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艾, 20歲, 開始看到所謂“生活”在面前“呼啦”展開的樣子。
就像一卷拍完的膠片,在顯影液里一格一格地成形。
小時候想象過的畫面和情景,什麼旖旎夢幻, 綺麗浪漫, 一旦被從小黑盒里扯出, 馬上就固定在底片上,線條和色彩清晰又真實地出現,不管和自己想象的一不一樣, 一旦落定, 無法再改。
越是長大, 她就越知道“落定”的意思——不管拍得好不好看, 符不符合自己曾經的想象,都是這樣了。
那就這樣吧。
現在時間是8月27日上午9點, 她坐在葉家的車子上, 與兩個月前的自己反向而行。
今天一早起來, 她看到客廳里的床鋪已經整個收拾走了……也許昨晚就已經收拾走了。
在餐廳遇到葉負雪的時候,兩邊都猶豫了沒有說話, 倒是明叔先朝她道了早安。
然後吃完了飯, 許艾把行李搬出來,葉負雪也沒再說什麼,只講了幾句常見的客套(“路上小心”“學習加油”, 還有一句似乎不太情願的“有空來玩”), 便送她上了車。
許艾回頭看到宅子的屋檐上蹲滿雀子, 大大小小,高矮胖瘦,都安安靜靜地列成一排,轉著小腦袋看她。
倒是沒看見祖奶奶——好多天都沒看見,許艾稍微惦記了一下。
但沒問,有啥好問的。
她又轉頭看看面前的葉家主人。他面具下的半張臉不悲不喜,波瀾不驚。
然後兩人說了“再見”,許艾把車窗關上,車子發動了。
距離暑假結束還有80公里。
許艾︰我回學校了
許荀︰這麼早,我以為你要賴到最後一天呢
許艾︰也沒什麼事,就早點回去了
許荀︰[摳鼻]
許荀︰我看你是有事才早點回去
許艾︰……
許荀︰[摳鼻]
許艾︰[摳鼻]
許荀︰要幫你去揍人嗎[摳鼻]
許艾︰不必[摳鼻]
許荀︰[摸頭]
許艾︰[委屈]
許荀︰[摸頭]
許艾把手機放下了。還好哥哥沒問她,到底是有什麼事。
他要是問了,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事。
明叔把音響打開了,絲竹聲在車廂里懶洋洋地散開,仿佛從喇叭孔里飄出來的輕煙。剛來的那天,明叔說,路上有一個多小時,可以休息一下。當時許艾沒好意思,現在沒什麼不好意思。她望了望前面似乎無邊無盡的路面,靠在後座上,閉上眼楮,腦袋一歪,打了個盹。
短暫的夢境里,她好像又回到那間陽光充沛的小院子了。桂花樹的葉子綠得像滴了油,低頭能看到小鳥的影子在地上跳來跳去;她靠在窗下翻一本懶得細看的書,手邊有一碟香甜的米糕,想吃的時候便撈來吃幾口。翻了幾頁她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了眼,等醒來的時候,有人會來叫她吃晚飯;那個人身上會帶著燻香的味道,聲音像落雨一樣好听,他叫她——
許艾睜開眼楮,看到一塊路牌從前窗閃過。
距離暑假結束還有5公里。
明叔把她送到學校,又幫她把行李提進宿舍。路上遇到幾個眼熟的同學,問她這是誰呀。許艾說,是叔叔。
四人間的寢室,暫時只有她回來了。明叔放下行李,又要幫她搞衛生,許艾趕緊搶下抹布拖把說不用不用,自己來自己來。
“沒有別的事的話,那我先走了,”明叔說,“今後放假了,如果——”
許艾搶在他說完話之前“嗯”了一聲。
寢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許艾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感覺身體某處落下一層厚厚的灰。
行李還沒打開,床位還沒整理,桌面上還蓋著自己放假前鋪上的舊報紙。
許艾拿出手機,打了爸爸的電話。
“嘟——”到第七聲,接通了,那頭傳來許久沒听到的聲音。
“爸爸。”許艾叫了他一聲。
這一段電波大概是走路過去的,過了快有一分鐘,電話里的人才應了“嗯”。
“我回學校了。”許艾說。
“哦,開學了啊,”爸爸說,“在葉家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葉先生對我也很客氣。”許艾說。
爸爸“哦”了一聲,說了句“那就好”。
“你為什麼突然要讓我去葉家?”許艾說。
這句話大概也是走路過去的,並且不幸半途迷路,並沒有到達目的地。許艾等了好一會兒,只听到爸爸說“開學了就好好學習”“有事打電話”“不要亂花錢”……諸如此類不痛不癢的廢話。
“爸爸,”許艾出口打斷道,“當初葉家來退婚的時候,說的是什麼理由,你還記得嗎?”
