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艾, 20歲,最近在某件事上感覺自己被欺騙。
——桂花作為點心原料,不存在“新鮮”與“不新鮮”的說法。
就算是新鮮桂花,也是要烘干陰干了, 去掉多余的水分, 才能加入點心制作;而盛開之後的桂花, 香氣會更加馥郁芬芳, 有時還要特地把花放進水里煮一下,做成蜜汁桂花。
“……所以你上次說,如果晚來幾天, 桂花就謝了……這時候再做成桂花糕, 味道就不一樣了……是騙我的咯!”
被她這樣質問之後, 對面的男人微微一笑, 在棋盤上敲下一顆棋子。
“沒騙你啊,”葉負雪說, “味道是會不一樣——會更好吃一點。”
少年宮棋手“哼”了一聲, 一手抓著桂花糕大啃一口, 一手從棋簍里捏出一顆棋子,“啪”地拍在棋盤上。
“所以你不如下周也過來看看, 說不定花開完了, 那時候就更好吃了。”葉負雪說著,跟著下了一步——和局。
“就到這兒吧。”他說著把棋子收起來了。
“……沒勁, ”許艾說, “你就糊弄我, 士可殺不可辱。”
“我一會兒還有事。”葉負雪說。
許艾撅了一個對方看不見的嘴。
假期第二天,她本著“雨露均沾”的原則,在昨天擼了一天的貓之後,今天起個大早吃完早飯過來找葉負雪下棋,本來還以為能拼殺一整天,結果才第二盤,對方就強行和局,並且告訴她——“一會兒還有事”。
“有啥事啊,”許艾說,“啥時候回來?午飯前?”
這幾句話都是明知故問。她清清楚楚,葉負雪昨天才告訴過她,今天要去“周小姐她們公司。”——這也是她大清早就過來找他下棋的另一個原因。
雖然對周婷蘭幾乎一無所知,但她飽覽天下言情的直覺告訴她︰此人還是不接觸為妙。
連那些傻雀子都不喜歡她呢!
許艾扁扁嘴,也怪她太自信了,還以為自己能拖住葉負雪。
“盡量吧,”葉負雪說著站起來,“今天是去‘售後服務’。”
許艾把棋子一丟,馬上跟著站起來︰“那我也去。”
葉負雪停下腳步,用面具上的眼楮盯著她看了會兒,笑了笑︰“好,那你也去吧。”
于是兩人一起走出北屋。葉負雪院子里那株楓樹已經紅了,紅得像火,像在秋色里燙出一點火星來。
明叔已經備好了車,正在走廊上等著。看到兩人一起出來,他會意地一笑︰“那就不用趕著午飯前回來了?”
“要的,”許艾說,“要回來喂貓。”
能早走一分鐘也是好的,難道還要等著周婷蘭請吃飯?
她可是連雀子都討厭的人呢!
然後大奔慢慢開出宅院,沿著狹窄的山路離開了。
許艾靠坐在後座上,托著下巴看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還有自己旁邊的人的倒影。
她還記得他被面具遮蓋下的那張臉。那天第一次見到他摘下面具的時候,她所想象過的所有言情男主角的長相在腦中輪番播放;但現在讓她來說,她覺得那些描寫全部加起來,也不能說出他十分之一的好來。
許艾抿抿嘴……想到另一件事,想到這會兒他正要去的地方,有點不高興。
——車子突然一晃,與此同時底盤下傳來“啪”一聲爆響。明叔趕緊踩下急剎車,大奔歪歪扭扭地滑出幾米,然後停下了。
車胎爆了,在離家還不到100米的地方。
“爆胎了呀,”許艾眼神一亮,差點拍起手來,“那今天就不去——”
“換個車胎要多久?”葉負雪說。
“不需要多久,”明叔說,“幾分鐘的事。”
……哼,不高興。
兩人下了車,明叔從後備箱里拿了千斤頂,“吭哧吭哧”地開始換胎了。許艾站在山路邊上,雙手揣在兜里,望望頭頂的藍天白雲,望望兩邊的枯草落葉,抬腿踢了一顆小石頭。
“為啥一定要去……”小聲嘟囔。
葉負雪就站在她旁邊,听到這句話,轉過頭來了。
“你不想去的話,要不我們現在回去吧,反正離家還不遠,”葉負雪說,“我們先送你回去,然後你在家等著,我們午飯前就來。”
許艾的表情在一分鐘內經歷了“不高興”——“高興”——“更不高興”的轉變。
“……沒事,”她扁扁嘴說,“我去的。”
葉負雪笑了笑,開口解釋了一句︰“本來我也是不準備接了,但是那天和楊澤利說了之後,覺得還有些蹊蹺……”
他停了停說︰“可能也和‘那個人’有關。”
……好吧,這個理由許艾接受了。
然後她繼續看天,看山,看樹,看野地里跳來跳去的蚱蜢。
看了兩分鐘。
“葉先生,”許艾看著一只停在樹枝上的麻雀說,“那位小姐怎麼會知道你不吃肉?”
