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四歲那一年,遇見我姐姐的。
我還記得見面的那天,是個炎炎的夏日,在w市濕熱的午後,父親牽著她的手,跟我說,小珊,叫姐姐。
我怎麼也沒想到,第一眼那樣怯生生的姐姐其實是那副瘋瘋癲癲又大大咧咧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太小的緣故,我總有種幻覺,那就是自我出生開始,姐姐就已經存在在我順風順水的人生中了。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因為姐姐是個正常人而我卻得把醫院當家這件事而怨恨任何人。
相反地,有時候我會覺得生病真好。
因為生病,媽媽會多疼我一點;因為生病,我想要什麼便會有什麼;因為生病,姐姐在這個家就總是排在我後面。
還是太小了,不曾想過,那其實是因為,我和姐姐不曾分享過同一個子宮和產道。
我媽媽的子宮和產道。
我承認,我喜歡這樣的特權,喜歡這種姐姐沒有的東西而我有的感覺。
並且,我覺得這來得理所應當。
因為,即使不被告知病情,病人也總有種和死神結下契約的默契。
我希望姐姐可以長命百歲,這樣一來,我這個注定夭壽的人搶起她的東西就能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我姐姐的青春期啊,中二得可怕,一點也不像一個正常的思春少女。
而我,卻在我姐和阿庚之間扮演了一種又像和事老又像攪屎棍的角色。
不管怎麼說,我和姐姐至少是分享了父親的同一型x染色體,可是很抱歉,誰叫姐姐是半路才被抱回家的呢?
所以,在我記憶起點的那個人是阿庚,就算他不過是個佣人的兒子。
我一直都很有自信,不僅是因為姐姐和我的地位差了十個常阿姨,更是因為我和姐姐在祝長庚這個問題上,都輸得很慘。
可至少,我輸得很風光,而姐姐真是輸相難看到不忍直視。
還是太小了,不曾想過,那其實是因為,我和阿庚甚至不曾分享過同一間教室或是同一個夏天。
我姐說她到我家之前,听的都是齊天大聖和葫蘆娃;而我,病房里擺的是芭比,dvd里放的是灰姑娘和白雪公主。如果用現在的小孩子做模擬,大概就是冰雪奇緣和熊出沒的雲泥之別。
我曾經覺得我是灰姑娘仙度瑞拉,可是,我媽是我親媽,我姐倒是跟我同父異母,不幸的是,她一點也不狠毒,相反,是個白痴。
在我這個冰雪女王艾爾莎仙度瑞拉七彩頭發透析天後珊的世界里,王子娶了我的姐姐。
坦白講,阿庚是個溫和又善良的男孩子,因為單親的緣故,他從小就跟在常阿姨後面出現在我家。對著我的時候展笑顏,對著我姐的時候翻白眼;電梯壞的時候會背我上樓梯,而我姐被曲棍球砸到肩那次只會毒舌地說誰叫她不長眼。
阿庚對待我和我姐,就像是兩個極端。他從來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就像他從來不會答應我姐的任何請求一樣。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姐真可憐。可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是個正常人,而我不是,這就夠了。
這難道不夠嗎?
可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我很愛我姐姐。
那首歌怎麼唱來著,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可我姐這根草,就像毛爺爺說的,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真是太招人煩了。
所以我發誓,就算沒有祝長庚,我和我姐之間也注定會有一場刺激程度堪比斗圖大賽的撕逼大戰。
因為我姐沒有羞恥心。
比如從小就嚷嚷著要保護阿庚,還拍胸脯保證祝長庚那消失一百多年的老爹一定會回來看他;再比如大一點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身世動不動掛在口邊,跟我說我是我媽奶大的而她是她外婆一把屎一把尿用三鹿牌三聚氰胺喂大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外人一樣。
我面上裝作和她打鬧,內心卻很清楚,一個人越是沒有什麼,就越是要大聲說出來以表示她並不在乎。
我自以為把我姐看得很透徹,利用我姐的大條和白目接近阿庚,讓他給我講題,幫我溫書。我印象一直很深,他們升上w中的第一天,姐姐就因為黑白褲襪各穿一只出丑,還害得常阿姨被玻璃割傷。晚上阿庚在房間幫我講題,問起我白天的事,知曉後就是一臉的“生無可戀”加“日了狗了”,只好岔開話題說等下熬姜母茶給我喝。
而現在的我站在生命里向回看,看不透的不僅是我姐,還有我。
那個高唱“新學期,新氣象”的夏末九月,阿庚之所以會問我我姐有沒有穿褲襪,是害怕她和常阿姨一樣被割傷卻還用褲襪遮著;而熬冬季大補的姜母茶,也只是因為擔心我姐著涼而已。
現在看來,一臉“生無可戀”加“日了狗了”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吧。
又有一首歌怎麼唱來著,哦,對,“出賣我的愛,背著我離開,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只可惜當時的我總是多愁善感,認為阿庚對我的好,其實和別人沒什麼不同,都不過只是因為我是個病人罷了。
現在想想,還好當時我沒那什麼七竅玲瓏心猜出真實原因,不然人家是哭昏在廁所,我搞不好就要病逝在icu了。
不是因為我是個病人,也不是因為我是呂家唯一真正的女兒,而只是因為,我是我姐的妹妹。
于是沈亦則出現的時候,讓我覺得這是個拆cp的好機會。
大概是因為要死卻想活的人,都很有心機吧。都說拔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我總是覺得鳳凰就是鳳凰,就算是被拔了毛,也還是和雞是兩個品種。
我對天發誓,我不是在暗示我姐姐是雞(呸呸呸),我真的只是順手想到,請原諒一個二十二歲才在病榻上高考的女人吧。
沈亦則和姐姐,阿庚和我,先富帶動後富,大家攜手奔小康共建和諧社會,難道不是很好的結局嗎?
