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希心中微微有些動容,側過頭,仔細端詳起正在專注地盯著路面駕車的這個男人,這個幾乎陪伴了她走過所有人生歲月的男人。
幾乎從她記事起,他就在她身邊,他是她少時唯一的玩伴,甚至是唯一的依賴。
父親那時正在創業,時常忙得幾天見不到人,母親是個滿身浪漫藝術氣息的女人,有著最動听的聲音,會彈奏最美妙的曲子,卻從不善于與小孩子相處,她的童年,乃至很長一段的少年時期,都是面前的這個男人陪著她走過的。
他不太愛說話,卻總是很有耐心地哄她玩,陪她練琴,教她寫作業,給她講故事,也听她說心事,後來漸漸大了,他似乎不像小時候對她那樣和藹,有時會板起臉來訓她,尤其是那次,她說起母親的事,他卻淡漠不耐的樣子,言語中的意思竟是在說母親的結局是她自找的。
那是喬希最彷徨脆弱的年代,驟然知道母親同父親與養育她多年,待她如己出的雲姨之間的那些過往,她實在難以承受,那一刻,她渴望的只是一聲安慰,一個笑臉,然後有個人告訴她,歲月安好,一切或許只是個誤會,她唯一親近並且可以傾訴衷腸的人,只有牟陽,可牟陽卻告訴她,她不該管,不該問,她在自尋煩惱,而母親的離去也怪不到任何別人,那只是她自己的選擇的結果。
喬希所熟悉的世界,就那樣在她眼前無力地崩塌,那一刻,她覺得世上再也無人可以相信,亦無人可以依靠。
然而,也就是那一天,她認識了紀晚澤,一個有著溫暖眼楮和明亮笑容的男孩兒,他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給她,告訴她吃了心情會好,他陪她坐在操場上,從日落到黃昏。
他不知道她在難過什麼,卻很認真地告訴她,“喬希,其實有很多事,你當時覺得很難過,等時過境遷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發現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相信我,也許下個禮拜的今天,你就會把現在的事忘個干干淨淨。”
雖然,事實上她並沒有忘記,甚至連同那個火燒雲映滿天際的黃昏和有著奇怪形狀的巧克力牌子,都深深地印在了腦子里,但是,在她漸漸知道很多事,的確可以用歲月來釋懷和忘卻的時候,卻一直想著,那第一個告訴她這些話的男孩兒。
而紀晚澤走進她心里的那一天,牟陽也正在悄無聲息地被她摒棄在了心門之外。
她從此與牟陽疏離,漸行漸遠,大人們卻只以為她是大了,懂得男女有別,開始知道了羞澀,只有她自己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可今天再想,彼時彼刻,原來她只是忘了,那個只大了她四歲,兄長般呵護陪伴著她長大的大哥哥,心底著有比她更深刻的傷,更支離破碎的童年,她試圖在他那里尋求安慰與答案,可是誰又曾給過他這些,還在襁褓中便被生母拋棄的他,從小寄人籬下的他,該如何去解答她那些該不該去恨的問題?
只是,十年歲月已然無聲地一點點溜走,縱是知道當初是她自己幼稚和不懂事,才曲解了牟陽,卻也無法再找回少時那最心無芥蒂的親昵。
喬希心中一澀,忽地覺得眼窩有些發熱,急著別開視線前,牟陽卻是忽然轉了頭,要開口說什麼時,見她奇怪的神色,微蹙起了眉梢,問她,“是不舒服了麼?不然咱們停在匝道上休息會兒?”
喬希抿唇搖頭,重又靠回椅背上,半闔上了眼楮,輕輕說道︰“陽陽哥,我困了,想睡一會兒。”
牟陽喉頭驟然一緊,險些要握不住手中的方向盤。
陽陽哥……她幾乎已經十年再不曾這樣喊過他,他以為少時的情分,早就隨著兩個人的日漸疏離而煙消雲散,當他不死心地做著最後一次努力,在她23歲生日那年,破釜沉舟般地對她表白心跡,她愕然地看著他,許久才告訴他,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時,他以為,窮此一生,他與她終將成為陌路,連同那所有過往殘留下來的一點兒親情也會不復存在。
而……原來,她還肯喊他一聲陽陽哥。
牟陽平復了半晌喉口的哽塞,才終于開口道︰“好,你睡吧,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于是,她歪了歪脖子,似乎找到了更舒適的姿勢,真的便就在他身邊安然睡去,一覺醒來,車子已經開在了村落里顛簸的小路上。
喬希睜開眼楮,便看見了那記憶中熟悉的,滿是石子坑窪的小道和沿途高矮錯落的房子。
外婆家是在一處真正的鄉下,前幾年才通了自來水,至今還沒有天然氣的地方,一個古樸又偏遠的小山村。
正值晌午,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汩汩地冒著白煙,喬希打開窗,幾乎便能嗅到才路過的那家鍋里炖菜的香氣,她坐起身,伸了伸腰,回頭對著牟陽笑,“你腦子真好,這麼多年沒回來過,竟是一點路也沒走差。”
牟陽笑笑,指著前邊一處最寬綽的院子,說道︰“那就是外婆家了吧,我記得她家院門口,不是一直有兩只大狗來回溜達麼,怎麼今兒倒不見了?”