憋不住了,還是直接問吧;不然自己“哼哼唧唧”氣了半天,對方毫不知情,太虧了。
葉負雪有些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然後他抿嘴想了會兒,不太確定地開口︰“具體怎麼回事我忘了……不過好像是她之前找我的那件事解決之後,她公司的老板非要請我吃飯,我推脫說吃素,不去了……好像是這麼回事。”
……哦,這個理由也可以接受。
許艾的心情稍微好一點了,然後听到前面的明叔隱蔽地笑了一聲。
哼。
車胎很快換好,兩人正要上車,許艾一轉頭,看到山路那頭開來了另一輛車。
白色的寶馬,前窗和車蓋上飛快滑過藍天白雲的倒影。
許艾覺得這車有些眼熟,但想想寶馬不都長這樣,于是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她就打開車門,要往里面坐下。
旁邊的人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怎麼了?”許艾有些奇怪地問了句。
說話間,寶馬已經開到跟前,在碎石山路上緩緩停住了。然後車門一開,駕駛室里走下一個人來。
大概是許艾最想不到此刻會出現在這里的人。
……他來干嘛?
也是來求助的?
他也認識葉負雪?
許艾看著面前那位穿著淺灰色西裝,三件套齊備,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講究的叔叔想。
下一秒,她更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師父。”葉負雪說。
然後是一句帶笑的提問——“你怎麼來了?”
葉負雪提了衣擺,幾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男人面前,才笑著站住了。
“好久沒見你,趁這幾天閑著,想到了就過來看看,”講究的叔叔說著,伸手拍了拍葉負雪的肩,然後朝許艾一望,“這位想必是許小姐了?”
許艾還一頭霧水,但已經條件反射地露出“許小姐”的笑容。
“跟你媽媽很像,”叔叔說,“不愧是她的女兒。”
“許小姐”的笑容卡在臉上。
“你見過我媽媽?”許艾問。
但對方只是笑笑,點點頭,沒有說下去。
這位講究的叔叔的身份,似乎比許艾最初以為的還要多。
只是他好像不準備說出兩人在便利店見過的事。于是許艾也就不裝熟人了。
托師父的福,葉負雪當即決定推遲“售後服務”——至少今天不去了。他讓明叔給那邊打了個電話,然後就站在原地,在窄窄的山路邊上,和他師父聊了起來。一直到許艾提醒他“風大,回去再說吧”,他才反應過來,連聲抱歉,然後讓明叔把車朝邊上挪開。
小山路是單車道,只有一輛車能過。大奔略微讓了讓,寶馬緩緩地通過了。
“上車吧,回家了。”葉負雪笑嘻嘻地說。
“這是你師父?”許艾一邊坐進車里一邊問他,“哪個師父?”
