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吳先生”今天倒是沒開他那輛騷紫色的越野車, 但明叔認出了他另一輛車的車牌號。那輛銀灰色的雪佛蘭大概是20分鐘前來的,隔了大約30米, 藏在一輛停靠的面包車後面,鬼鬼祟祟,遮遮掩掩。
被明叔指點之後,許艾也在後視鏡里辨認出了駕駛室的小胡子——就算隔了這麼遠,就算他戴了一副夸張的太陽鏡, 也還是能看到他那一身“叮叮當當”的鏈子墜子牌子。
“他來干嘛?”許艾問。
“可能是跟著我們來的……”葉負雪說。他又轉向明叔︰“先開起來。”
明叔發動了汽車, 大奔慢慢轉出車頭, 上路了。
“……現在要去哪兒?”許艾問, “我等會兒還有事。”
“那恐怕只能放一放了, ”明叔說,“你現在下車的話, 正好被他看見。”
“委屈一下, ”葉負雪說,“先跟我們繞一圈,等甩掉他了再送你回來。”
許艾回過頭,透過後車窗看到那輛雪佛蘭果然跟上來了,還是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鬼鬼祟祟, 遮遮掩掩。她又低頭看看手機——再過20分鐘,就到交班的時間;而從學校過去便利店, 路上也需要十幾分鐘。
到時候就說要買東西, 直接讓明叔送她去便利店……不知道可不可行。
大奔沿著馬路筆直地朝前行駛, 很快離開大學城的範圍。那輛雪佛蘭始終跟在後面,跟著加速,跟著轉彎,跟著變換車道。
從後車窗看去,車里似乎只有小胡子一個人。許艾又問了幾遍,小胡子是來干嘛,為什麼要跟著葉家的車。葉負雪才磨磨蹭蹭地開口說︰“大概他發現事情不對了。”
為了擺平抄襲的事,吳明成幾經輾轉找了兩個厲害的除魔師;然而一個只想勒索他賺錢,一個只想利用他找到魂體……這麼一想,他也……
也是活該。
“他大概一開始就沒信我,”葉負雪說,“說不定在找我的同時,也和那邊的那個談著條件——現在發現我這邊的情況更緊急一些,就先動手處理我的事。”
“……你又做了啥更緊急的事?”許艾忍不住問。
葉負雪笑笑,沒有回答。
明叔換檔,開始加速了。大奔接連超過前面兩輛——三輛車,一下子拉大了和雪佛蘭的距離。
許艾朝後轉過頭,後車窗里已經看不見雪佛蘭了,然而她又坐回來朝前一看——正前方就是那個十字路口。
就是那個有“野魂”出沒的十字路口。
這幾天里,許艾雖然已經不再害怕,也沒再見過上次的黑色手影,但每次經過的時候,她還是會想起司機師傅講的都市傳說。
“這路口有野魂會拉人,被拉到可就完了”。
眼下,信號燈是綠的,但倒計時只剩最後7秒。路面前方沒有其他車輛,也沒有過馬路的行人。明叔果斷踩下油門,大奔頓時朝前猛沖出去,卡著點要搶進最後的倒計時。
5秒,大奔距離停車線還有50米。
3秒,雪佛蘭超過面前的兩輛車,位居第三。
2秒——
突然有巨大的黑影在眼前騰躍而起,好像有一張無邊無際的毯子從路面上剝離出來,劈頭蓋臉地朝著車里的三人撲落。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前窗的視野里一片昏暗,車子好像沉入厚重的煙霧中,眼看就要被壓在毯子之下了。
許艾還沒來得及叫出聲,旁邊的人抓住了她的手。
“別怕。”葉負雪說。
他朝前伸出了另一只手,食指微微彎曲,好像勾住了虛空中的什麼東西。
然後他的手腕一轉,猛地朝旁揮開,面前那片黑影像幕布一樣被拉起。天空、路面,和遠處的房屋,重新出現在視野中。
大奔沒有減速,堪堪擦進綠燈的最後1秒倒計時,迅速穿過了這個路口。
許艾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下一秒,一響巨大的踫撞聲從身後傳來。許艾轉過頭一看,那輛銀灰色的雪佛蘭和一輛卡車相撞,一個前輪被撞飛出去,車前蓋整個癟塌下來,底盤全毀,半輛車扁扁地貼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塊被嚼過的口香糖。
卡車司機下車來查看了,更多的車停下來,更多的人走過來;但就是沒看到有人從雪佛蘭上下來。
許艾看到有半透明的黑色影子從車輪上,從殘骸的縫隙間緩緩流下,滲入路面。
大奔沒有停下,繼續朝前開去。許艾看到熟悉的街景在眼前展開,剛才的景象又顯得不真實起來。
旁邊的人還握著她的手,她輕輕抽了一下,對方才略微放松了手指。許艾就把手收了回來。
“剛才那個是什麼東西?”她問。
“是積累的死魂,”葉負雪說,“這條路上過去一定發生過很多事故,那些心有不甘的死魂一直在這里徘徊……事故越多,死魂越多,死魂越多,事故越多——最後就是這樣。”
……差不多和司機說的一樣。
“下次路過的時候小心點,”葉負雪又補充了一句,“你也許看不到,但在我眼中,剛才那個路口,就像一片冒泡的沼澤。”
大奔開到了一個轉彎口,明叔問許艾去哪兒。許艾朝後車窗望了望,應該沒有車再跟著了。
再看看時間,還剩15分鐘。
“今天麻煩你了,”葉負雪說,“沒耽誤你的事?”
許艾想了想,反問他︰“你下一步要去干嘛?”
