看著攝像頭從墳墓那塊很是眼熟的墓碑上匆匆掃過,問嚴安︰“那是誰的墳?”
“哦,剛剛新聞里提了一句,好像是個女高中生,一年前因為未婚先孕,又被男朋友拋棄,流言蜚語加上感情受挫,想不開跳河死了,呵,弄大別人肚子就跑了,她那男朋友真是個人渣,早晚要造報應!”
望著屏幕中那張駭然扭曲的臉,莫錚岩若有所思點點頭︰“你說得對。”
沒有人知道,他已然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就在昨夜,在那寒冷的雷雨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