“我就一個師父。”葉負雪說。
葉家世代都是除魔師,每一代的子孫在繼承本家技藝的同時,還會在世交的家族中,另外拜請一位師父——大概是博采眾長的意思。
這一位師父姓白,是葉家老爺子親自從白家一眾後生郎里相中的——那時候,葉負雪的父母才剛結婚不久。然後等葉負雪出生了,稍微長大了點,挑個日子行了拜師禮,敬了拜師茶,請了拜師香,便歸入白先生門下。
“我5歲就跟著師父了,”葉負雪說,“下棋也是他教我的。”
許艾想起來了,自己剛來的時候問過他,關于誰教他下棋的問題。
葉負雪說,因為自己的先天不足,師父特地想出了下棋的辦法,讓他通過這種方式慢慢適應,慢慢熟悉自己特殊的視野。
棋盤棋子都是他專門找人訂做了來,送給葉負雪的。
許艾想起那副蜜蠟棋子……怪不得這麼講究。
“師父說,我看不見那些尋常景物,正好可以靜下心神,免受干擾——反倒比常人還方便些,”葉負雪對許艾解釋道,“你們看到美丑,看到高矮胖瘦,看到老人孩童……這些都是皮相——千般面孔,萬種風情;‘諸相皆空’四個字,誰都會說,然而總是先用眼楮看到美貌,然後才試著用心去想,那美貌之下的是什麼東西。”
“但在我眼里,男女老少,飛禽走獸,花鳥蟲魚……都是一樣的,”葉負雪說,“都是魂。”
許艾在旁邊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葉負雪難得和她說那麼多話,他開開心心地講,她也就開開心心地听了。
到家後,師父先去葉家祠堂拜了一拜,然後葉負雪陪著他,兩人去了荷塘,在荷塘邊上站著說了好一會兒話。一直到明叔去喊他們吃飯,師徒二人才一起回到餐廳。
午飯倒沒有許艾想象中的隆重,三個人,五個菜,再加一鍋酸辣湯。也許因為對葉負雪來說,師父是“親人”,而不是“客人”,所以也便用家常菜來招待。
許艾也終于明白,為什麼葉負雪說他“不許自己吃肉”的這番話,會讓她覺得似曾相識了。
桌上五個菜,三葷二素,該沒有的都沒有;飯後點心是蘿卜絲餅,咸口的,沒有糖。
這也許是他們這一派的規矩吧,許艾想。
白先生說,難得過來一趟,想多叨擾幾天;葉負雪當然說好。于是西廂也收拾出來了,明叔提著白先生的行李進去布置——許艾看那兩個大箱子,覺得白先生大概是準備住上兩三個月。
剩下的半天,師徒二人就在客廳下棋,西廂的客廳。
許艾也搬了個小板凳,在旁邊坐著看。兩人下得極快,前一人剛落了子,後一人緊跟著就下招。兩人下棋的速度好像沒有思考也沒有觀察,只是憑直覺放下棋子;但偏偏每一步每一招都無懈可擊——至少以少年宮棋手的水平來看,無懈可擊。
棋盤上“ 啪啪”地仿佛下了一場久雨,棋子滿了又空,空了又滿。少年宮棋手雖然跟不上他們的節奏,但也看得出來,這是有多厲害。
要是師父只教了他用棋看魂,沒教他棋藝……就好了,許艾想。
“ 啪啪”的聲音響了好久,听得她犯困,眼皮都發起粘來。許艾拍拍臉,想打起精神,然而打出來的是個呵欠。
葉負雪轉頭朝她一笑︰“你和50一起睡午覺去吧。”
“50?”白先生說著又下了一子。
“是許小姐的貓,”葉負雪說,“她住校不方便養,就寄放在我這里。”
白先生“哦”了一聲,轉向許艾︰“女孩子都喜歡這些小貓小狗的。”
“……那我看負雪也挺喜歡的,可比我喜歡多了,”許艾說,“他還要把它抱膝蓋上,親手剝蝦給它吃呢。”
白先生愣了一愣,然後“哈哈”大笑,笑得對面的葉負雪臉都紅了。
笑完之後,白先生又朝許艾望了一眼,眼神比在便利店遇到時,要客氣得多。
剛剛得知他認識媽媽的時候,許艾雖然吃驚,倒是很快就用“老朋友”來解釋了。但她不明白的是,既然自己和媽媽長得這麼像,那他在便利店的時候,難道就沒認出她?
所以剛才那番“和你媽媽真像”的話,只是隨口說給葉負雪听的?
