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艾, 20歲, 並不是不懂適可而止的意思。
她當然知道, 有些事情不如不問, 有些話不如不說——這個道理, 她越是長大, 越是清楚。
所以不管那句話在喉頭怎樣橫沖直撞, 像一顆發狂的小鋼珠, 她硬是閉緊了嘴, 咬死了牙, 絕不放它出去。
然後她看著周婷蘭一笑轉身,走出店門,消失在夜色中。
她听到自己的心髒跳得飛快, 又重又快。
哪怕下班了,上車了, 回到學校回到寢室了, 心髒還是在胸腔里“咚咚咚”地錘動——和僵死的大腦徹底相反。
——你那位葉先生, 也不一定就像你想的那麼好。
——你以為, 他當初為什麼要退婚?
這兩句話一直堵在她腦子里, 就像兩團粘稠黑臭的瀝青,填滿腦內的每一道溝槽。
為什麼她要說這兩句話?
為什麼是她來說這兩句話?
整整一個晚上, 許艾沒法思考其他問題。熄燈後閉上眼,這兩句話還在她腦內來回反復地滾動。
這一夜的亂夢, 比平日更粘膩煩人。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葉家大宅。還是暑假, 還是烈日當空的正午, 宅子里只有她在。她突然听見敲門聲,跑去門口一看,周婷蘭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白衣白裙,漂亮得像個精工細作的絹人。
許艾問她,你找誰。
周婷蘭說,你知道負雪為什麼要退婚嗎。
許艾不說話,她便笑,意味深長的笑。然後一群雀子吵吵嚷嚷地從宅子里飛出,這絹人就不見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許艾只覺得腦子沉得像灌滿了水,稍微一晃,她那顆小小的腦仁就在汪洋大海上飄來蕩去,把所有的思路都攪成一團。
一直到中午,葉家打來電話,她才想起來,今天下午似乎還有一件重要的安排。
“我們可能會比說好的稍早一些過來,”葉負雪在電話里說,“明叔多準備了幾套衣服,我也不會挑……到時候你辛苦一下,都試試,挑一套喜歡的吧。”
許艾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怎麼了,”葉負雪很敏銳地听出她的語氣,“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許艾說,“昨天……昨天下班路上吹了會兒冷風,今天起來就有點頭疼。”
葉負雪稍微靜了一下,然後小聲開口︰“身體不舒服的話,那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我一會兒給你帶些藥來。”
“沒事沒事,”許艾趕緊攔住他,“藥已經吃過了,比早上也好多了……等會兒你們到了之後,老樣子給我打電話就行。”
那一邊的人遲疑著答應了。
下午第二節課上完,葉家的車子就停在了校門口。許艾收到了三套小禮服,外帶兩盒感冒藥。
坐在車里的男人今天沒有穿長衫,身上是一套墨藍色的西式禮服,襯衣雪白,細看之下,紋理中還泛著淡淡銀光;一邊的領尖上綴了一塊指甲大的藍寶石,低調沉穩又別致。
他當然也沒有戴面具。轉過頭來朝許艾笑的時候,許艾看到他在深藍色鏡片下微微閉合的雙眼,像映在湖面上的淺淺的月牙。
“回寢室先把藥吃了,”葉負雪說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等會兒我看看情況,沒事我們就早點回來。”
額頭本來是不燙的,但現在應該開始燙了。
許艾帶著那三個大盒子兩個小盒子回到寢室。寢室里沒人,她站在窗口朝校門的方向遠遠一望——樓宇和行道樹遮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她知道那個方向,有個人在等她。
等她換完衣服,翩翩落在他身旁。
許艾又看了看桌上的盒子們。
她決定不再想那件事了,第二次。
許艾從窗外收回視線,關上窗子,對著天花板吐了口氣,然後隨便拆了一個衣盒。
里面是一套嫩粉色的紗裙。
許艾皺了皺眉頭。
第二個盒子,淺紫色的吊帶長裙。
第三個盒子,寶藍色的絲綢小禮服,附帶的首飾盒里是一塊藍寶石胸針。
許艾拿起那塊胸針,放在自己領子上比了比。
“怎麼選了這個顏色?”明叔看見她上車,隨口問了一句,“我還怕你會嫌老氣。”
“不老氣——顯白!”許艾看見他明知故問的笑了,便故意大聲地說。
然後她在後座坐下。葉負雪問她挑了哪一件,許艾看看他墨藍色的外套,和領尖上的藍寶石說,當然是最好看的那件。
葉負雪在鏡片後笑了笑,然後大奔開動,沿著馬路筆直而去了。
楊澤利的訂婚宴在本市一家私人會所,會員預約制,不對一般的客人開放。大奔剛剛駛入停車場,許艾就看到各種名車依次排開,恍如展銷會。
她仿佛還看到一輛熟悉的白色寶-->>
馬停在不遠處,剛想問葉負雪是不是白先生也來了——又想了想,寶馬不都長那樣嗎?