爸爸的聲音一停。
“多少年前的事了,”他說,“以前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往後的日子多上點心吧。”
然後那一頭就把電話掛了。
也對,以前的事就別管了。拍完的膠卷就收起來;嫌老照-->>
片拍得難看,那就換一卷新的,拍點別的。
許艾站起來打掃衛生了。
全部收拾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許艾倒完最後一盆水,覺得有些頭暈,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吃。
但食堂還沒開門,寢室里也沒人和她拼單外賣。許艾把腦門上的汗一擦,洗洗手洗洗臉,出門去了。
出門找吃的,然後找工作。新學期一開學,她就是大二,按照學校規定,可以兼職。
許艾在小快餐店里吃了點東西,然後繞著學校周邊逛了一圈。找家教的小傳單有不少,但都不要她的專業;飯店餐廳倒是缺小時工,缺洗菜跑堂端盤子的,但她一說是自己要打工,對面的人把她上上下下一看,馬上露出婉拒的笑容。
“你這樣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我們都不要的——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來體驗生活,做著玩的,做不長,干兩天就走了。”
“上學期我趕了不曉得幾個了。一天到晚事情不干,就是自拍;砸了盤子砸了碗,還沒說她,馬上先摜一刀鈔票出來;脾氣麼比客人還大,催也催不得,講也講不得,這店里好像她才是老板一樣。”
“你們這些小開小姐行行好,缺錢了跟家里去要,別來給我們尋事頭了。”
……那還有什麼說的?難道她還要為了這幾百塊錢,低聲下氣地求老板收人?還要甩個欠條,自證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被附近幾乎所有的小飯店回絕之後,許艾決定走遠一點,去市區看看;也許在傍晚的太陽下跋涉個幾十分鐘,能讓她看上去沒那麼“整整齊齊漂漂亮亮”。
走到路口的時候,信號燈轉紅了。于是許艾停下來,等著。她旁邊很快來了一個外賣小哥,穿著背心,戴著頭盔,胯/下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小電驢。
外賣小哥的車筐里放了好幾瓶水,他一手擦汗,一手拿起一瓶,擰開,“咕咚咕咚”一氣喝了一半。他渾身濕得像塊海綿,喝下去的水簡直轉眼就從前胸後背滲出來了。
他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也許也是個打暑期工的學生。
許艾不知怎麼,看著他就想到四年前的哥哥了。
家里是在她15歲那年出事的,當時她還在上初中。說句實話,她對那段日子的記憶並不深刻。從大房子里搬出來的時候,她背著自己的書包,抱著媽媽的照片,也不是特別難過。之後過了一年多,葉家的支票就來雪中送炭了。
說句實話,物質上,她沒過過多久的窮日子。
比起她來,也許當時剛剛上了大學的哥哥,感受更強烈一些。
哥哥當年也是半工半讀,念書那四年,沒跟家里要過生活費。哪怕葉家的錢來了,他也說那是給許艾的,他不用,然後繼續打工。
今年哥哥已經畢業了,實習工作也是自己找的。爸爸不喜歡他現在的女朋友,他或許會在另一個城市定居。
旁邊外賣小哥的手機響了,他頓時一緊張,抹了一把嘴,放下水瓶接起電話,然後就是一陣“不好意思”“馬上就來”。
許艾突然覺得,會不會到明年——或者下個月,或者下周……或者明天,她也成為了這樣一塊海綿,在生活的重壓下,擠出最後一滴汗水。
他們兄妹倆現在的生活,是爸爸當初的選擇造成的;她和哥哥在當下努力,也是為了今後的生活能夠由自己選擇。
信號燈開始倒計時,旁邊的外賣小哥掛了電話,看著手機確認路線。
一輛白色的轎車開來,不巧正好卡在車行信號燈的最後一秒,沒有通過。
倒計時結束,紅燈轉綠。許艾朝前走了,外賣小哥也一擰油門,小電驢加速,沖出——
突然有無數半透明的黑色的手臂從地面竄出,好像一叢探頭的海蛇。
許艾以為自己看錯了,她還沒來得及揉眼楮,那些黑手飛快地伸長,伸長,手指朝外賣小哥的車輪抓去。
許艾幾乎沒有思考,本能地喊了一聲“住手!”。
那些黑色的指尖正要觸到車輪,被這一聲喊停,頓時僵在原地,好像一幀定格畫面。
外賣小哥騎著小電驢,毫不知情地揚長而去。
黑影停下來之後,許艾完全看清了——手臂,手腕,手掌,手指……每個部件都清清楚楚。
只是那些手型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仿佛在地下有一群人聚在一起,高高舉起雙手,一直舉得手臂穿過路面來。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許艾太過驚訝,一時竟然忘了害怕。
手影們在斑馬線上停留了片刻,漸漸消失不見了。許艾回過神來,一看信號燈,發現已經開始新一輪的倒計時,她嘆了口氣,決定等下一輪再過馬路。
倒計時結束,信號燈變色。許艾看著那輛不幸被卡的白色轎車緩緩加速,離開了。
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不知不覺已經五點過半,雖然剛剛才吃了午飯,但她現在又覺得有些餓起來。
屏幕上方的信息欄里跳出一條新提示。
李揚︰現在在哪?
許艾皺了下眉頭。
許艾︰一條普通的十字路口
李揚︰[大笑]
李揚︰正好我也在一條普通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路口
許艾一愣,下意識地左右一看。
另一側的馬路對面,有個高個小伙子站在那里,朝她揮了揮手。
李揚︰[大笑]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