許艾想了想,沒想明白,倒是更困了。但她還是拍拍臉,打起精神旁觀。
——學點本事,爭取來日反殺葉負雪。
師徒二人下了一下午,又下了一晚上,輸贏對半;晚上八點過半的時候,才終于收了棋盤。許艾這一天也什麼事都沒干,盡坐著看他們下棋了。
然後葉負雪說了“打擾”,白先生道了“早睡”,許艾便和葉負雪一起出去了。
花園里沒點路燈,畢竟主人家也用不著。許艾剛要掏出手機照路,葉負雪從懷里取出一張紙來,三兩下折成一個巴掌大的小燈籠,然後朝著它吹口氣——燈亮了,正好夠照見面前一步遠的地方。
“你拿著吧。”葉負雪把燈籠遞給許艾。
那燈籠雖然只是信手一折,但十分可愛。許艾喜滋滋地接過來,好像手上托了一輪小月亮。兩人便踩著這片小月光朝前走去。
“這是師父教我的第一個把戲,”葉負雪說,“只是我看不見燈亮,他便抓著我的手,讓我摸摸燈罩——是暖的。”
“很多東西都不止一種存在形式,即使眼楮看不見它,也能通過別的方式去感知”——白先生是這麼說的。
“那……你師父對你嚴格嗎?”許艾問。
葉負雪停頓了一下,然後笑笑,往前走,不說話——看來是很嚴格了。
“其實還好,”葉負雪說,“師父只是要求比較高,但不會不近人情。”
他走了幾步又加了一句︰“不過要是弄髒他衣服的話,他可是要發脾氣的。”
許艾險些就要脫口而出“我之前差一點把豆漿潑他身上”——還好吸了一口氣,忍住了。
她突然看到前方有微微的光亮傳來,從荷塘的方向。這並不是第一次見了,所以她沒有害怕,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只是順口說了句“那邊在發光”。
話音剛落的瞬間,她恍惚覺得耳邊響起一聲“碗碗”。
——“碗碗”。
聲音極輕,輕得好像隨風飄來的蛛絲,在她耳垂上輕輕擦過,又被風吹著朝前飄走了。
許艾不由得停下步子。
聲音也是從荷塘的方向傳來的。那里正浮動著隱隱的綠光,好像有一群發光的小魚在水下游動。
“你不在的這幾天,又有‘新朋友’來了。”葉負雪說,似乎是在解釋“發光”的事。
許艾想起暑假時做過的那個夢。她還是兒時模樣,媽媽一只手就能抱起她。她看到一朵荷花開在荷塘里,拍手說要;于是媽媽便把她放下,一步一步走入水里。
走入水里,然後她的身影被荷葉遮蔽,看不見了。
醒來之後,在夢中有荷花盛開的地方,“小朋友”們打撈上了失蹤多時的鉛筆。
“之前那支鉛筆的事,你查清楚沒有?”許艾想起來就問了。
除了許艾沒人見過的鉛筆,莫名其妙地就出現在家里的荷塘;當時葉負雪一連說了三個“不可能”,最後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葉負雪搖了搖頭︰“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後來也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我就不管它了。”
“……你心可真大。”
“反正對方如果要做什麼,肯定還會再次出手,”葉負雪說,“我不急——他才應該著急。”
許艾想了想,這話倒是也有道理——至少能顯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從氣勢上迷惑對方。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岔路口︰右拐是東廂,筆直是荷塘,荷塘旁邊是葉負雪住的北-->>
屋。
也許是因為兩人離荷塘越來越近的關系,水里那些光球游動得更快了些,像一群拖著裙擺搖曳的水母。
“這塘里沉著的這些,都是……經過你手的?”許艾問。
“大部分是。”葉負雪說。
就是說,也有部分不是的?
許艾就想過去看看,然而她才朝荷塘邁出一步,旁邊的人拉住了她。
“夜深了,回去睡覺吧,”葉負雪說,“天亮了也能看。”
“天亮了我就要回去了,”許艾說,“明天就放完假了。”
葉負雪愣了愣,下了一天的棋,他大概是把這事給忘了。
“……不能再多住兩日?”葉負雪說,“這次一直有事,也沒能好好招待你……”
腳邊的草叢里適時地響起一聲“喵~”,50大概是看見小燈籠的光亮,追著光跑來了。
許艾一把抱起它,揉揉腦袋,又對著葉負雪說︰“後天就要上課了,明天一定得回去。反正……我下次還會來看50……你就備好桂花糕吧。”
葉負雪揚起唇角笑了。
“好啊,”他說,“桂花糕,還有桂花茶、桂花酒——我讓廚房通通備著,等你來。”
“……桂花酒這麼快就能好?”
