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被山神的話弄得莫名發寒,滿腦子里都是滑瓢那張漂亮到不行的臉。
連山神提醒要下車了都沒听到,最後只得被對方抱了出去。
丟、丟死人了……
下車後,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座用茅草堆成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屋子。它的四周開闢了一大片空地,種著許多又大又漂亮的葡萄。
就這種布局結構,實在讓我有些難以相信,這里住著一只比惠子小姐還要厲害的大妖。
“它平時就喜歡種葡萄,別人勸它種點有格調的東西,它死都不干。”山神見我有些詫異,苦笑著開口解釋道。
說罷,他便為我推開了低矮的柵欄,然後牽著我的手,小步走了進去。
“那家伙不允許別人踏入它的家,所以我們只能在門外叫它了。”山神對我說完,轉而向屋子的方向大聲地喊了句“藤田”。
不消片刻,一個穿著簑衣的俊美青年就走了出來。
他板著臉,手里同時拎來了一壺茶,然後手間一掃,綠草地上就多出了一個可以供人休息的小亭子︰“你在這喝會兒茶,那小鬼跟我進來一趟。”
山神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他手中的東西上,面對他的話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然後里面搶過了那壺茶水,痛飲了起來。
“還是那個味道啊……”山神眯了眯眼楮,表情愉悅地道。只是話說完還沒多久他就反應了過來,有些打臉地道,“等等……你讓他進你的家門?”待得到了肯定的回復後,他便一臉孤獨寂寞地將茶壺抱進了自己懷里,細細碎碎地念叨了幾句諸如“果然沒有把我當朋友啊”、“就喜歡年輕漂亮的小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雲雲。
那一臉孩子氣的模樣倒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愈感這兩人關系不一般,可還未深思,就被藤田打出的一團小雲彩穩穩地送進了屋子里,連藤田最後有沒有回應山神的碎碎念也不知道。
那雲彩似是有靈性,待我落地,它還在我懷里蹭了一會兒,才“噗嗤”一聲地消失了。
而身後,那個叫做藤田的青年也合上了門。
——
我盤膝坐在榻榻米上,見藤田正在不緊不慢地泡著茶,我有些無所適從,又不好東看西看,只得將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木制小矮桌上。
那表面行雲流水地雕刻著一只不知名的鳥獸,它又點像鳳凰,有著長長的尾羽和精致的頭冠。而它的身側是一片又一片縹緲的雲朵。
咦?這個是……
我將頭湊近了些,那鳥獸的背上刻了一些歪歪扭扭的圖案,仔細看來有點像是小狗之類的東西,一共刻了四只,線條似乎是出自小孩子的手筆。
“那是玉子刻的。”泡著茶的青年突然出聲道,見我一臉疑惑,他繼續道,“那時候玉子一直吵著要見它媽媽,我沒辦法,只能告訴她說,媽媽去了天上,再也回不來了。”
“然後她就刻了這些嗎?”
青年頷首,放下了玻璃制的茶壺,用帕子擦了擦手︰“她說乘著這只鸞鳳,就可以去見媽媽了,于是就將所有人都刻在了它的背上,甚至每天睡覺之前都要沖著鸞鳳祈禱一番。”
“唔……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見青年姿態優雅地點了點頭,我有些尷尬地開口了,“為什麼要刻四只小狗上去呢?”
“……那是狐狸。”
“……不好意思……”
青年掩飾性地輕咳一聲,然後將爐子里燒好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入了玻璃壺中︰“其實玉子也確實刻錯了一個地方。”
“木桌上那只最大的狐狸。”青年微微一笑,盡是涼意,“其實不應該把我刻成那個樣子。”
“畢竟我不是狐狸,我只不過是個竊得他人生命的怪物。”
他將杯子下的木板推至我面前,熱水氤氳出一絲又一縷的白霧,漸漸將我的視線都蒙蔽了起來。
“其實我听說過你。”我努力組織起語言,慢慢開口道,“藤田右衛門,與救過的白狐結婚生子的那個。”
青年看了我一眼,有些詫異,半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笑著低念了一句“原來在你手里啊”。
“你是不是挺好奇那故事的結局的?”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小心地答到︰“我曾經跟玉藻前小姐說過話,所以……大概能猜得到一點。”
“猜我因為討厭妖怪,所以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對吧。”
我見他臉色發白,似有怒意,便沒敢接話。
一時我倆都沒有說話,屋子里只有水在爐子上滾滾燒開的聲音。
“也罷,我同個孩子較什麼真。”青年輕笑一聲,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舉起茶杯抿了幾口,然後語氣不急不緩地道︰“你所看的那本書,原名《山野雜卷》,是由我編著的。”
“那時突然得了怎麼都花不完的時間,不知怎麼打發,便興起寫了這個。只是後來移居時落在了原先的住處,待我再去尋時,已沒了蹤影。”
“書卷上那故事最後寫著的,應該是一句‘如未知,與其妻偕老’。只是後來我的妻子終是怕我被法則作弄,便舍了肉身,換來了我的亦人亦妖,長長久久,自己卻被法則誅殺了。”
“吾妻已逝,何當得起那句‘與妻偕老’?所以我將那頁撕了,只作不知結局,由得後來人猜想。”
我喝了口茶,平定了一下心間的震驚。
這故事居然如此峰回路轉!我本以為那獵戶定是個愚昧不堪,妄圖殺妻的蠢人,卻沒想到,他不僅不是,還正是那本書的編纂者!