喬希也直起脖子去看,搜尋著記憶里那些點滴,車子剛好開到門口時,敞開的院門里便正好出來個人,一抬頭看見他們的車,一下子就笑了,在圍裙上蹭著手,緊跑兩步走到跟前,喬希拉開車門下車,便被這人一把抱進了懷里。
“丫頭,你可算來了,你說是今天過來,頭晌我還去村口上等,等了半天沒見個影子,後來又想,過來也要幾個小時,你們若是晚出來會兒,到這也是晌午了。就又趕緊回來張羅午飯,這是飯菜才出鍋,我正要出去等你們呢,你們就到了。”女人熱情的聲音在喬希耳邊響著,太大的嗓門,震得她耳膜都有些難受。
她親親熱熱地喊“舅母”,從她懷里退出半步,然後笑吟吟地又朝院里看了眼,問道︰“舅母,大黃跟二黃呢,怎麼不在?”
舅母被喬希問得明顯一愣,半天才緩過神來,咧嘴笑著嗔道︰“你這孩子,來家了,不先問問你外婆跟舅舅,倒只惦記那兩條狗麼?”
喬希腦子有時很簡單,只車里牟陽提起來那兩只狗,下車不見,便隨口問了,這會兒在想,的確是失禮,不禁赧然地笑笑,對舅母抱歉道︰“路上睡了一路,才剛醒,有點兒睡迷糊了,舅母……外婆還好麼?舅舅這會兒在家?”
“嗯,你外婆精神還不錯,就是腰上沒勁兒下不了地,你舅舅最近倒是挺好的,不過這會兒出去你哥哥那兒了,約莫一會兒也就回來了。”說完,又想起喬希之前的話,說道︰“大黃沒了,今年夏天,天太熱,它沒熬過去,二黃也是老了,精神不濟,這會兒在屋里趴著呢。”
喬希听得一怔,只記得以前來,那兩只狗,歡實極了,生人到跟前,可以叫的全村都听見,然後攆出去幾百米才肯回來,也不過幾年,竟是一個死了,一個老得不能動了麼?
舅母看喬希發愣,邊挽著她往屋里走,邊說︰“大黃可是活了十四年了,算狗里的老壽星了,你哥也跟你似的,把這狗當個親的熱的,沒了,還專門給它弄了個墳包呢,就在他那養雞場的一邊。”
說著話又看見一直跟在身後的牟陽,開頭還以為是司機,仔細一看又覺面善,忙是站住問道︰“哦,你是……你是咱們家小希那個什麼陽哥哥吧?”
牟陽對著舅母客氣地笑,“是,舅母,我是牟陽,以前來過您這兩次的,這回正好也要去看父親,就順路送喬希過來。”
舅母听了這話,連是熱情地招呼起來,“哎,瞧我這眼拙的,一時沒認出來,您可別見怪,等我打水先你們洗洗塵,咱這就開飯哈。”
喬希听了這話,忙攔道︰“舅母,不用這麼麻煩了,我們先去看看外婆吧,等舅舅回來咱們再開飯。”
“也好,你外婆可是也念叨你一天了,趕緊去瞧瞧吧。”
牟陽跟喬希被帶著一起進了正房的里屋,喬希的外婆正歪在炕上,手里打著個大紅的絡子,抬頭看見喬希,一下子笑得眯起了眼楮,招手道︰“小希到了啊,還以為你們還要晚點兒呢,快過來讓外婆看看。”
鄉下的人易顯老,七十歲的外婆,已經是滿臉的褶子,然而眼楮卻還是炯炯有神的,雖是歪在炕上不能動,氣色卻還不錯,喬希心里放下大半,偎過去靠在外婆身邊,讓她粗糲的掌心摩挲上她的臉,然後她皺皺鼻子,撒嬌似的說︰“外婆,听舅母說,您病了卻不肯看醫生,怎麼這麼不听話,小時候您不是教我說,不能諱疾忌醫麼?”
外婆皺眉,有點兒不滿地瞥了眼兒媳婦,哼道︰“還給我告狀了麼?我哪就諱疾忌醫了,不過是閃了個腰,養幾天就好了,又不是沒看過大夫,看完又怎地,總是得自己養著才行。”喬希伸手撫上外婆的腰,“舅母還不是心疼您麼,您現在還疼麼?等明天牟陽去城里,說接個大夫來再給您看看,病也不是都能養好的,還是要治。”
外婆這才又看見牟陽,她也還記得他,又和藹地與他打招呼,幾個人正說著話,喬希的舅舅從外間回來,看見喬希,笑得滿臉的皺紋都開了一般,“希丫頭回來了啊,瞧瞧,跟染染越來越像了……”
提起佟染,就是喬希去世的母親,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暗了下,唯獨舅舅不覺什麼,轉身又看見牟陽,無比熱情地迎上去,拍著他的肩膀道︰“姑爺也來了,太好了,有日子沒人陪我喝兩盅了,咱家自己釀了好酒,咱爺倆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天。”
喬希跟牟陽的臉上都有些尷尬,舅母忙就打圓場,“你這什麼記性啊,這哪是姑爺呀,婚禮上你不是見過姑爺的,這是牟陽,他妹夫老朋友的孩子。”
舅舅愣了愣,不信似的搖頭,“怎麼不是姑爺,就是婚禮上見過啊,是他沒錯……”
舅母見說不听他,撇嘴笑笑,對喬希耳語道︰“別理你舅舅,腦子還一時一糊涂的,說多了還犯 。”
這邊的話還沒說完,舅舅那里已經一手牽了喬希,一手牽了牟陽,“還沒去看給你們小兩口收拾的屋子吧,我讓你舅媽按新房浲N戀模 烊У純茨忝鍬 獠唬俊保 .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