何況,要是葉負雪知道白先生來了……
許艾想起那一場持續了12小時的對弈。
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然後葉先生攜許小姐進場了。會所一樓大廳燈火通明,人影綽綽,來往賓客衣冠楚楚,裙衫飄逸——都是許艾幼時見慣的場面,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和先前參加常家婚禮不同,這一次沒人拉著他們引薦這個引薦那個了,倒也省了不少麻煩。許艾朝二樓平台一望,訂婚雙方的主客們都在上面;楊澤利和他的新任未婚妻也在,對方的容貌不算出眾,但身材高挑縴細,舉手投足自帶一種名門氣質——確實不是小家碧玉能夠相比的。
楊澤利朝樓下落了一眼,看到葉負雪過來,于是與身邊的人招呼幾句,便走下樓來。
“麻煩葉先生遠道而來了,”楊澤利走到二人面前,視線在許艾臉上一頓,立刻換上一個笑容,“許小姐。”
“恭喜啊。”許艾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楊澤利毫不在意地一笑,嘴上客套幾句,便與葉負雪攀談起來。許艾在旁邊听了會兒,盡是什麼工作什麼場面,什麼貴客什麼嘉賓,她都懶得去理。
侍應生端著托盤經過,許艾便伸手要取一杯香檳。
——杯子的倒影上似乎掠過一個人影,只是匆匆一掠,但看著十分眼熟。
許艾立刻轉身去看,然而大廳里人頭攢動,又是談笑聲又是踫杯聲,哪還看得到什麼影子。
“怎麼了?”旁邊的人突然問了一句。
許艾回過頭,看到原本在和楊澤利交談的葉負雪,正轉過身來;他的鏡片上映著自己的臉。
一旁的楊澤利笑了笑,收回說了一半的話頭︰“葉先生倒是把人看得緊。”
葉負雪也跟著一笑︰“是許小姐太耀眼,想不注意都不行。”
許艾臉上一紅——紅完之後才意識到,他說的應該是字面意思。她正要解釋,楊澤利已經笑著離開了。
許艾看著他重新回到二樓,和那些衣冠楚楚的賓客們交談起來。
“剛才怎麼了?”葉負雪重新問了一次。
許艾轉過頭,想了想說︰“我剛才好像看到你師父了,他也來了?”
葉負雪一愣,搖搖頭︰“我倒是沒听說……不過他就算來了也沒什麼奇怪的,師父他人面很廣。”
說的也是,于是許艾也不再留意這件事了。
過了十幾分鐘後,大廳的音樂聲漸漸淡下,司儀走上舞台,宣布儀式開始。
訂婚儀式是簡化了結婚的那一套︰交換戒指,切蛋糕,倒香檳塔,雙方家長祝詞,嘉賓上台祝酒……儀式才剛一開始的時候,葉負雪說了句“你在這里不要走開”,然後就轉身要朝走廊過去。
“你要去干嘛?”許艾問。
葉負雪停下腳步,朝她笑了笑︰“去外面轉轉,看看有沒有需要注意的東西。”
許艾一愣。
“我又不是真的被請來做客的,”葉負雪解釋道,然後拍了拍她的手,“你別亂走,我去去就來。”
說完他就徑直朝大廳拐角走去了。
然後戒指交換完了,蛋糕切好了,香檳塔已經斟滿,雙方父母正在台上做祝詞。楊澤利那位身處話題中心的父親當然“有事不能來”,兩位雍容華貴的母親並肩站在一起,笑盈盈地听女方父親念一封長長的發言稿。
然後是祝酒環節,風度翩翩的嘉賓們紛紛舉起酒杯,二位主角向台下敬酒致謝。音樂聲再度響起,宴會繼續進行。
許艾也禮貌性地舉了舉杯子,然後朝走廊的方向抬頭望去——葉負雪還沒有回來。
收回視線的瞬間,她突然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穿了一身整整齊齊的禮服,領口打了個小領結,正捧著一個玻璃杯朝舞台走去。
他一臉嚴肅,腰板挺得筆直,腳步也邁得戰戰兢兢,好像在執行什麼重要使命。
大概是跟著父母過來,又被慫恿著上台敬酒的吧。許艾覺得他一身小禮服還挺可愛,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多看兩眼之後,她覺得這孩子的長相有些眼熟。
她正要回憶起是在哪兒見過他,那孩子突然腳步一頓,小嘴委委屈屈地扁了扁,然後把杯子往懷里一摟,猛一個轉身朝走廊外跑去了。
……這是事到臨頭又害羞了?許艾有些不太明白,左右看看,也沒看到像是孩子家長的人。她想了想,在這兒待著也很無聊,不如也去找家長吧。
于是許艾把酒杯一放,準備朝葉負雪剛才離開的方向過去。
剛一轉身,她看到一個人影從門口輕輕飄過。
穿著白裙的縴細背影,漆黑的長發攏成一束馬尾——手臂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
許艾幾乎沒有思考,直接朝她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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