事實也真的曾如此,在我快要被聖母瑪麗亞帶走的時候,自帶男主光環的阿庚小天使單膝跪地向我求婚,而那時,我姐和那害得我家家破人亡的姐夫沈亦則正在德國養別人家的小孩玩。
可我,卻像我體內這顆壞死的腎髒一樣,是資本主義的毒瘤,堅定地薅了咱社會主義羊毛。
如果我當時能說話,我一定會拒絕他。
excuseme?貧者不食嗟來之食,虎落平陽也不被犬欺,我拒絕活在顧予茗的陰影之下!
呃,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也不是在罵我姐是狗。
可我現在才悲傷地發現,我一直活在我姐那只狗,呃不,那個人騰雲駕霧氣勢磅礡的霧霾之中,並且吸毒吸得醉生夢死、樂此不疲。
比如我居然因為我喜歡姐姐先喜歡的人而感到恥辱,比如我居然選擇在我姐面前說沈亦則壞話,再比如我居然在親媽和養姐(說了我語文不好)之間選擇後者。
我不是因為我姐而放棄阿庚,只是因為阿庚這貨跟我一樣,也是個醉生夢死抽大煙的。
有次我和阿庚晚上約好接我姐這個產婦回家,阿庚玩弄著腿上的小佷子祝健跟我說,說好感謝上天讓我活下來了。
我脊椎骨一涼,本寶寶現在很幸福我以前喜歡你那是年少不懂事你不要婚姻不幸福就又來撩騷爸爸啊。
當我正打算再一次唱起愛情買賣的時候,四歲的小祝健突然開口說話了。
“爸爸,什麼是結扎?”這日正好是個夏日,陽光照得小家伙細嫩的皮膚金光透亮。
我有些尷尬,阿庚更是罕見地大寫的懵逼加臥槽。
“你要…結扎?”結扎這倆字也問得出口,我變得這麼沒有羞恥心,這鍋我那不要臉的姐姐得背。
阿庚尷尬點頭,只說了四個字︰“先斬後奏。”
我姐生老三的時候超夸張,害得我們那年邁的老母親在行天宮跪了三天,我和以源在醫院陪了三夜,只有祝長庚,雖然推了工作,卻說要照顧兩個孩子,說什麼不肯去醫院陪著太太。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居然會悄悄跑去結扎。
所以他的潛台詞是,感謝上天讓我活下來了,好讓我幫他說話?
空氣中飄蕩著尷尬的氣息,只有陽光不知道,繼續招搖地照耀著。
“結扎就是……”我嘗試向小祝健解釋︰“就是爸爸為了媽媽做了一件男孩子才能做的事情。”
沒想到小祝健若有所思︰“姨姨,那我也要為媽媽結扎。”
我連忙捂住小家伙的嘴,我的大外甥,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動物可以亂搞人可不能〞luan lun〞啊!
沒想到小家伙敏捷跳下了父親的腿,啪嗒啪嗒越過他寶愛的樂高玩具,手上揮舞著711便利店的塑料袋,繞著陽台跑了一圈,又把塑料袋打了個結。
“爸爸你看,我為媽媽結扎啦!”小祝健大喊著,一臉興奮。
阿庚走上前去抱起祝健,我在不遠處看著,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來,如果準確地來算,據那次救了我的腎移植手術已經過了六年。
而已知最長的存活記錄,是二十六年。
這麼說來,我最多還有二十年可以活,不知道可不可以看到我們祝健撩妹娶媳婦。
可我拒絕這樣想,恍惚中,只听見小家伙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
“爸爸,醫院好黑,我結扎了一袋子陽光給媽媽,你說好不好?”
阿庚微愣,刮了刮兒子的鼻子,回答道︰“爸爸結扎了一袋子螢火蟲給媽媽,我們一起帶給媽媽好不好?”
螢......火……蟲……于是我脊椎骨又一涼,真是看不出來祝長庚你原來這麼污果然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啊我可是個純潔的寶寶我不听我不听寶寶委屈但寶寶不說……
“小珊,我結扎的事情……”阿庚欲言又止。
“放心好了,我姐最怕我。”我對著他承諾︰“更何況今天我還是壽星。”
“你生日不是……”阿庚皺眉。
“本小姐二十歲生日,怎麼?你有意見?”沒等他回答,我便出了門去買蛋糕。
我討厭夏天,討厭陽光,這不是我的錯,因為在病房呆久了,我很少能到外面走動。連曬太陽也是件只能奢望的事情。
我在樓下頂著烈日回頭,阿庚和祝健果然在陽台送我。
我是四歲那年,遇見我姐姐的。
我還記得見面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炎炎的夏日,在w市濕熱的午後,父親牽著她的手,跟我說,小珊,叫姐姐。
然後她伸出了雙手,鼓足了全身勇氣卻還是怯生生地說︰小珊,我是姐姐。
不知道二十四歲的祝健小朋友,還會不會記得他四歲那年那場關于結扎的尷尬討論和他那恬不知恥突然要過二十歲生日的姨姨呢?
在我的故事里,我終于明白,從那年我迫于淫威牽過她的手開始,我就走進了她的圈套。
在我的故事里,王子沒有娶他的仙度瑞拉,他只是從一開始就認準了姐姐那顆灼人的太陽,太陽公公,哦不,太陽姐姐沒腳,怎麼穿水晶鞋?
我是個正常人,至少現在是,這就夠了。
這難道不夠嗎?
現在你們信了吧,我很愛我姐姐。
這蟬鳴的午後,這二十年的饋贈,裹挾著這座城市的記憶和善意,就是她給我的,日光傾城。(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