我需要靜靜。
最漂亮的那個。
“玉子算是我最喜愛的一個孩子。”我還沒緩過神,就見他重新開了一個話題。
“原因無它,吾妻一共生了三個孩子,俱是女孩,按照她們種族的規律,女孩是最不容易夭折的。可是到了我們這里,三個因為一些所謂的意外,只留了玉子她一個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所以我愈疼她,不舍得她離我一步,被上天收了去。可惜她未敗在時運,卻如她的母親一般,罷在一個情字。”
“而且敗得更慘更疼。”
“如今只得我一人,守著這間人已俱逝的屋子,等待著那些永遠見不到的人和過去。”
他又喝了口茶,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孤獨與痛苦,唯有死寂一般的冷淡。
“我本是個山野間打獵為生的獵戶,一日不過是放了只狐狸,竟惹得她誓死也要嫁我。”
“那時家貧,無什麼可以與其饋贈的東西,她便對我說,她最喜喝茶。可巧我屋外種著一株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茶苗子,我也不懂什麼泡茶要法,只得胡亂折了幾片,洗淨了,就用水泡了一下給她。”
“她倒也笑著接了,飲後還道‘好茶,好茶’。”
“後來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茶苗子,不過是株模樣跟茶苗有些類似的野草。她是知道的,卻也當做不知一樣喝下了。”
“又有次,我听得山下的小孩子傳著些葡萄與狐狸之間的笑話,我便為了促狹她,特地買了株葡萄苗回去種起來。我本以為她不懂那山下流傳的事,卻沒想到,她一見了葡萄苗,便賭氣不肯理我。待我哄了許久,她才平了心間的那股不服。”
“後來這葡萄種了一代又一代,只是每次成熟時,都只有三個小不點和我搶食了。再到後來,也只剩玉子一個了。”
青年說罷,飲盡了杯中的茶水,然後起身走到書架上,抽出了一個玉盒。
“這是你所求之物。”
我雙手接了過來,一臉感激地道了謝。
“我女兒欠你的,現已兩清。”
“想來她也可以走得安心些了。”
青年坐回了椅子上,一副力已用盡,不願多談的模樣。
我知不好再打擾他,道了聲告辭,就起身離開了。只是推開房門都一剎那,我似有所覺地回了一下頭。
青年仍然是那副安靜坐落的姿態,皮囊下的那股愈死之氣濃重而愈發。爐上的水還在滾滾響動著,一縷又一縷的白煙纏繞在青年的身上,顯得他的身影都模糊了不少。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那煙霧縈繞成了一個女子的姿態,用虛化的雙手半攏住青年。
只是待我定神再看時,那煙霧早就變化成了其它模樣。
而坐著的青年,似若未知。
——
待我出來後,山神便把我送回了山下。臨行前,我又向山神問起了關于那青年的事。
“其實我剛才並沒有把實話說出來,不過見它對你似乎沒什麼顧忌,想來我對你說了也是無妨。”
“我還記得他剛來這里的時候,大概是好幾百年前了。那時他帶著三只幼崽,求得我的許可後,原本是定居在山頂上的。不過後來他的兩個孩子早夭,根據這里的傳統,早夭的妖怪埋在山腰出比較容易升天,所以在埋葬好那兩個孩子後,他又隨之移居到了山腰,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地方。”
“大概怕那兩個孩子孤獨吧,有父親和妹妹住在旁邊的話,應該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雖然我覺得這理由很扯,但它就是引以為真了。”
我不知如何接下山神的那聲嘆息,回望了一眼那座歪歪扭扭的茅草屋,我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馬車。(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