“我讓它快它就得快,”葉負雪說著一頓,“不對,是你讓它快,它就得快。”
于是許艾“嘿嘿”笑笑,抱著50,與葉負雪道了別,就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要說失望,還是有那麼點的。不過仔細想想,也許是來之前抱著希望的自己,看起來比較傻。
許艾躺在床上,50團在床尾。她就望著燈罩在天花板上打出的光弧,稍微回想了一下假期里做的事。
——一共也沒做多少事,半分鐘就想完了,多出來的時間還能重復想好幾次。
所以有點失望,失望之後,覺得自己更傻了。
虧她原本還期待了……沒什麼。
一個毫無收獲的假期,許艾想。唯一值得回去後吹噓的,恐怕是擼了貓。
于是她掏出手機來,對著睡成一團毛球的50“ 嚓”“ 嚓”拍了好久。
這一夜,她的夢境十分模糊,只听見有人一直叫著“碗碗”;但誰的聲音,從哪兒來的,叫她干嘛……這些問題通通不知。
甚至听不出聲音是男是女。
甚至醒來之後,她連“碗碗”都不記得了。
秋天早晨的日光已經曬不進屋來了,倒是把花格窗照得發亮。許艾打了個呵欠,坐起來。
今天是假期第三天,午飯後——也就是幾小時後,她就要回學校了。
雖然家里住的人又多了一個,但許艾8點過去吃早飯的時候,誰也沒見著。她想也許那師徒倆有什麼晨間功課要做,反正里都是這麼寫的;于是她一個人吃完了飯,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天,決定還是去花園消磨掉這最後的幾小時。
至少50會跟她玩——它才沒有什麼“周小姐”要對付,沒有什麼“師父”要陪。
許艾是這麼以為的。
然後她走進花園,看到50正和祖奶奶玩得起勁。
……好吧。
祖奶奶蹲在地上,像上次一樣,手里提著一個小繡球,搖來晃去的;50立起來撲那繡球,然而繡球看得見摸不著,它的小爪子明明準確地拍到球了,卻“呼”地從空氣中穿過,什麼也沒踫著。
50又氣又懵,圍著繡球轉了幾圈,跳起來使勁一夠——撲空了,還把自己摔了,看得提著繡球的小姑娘“哈哈”大笑。
“……欺負傻貓這麼好玩嗎?”許艾忍不住開口了。
祖奶奶猛地從地上跳起,手忙腳亂地藏起繡球撢平裙子。看見是許艾之後,她使勁吐了口氣︰“好端端的干嘛嚇人?沒規沒矩!”
“所以你在嚇什麼,”許艾說,“葉先生不準你逗貓 ?”
祖奶奶鼻子一聳,“哼”了一聲︰“負雪是小輩,他怎麼管得著我?再說……再說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他又不知道我在干嘛……”
“出去了?”許艾有些意外地重復了一遍。
“負雪他天剛亮就出門啦,”祖奶奶說著翻了個白眼,“哼,又是那個女人的事……接什麼接!看見她我就生氣!”
……原來一大早是去做“售後”了,許艾立刻皺了眉頭。
“負雪就是心太好——這世上有些人,根本就不能跟他們客氣!”祖奶奶說著把手里的繡球“呼呼”地掄,50又是一陣猛撲——當然撲空。它終于接受“撲不到”的事實,氣哼哼地豎著尾巴跑去玩別的了。
許艾想起之前那些傻雀子對周婷蘭的態度。當時她就覺得很奇怪,然而祖奶奶不在,她問起為什麼,那些雀子光是罵罵咧咧地生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們怎麼都這麼討厭她,”許艾終于有機會問了,“她之前到底做了什麼?”
祖奶奶響亮地“哼”了一聲,叉了腰,抬頭看許艾。
“實話告訴你,”她睜著圓溜溜的眼楮說,“你剛來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你和那個女人差不多,所以都很討厭你。”
“……為什麼?”這措辭這語氣讓許艾瞬間涌起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她不禁開始反思自己剛來那天做了什麼。
祖奶奶撅了嘴剛要說話,突然眼楮一直︰“……那個臭石頭來了!不跟你說了我要走了。”
說完她立刻邁開步子朝旁跑去,跑了沒兩步,身影就消失在空氣里。
許艾轉頭一看,白先生正從走廊上過來。
白色立領襯衣,米色v領毛衣,淺咖的休閑長褲……今天大概因為是休假中,所以他的衣著風格也放松下來了——當然衣服的質地做工還是相當考究,毫不松懈。
許艾不禁懷疑了一下,他那兩個大箱子里,會不會裝的全是衣服。
“許小姐這麼早。”白先生說。
“習慣了,”許艾說,“上學的時候,打工的時候,天天比這還早。”
她特意說了“打工”,然而對方只是禮貌地笑笑,並沒有明顯的反應。打完招呼之後,他隨意地一看,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叢冬青樹︰“我第一次來葉家的時候,負雪就在這里。”