“本來是打算回去之後召喚生魂……”葉負雪遲疑了一下,“但看吳明成跟得這麼緊,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抓緊時間去劉書一那里?”明叔建議道。
葉負雪點點頭︰“可以,就這麼辦。”
許艾立刻脫口而出︰“那我也要去。”
車里的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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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有事嗎?”葉負雪問她。
許艾又看了眼時間,還剩13分鐘了。
“是有事,不過……”不過她更想知道那位年輕設計師的結果。
“我打個電話,”許艾說,“你們繼續開,不要管我。”
大奔稍微慢了一些,然後調過車頭,轉向高速公路入口。
許艾給店長打了個電話,說學校突然有事,下午的班不能過來了。店長阿姨的語氣顯然有點不太高興。許艾連連道歉,保證下次絕對準時,絕不請假。
“行,學習要緊,”店長阿姨說,“只要別是拿學校當擋箭牌,其實是和男孩子跑出去玩就行了。”
許艾臉上“呼”地一紅,又是道歉又是道謝地說了頓好話,然後把電話掛了。
——關了電話之後,她才發現車里的氣氛似乎有點異常安靜。
許艾悄悄朝旁邊瞥了一眼,葉負雪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
“怎麼去打工了?”果然這麼問了。
“就……想鍛煉一下能力咯。”許艾說。
“錢不夠花?”
“不是不是,”許艾連連擺手,“就是想體驗——就是社會實踐,要寫實踐報告的。”
葉負雪轉頭吩咐明叔,讓他回去之後再轉筆錢到許家的賬戶。
“……不對,”說著他停了一下,“另外開張卡,專給許小姐的。”
明叔點頭應了。
許艾,20歲,可能是第一次體會到“弄巧成拙”的感受。
算了……許艾想,他開任他開,她不去動用不就行了。
大奔上了高速,又開了兩個小時之後,在傍晚到達了d市。
劉書一就在d市的某家醫院里。在許艾忙著開學的那段時間,葉負雪多方打探,聯系到了劉書一的家人,又動用自己的關系,為他安排了現在的醫院;醫藥費住院費和護理費都掛在葉家的賬上。
“他原先住的醫院,吳明成是知道的,”葉負雪說,“這太危險了,容易出事——所以我就多管閑事了一下。”
……還好,“多管閑事”的不止自己一個,許艾默默地在心里“哼”了一聲。
到達醫院的時候,正好4點整。許艾跟著葉負雪推門進去,看到里面是一間單人套房,迎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一看到葉負雪進來,她立刻站起來,滿臉是笑地請兩人坐下,又轉身去泡茶。
“劉書一的媽媽。”葉負雪小聲介紹道。
“噢。”許艾點點頭。
里間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干癟蒼白的年輕人,呼吸聲還沒床頭那堆機械的“滴滴”聲大。他的顴骨高高地凸起,好像兩塊露出水面的卵石。
“早上我剛給他擦了背,剪了指甲,”劉書一的媽媽說,“他的右手總是張不開,每次都要花好大力氣才能給他掰開……”
許艾看到劉書一落在被子上的右手了,半握著空拳,仿佛手中該有一支筆。
“您稍微離開一下,”葉負雪轉身對劉阿姨說,“我有些事想對書一講。”
劉阿姨點點頭,應著聲出去了。
葉負雪讓許艾拿了兩個空杯,又關上了里間病房的門。然後他接過那兩個杯子,並排放在劉書一的床頭。
“速寫本。”葉負雪說。
許艾從書包里拿出速寫本,又照他說的,翻到寫著劉書一名字的那一頁,在自己的手上攤開。
葉負雪從懷里取出自己的紙筆,還有一小瓶墨水。他把墨水擰開了,倒在一個空杯子里。
然後他一手蘸了蘸筆,一手細細摸索著找到劉書一的簽名,在那三個字的正上方,落筆一點,寫下一個“葉”字。
“葉”只有兩種筆畫,橫平豎直。
墨水從“葉”字的縱橫中流淌出來了,像黑色的藤蔓一樣在紙面上飛快地生長,蔓延,轉眼間,扉頁已經全黑了,就像剪了一片夜色。
這還沒有結束。
墨水從扉頁滲下,迅速浸潤了整本速寫本。許艾感覺指尖的觸感變得潮濕了,本子似乎變得濕漉漉的,掂著的分量都好像重了一些。她幾乎要覺得自己手中捧的,是一塊吸足墨水的海綿。
然而她的手上並沒有沾到半點墨印。
病房的門突然一陣震動,許艾被嚇了一跳,剛要轉頭,听見葉負雪說“沒事”。
話音剛落,門板不震了,然後傳來了敲門聲。
“咚。”
“咚。”
“咚。”
三下。
許艾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葉負雪,他一直保持著握筆的姿勢,筆尖點在她手中漆黑濕潤的速寫本上。
又是三聲敲門聲,“咚”“咚”“咚”。
再三聲,“咚——”“咚——”“咚——”。
最後一響落地,葉負雪一提手腕,筆尖離開了紙面。
“請進。”他背著手說。
門沒有打開。
許艾手中的速寫本突然飛快地翻頁,好像被一陣風吹動,“嘩啦啦”的像風琴一樣展開。每一頁上都是一片漆黑,片刻後,每一頁上的墨水都在翻動中流淌下來,順著頁邊和裝訂線朝下滴落,露出原本雪白的紙面。
葉負雪用那只空杯子接住了墨水。整個杯子很快就滿上了,杯子里的墨水比他寫字時用的不知多出幾倍。
最後一滴墨汁落下,正好接滿水杯。許艾手中的速寫本干干淨淨,原先的設計圖重新顯露出來,一塊墨漬都沒留下。
葉負雪對著許艾舉起了杯子。
“認識一下,”他說,“這是劉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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