許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多年後的現在,那里當然只有枯草落葉,倒是很適合小貓小狗撒個歡打個滾。
“他那時候四歲多吧,”白先生說,“小小一個人蹲在這兒,差不多被草埋住了,就能看到個腦袋。他爺爺要叫他,我听他嘴里嘀嘀咕咕的,就說不要驚擾了他。”
白先生眯起眼來一笑︰“我就悄悄走到他身後,想听听他到底在說什麼。”
他湊近了,听到葉負雪嘴里咕噥著“天氣好”“多喝水”之類的話,沒頭沒腦,沒前沒後。
白先生問他,你在和誰說話。
——“和這個小朋友”,當時的葉負雪是這麼說的。
他手指指著的方向,只有一叢剛開的小花。
“本來我听說這孩子是個盲的,還有點不樂意——我自己都還沒有學出什麼名堂來,怎麼就要帶徒弟了?還一來就是那麼高難度的,”白先生說,“不過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他不是看不見。”
“他看見的東西和我們不一樣,”白先生指了指自己的眼楮,又指指面前的小花園,“他能看見的,比我們都多。”
這件事,許艾早就知道了。
他看不見錦衣華服,花容月貌,但能看見一個靈魂是赤忱還是鄙劣。
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又是什麼樣子。
“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有些意思——所以葉老先生說,讓我帶帶他,我謙虛幾句,就答應了。”白先生說。
後來他才發現,葉家小子悶得很——規矩禮節倒是都原原本本地做到了,會問好會行禮,問他課業上的事也會認認真真地回答,但讓他再多說一句,就有點撬不開嘴了。
遇事不說,不問不說,課業之外的事,問了也不一定說……白先生還一度懷疑過,這孩子是不是討厭自己。
“我開始還以為他只是怕生,混熟了就好了——沒想到我從他5歲帶到10歲,10歲帶到15歲,還是這幅樣子,”白先生說,“人倒是听話乖巧,學東西也很認真——只可惜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那我看他昨天挺開心的呀,”許艾說,“他肯定也很喜歡你,只是不習慣說太多。昨天下完棋出來,他一直在跟我說師父什麼的事——只是不好意思當面說罷了。”
白先生轉眼朝許艾一望。
“是啊,他只是不習慣說太多,”說著他又是一笑︰“既然你也知道……那以後多擔待,多包涵一些吧。”
許艾繞了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臉上頓時“唰”地一紅。
“好好照顧負雪。”白先生又說。
許艾小聲小氣,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
雖然現在還是他照顧她,以後……也不知道是哪個“以後”。
“對了,白先生,”許艾試著換了個話題,“你認識我媽媽?”
白先生正轉身要走,听到這話,又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見過幾次,”他說,“我還和葉家一起喝過你的滿月酒——那時候,你哥哥還是個小蘿卜頭。”
他又朝許艾笑笑︰“你確實越來越像你媽媽了。”
剛說完這一句,旁邊的草叢里“嘩啦啦”一陣響,緊接著響起兩聲“喵嗚——”的叫聲,非常暴躁,非常生氣。
許艾剛要過去看看,草叢里滾出兩只小貓來,正扭打在一起,爪子對爪子,尖牙對尖牙。其中一只是50,另一只——
是之前那只小貓?
那只貓雖然也不大,但比50壯了一圈,只是似乎並不是它的對手。50一爪子又一爪子地拍到它腦袋上,它只能伏在地上一邊後退一邊虛張聲勢地哈氣。
“不準打架!”許艾喊了一聲。兩只貓立刻停下手來,齊齊扭頭朝這邊望。
“你的貓倒是挺厲害的。”白先生在旁邊說。
“是啊,”許艾說,“太能吃了,橘貓本來就容易胖,負雪又什麼都由著它吃——再過幾個月,肯定長成大胖子。”
白先生“哈哈”一笑︰“那以後孩子可不能讓他帶。”說完他直接轉身走了。
那只不認識的貓咪也跑了,“呲溜”逃得飛快。50還要追過去,許艾趕緊過去把它捉起來,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還好沒有受傷。
不過她有些奇怪︰白先生怎麼知道“挺厲害”的那只是她的貓?
難道是因為……它凶起來和她很像?
午飯前,葉負雪匆匆忙忙地回來了。許艾在走廊上看到他,他只停下來對她說了句不好意思耽擱了,你先吃飯吧;然後馬上去西廂找了白先生。
許艾也就不問了,自己在餐廳吃完飯,帶上之前就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讓明叔送了回學校。直到車子開出大宅,也沒再看到葉負雪出來。
“多擔待”“多包涵”嘛,她當然知道。
哼。
“好像是這次的工作有些麻煩,”明叔說,“正好白師父在,所以先生就找他商量去了。”
他大概是從後視鏡里看到自己一臉怨氣了。許艾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不是已經到‘售後’了嘛,還有什麼麻煩的?”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明叔說,“但看先生的樣子,多半比較復雜。”
“不然他也不會不送你。”明叔又補充了一句。
那好吧,那就“多擔待”“多包涵”吧。
回到學校的時候,室友都還不在,許艾就磨磨蹭蹭地拆行李,收拾東西,打掃衛生。全都整理完畢的時候,還不到下午3點。
下午3點,正是葉家廚房端出點心來的時候。
許艾想了想,拆了一盒米糕,一塊塊碼在自己的小盤子里——寢室常備的那種塑料小盤子;又找了個干淨漂亮的杯子,泡了杯水果紅茶,鄭重其事地放在盤子邊上。
然後掏出手機,找好角度,挑個濾鏡,對準焦距——“ 嚓”。
至少照片上看著……倒挺像模像樣的,許艾想。她平時不是那種吃飯前先拍照的人,偶爾來這麼一次,還覺得挺有趣。
至少照片上看著,就像還在葉家大宅,自己的小院子里似的。
然後她拿了一塊米糕,咬一口,嚼幾下,對著面前的書桌說︰“放涼了,不如熱的好吃。”
“下次來的時候,給你做熱的。”壓著嗓子,換了語氣,但說的人還是自己。
“那我還要吃點別的。”
“想吃什麼,先打個電話回來,我都讓廚房備著。”
“要桂花酒。”
“桂花酒……倒是沒這麼快,不過你要它快,它就得快。”
——這是昨天夜里他說過的話,現在想想還有些想笑。
只不過眼下只有自己說給自己听,未免也太淒涼了些。
許艾又玩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默默地吃完東西,把杯子盤子都收起來了。
第二天開始,又是上課下課,上班下班。許艾拿到了第二個月的工資——中途因為校慶的事,請了不少假,所以比上個月還要少一些。
這樣下去可不行,許艾看著自己的小賬本想。本來還準備這個月達成自給自足了,沒想到才剛剛夠付個飯錢——還是學校食堂的物價水平。
她剛準備去走廊上給店長阿姨打電話,想要多排幾輪班,還沒拿起手機,手機倒自己響了。
葉家的號碼。
許艾看看時間,周二上午10點,兩節大課之間——這個時候來電話,是有什麼事?
于是她捂著手機走到樓梯上,接起電話,听到葉負雪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沒打擾你吧?”
“沒事,正好下課,”許艾說,“有什麼事嗎?”
“倒是沒什麼重要的事,”葉負雪說,“昨天你走得急,我也沒來得及送送你……今天正好有事要過來你學校附近,于是給你帶了些點心——要是方便的話,來下校門口吧。”
方便?還有比這更方便的嗎?許艾立刻回教室拿了書包,二話不說沖去校門。
大奔還停在原來的位置,葉負雪也坐在原來的位置。明叔為他打開車門,他從後座上下來,把兩個食盒交給許艾,再加上一串新的手鏈。
“祖奶奶說了,盡管拿去玩,壞了管夠,”葉負雪笑著把東西遞給她,“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脾氣了?”
“……大概是看在50的面子上吧。”許艾說。
算是母憑子貴——當然沒好意思說出來。
“那麼我們先走了。”葉負雪說著要坐回車里
“你們要去哪兒啊?”許艾順便問道。
葉負雪嘆了口氣。
“去楊澤利的公司,”他說,“上次的事還沒結束……比我以為的要麻煩一些。”
說著他關車門的動作一停。
“……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葉負雪說。
許艾一愣。
她當然是這麼想的——但他又怎麼知道?
“本來那天也說好了要帶你去,結果沒去成。感覺回去之後,你一直想問不敢問,我都替你著急,”葉負雪說,“而且師父也說……”
這句話沒說完,他停了話頭,輕輕一笑,臉上紅了紅,再開口是另一句話︰“而且也沒什麼不能讓你知道的。”
許艾二話不說鑽進車里去了。
“……不過你不用上課嗎?”
“沒事,考試考完了,”許艾說,“不翹他幾次課,能說自己上過大學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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