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林艱難的一番話，讓唐旭無地自容。
雖然是胃癌晚期，如果保守治療，甚至是不治療的話，尹林也應該可以撐過半年，可是現在，刀也開了，胃也切了，又是插管又是化療的，生命一點質量都沒有，卻還不到三個月。
腹腔大面積感染，誰心里都清楚，他已經很難撐到明天了，甚至那一刻隨時會來。
“小尹，對不起，我……”唐醫生哽咽了，作為醫生，他慣見生死，可是面對自己幾乎朝夕相處的同事，心里這道坎還是過不去！
“我沒能治好你……”
尹林勉強笑了一下，搖頭道︰“這樣的手術，我也做過差不多二三十例了，可是一半以上都沒能達到良好的術後預期，他們雖然沒死在我的手術台上，可是基本上沒有幾個撐過半年的，老唐，不是你沒能治好我，是因為癌癥並沒有被攻克。”
目前對于晚期癌癥的治療並沒有什麼有效的辦法，如果做類比的話，醫學通常把腫瘤看成是人體的細胞叛軍，先是用重武器把藏匿叛軍的山頭炸平，之後再通過化療等手段消滅小股流竄之敵。
至于作為人體的那一片土地是否受得了，只有听天由命了。
唐主任听著，眉頭也皺了起來。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醫院都是這樣的一個流程，見腫瘤就開刀，之後化療，早期和中期的病人手術後效果還不錯，于是就給了醫生這種錯覺，以為晚期病人也可以照方抓藥。其實單拿出晚期患者來看，這樣的治療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相反，還讓病人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家屬也背上了沉重的經濟負擔。
“病了以後，我也在反思，或許我們應該換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病床上的尹林認真道，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都順暢了許多，仿佛靈魂深處被注入了一股活力。
“人總是要死的。”尹林喃喃道，或許此刻，他對這句話才最有感觸。
“作為醫生，這是我們必須接受並且尊重的事實，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偶爾治愈而已，既然現階段癌癥我們無法治愈，那為什麼不從提高病人的生存質量方面入手呢？至少我們還可以提供幫助，對不對？”
手術的目的是為了治療疾病，或者改善患者的生活質量，而針對于晚期癌癥患者，疾病是無法治愈的，而開刀、化療又給病人帶來了極大的痛苦，那麼手術的意義在哪里？
尹林甚至抬了抬身子，興致勃勃道︰“還用那個叛軍的比喻，以前我們想的是清剿，可是代價太大了，和癌細胞魚死網破並不是我們想要的，或許，我們應該轉換思路，想著怎麼和叛軍談判，叛軍就叛軍吧，只要不禍害老百姓，給他們劃出一片地盤又如何？”
“我們不應該總是想要如何戰勝病魔，到了這種程度，或許應該學會如何妥協。”
听尹林說完，唐主任半晌無語。
有一些更加深層的問題兩人並沒有談，一方面是醫學水平達不到，另一方面，醫院也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手術化療，恰恰能實現最大收益，所以……
與其說治病救人，倒不如追求治病幫人，能治的病去治，如果不能治，救不了，那就從緩解痛苦的方向去努力。
這番話說完，尹林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次癱軟在床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語道︰“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的那些病人，當時他們的感受，也和我一樣吧，我以為自己在履行著醫生的職責，完成一個漂漂亮亮的手術，可是我連這些患者最基本的感受都不清楚。”
有生的渴望，也有對病痛的恐懼，生存還是死亡，這不是莎翁的戲劇，而是一個病人切實需要面對的問題。
“至今我都還記得我的那些患者，他們對我是如此信任，他們深信我可以救他，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我根本無法對他們的生命負責，我只不過是按部就班的完成一個基本的手術流程而已……”
尹醫生說著，眼淚掉了下來，“那個瘦瘦的高大爺，為人最是和善，我去查房的時候，不管我要不要，每次都會給我手里塞水果，他到最後的時候，疼的把床單都撕成一條條的了。老愛講笑話的馬叔，兒子孝順，說花多少錢都要搶救，可是最後老爺子不堪忍受，自己拼著力氣拔掉了管子，還攔著護士……謝大娘，侯老師，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親自和他們說一句對不起……”
在另外一個維度，病床前，幾個老人家已經老淚縱橫。
幾分鐘前，他們還對這位尹醫生恨得咬牙切齒，可是听完這一番話之後，幾位老人都受不了了。
“得了這個病，都是苦命的人啊，孩子，我們……我們不怪你啊，我們知道你盡力了。”
那個瘦瘦的老頭，就是尹林口中的高大爺，這時候老頭也繃不住了，眼楮再看尹林時，滿是舔犢之情，仿佛是自己的親人一般。
“小尹啊，沒事，咬咬牙就挺過來了，其實這邊也挺好，只可惜了，這孩子還這麼年輕……”
另外幾位也都是面帶悲戚，這些老人心思簡單，恨的時候是咬牙切齒的恨，可是這個彎只要轉過來，卻都能夠明白事理。
“咱們靈體陰氣重，都別再這圍著了，都是病友，何必為難呢，我們散散吧！”
“都是命啊！都是命啊！”
幾位老人的魂魄一個個唏噓的離開，臨走當然不忘沖白長生拱拱手。
老白以靈魂狀態，緩緩向尹林的身體里注入著魂力，腦海中也在思索醫學界那句著名的格言。
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或許，這句話也可以用于整個陽世間。
白無常，手握判官筆，掌管生死簿，可以逆天改命，斷人生死，可是，也只能如一個醫生一樣，偶爾治愈——能夠從根本上解決的問題永遠是少數。
醫生醫的是各式各樣的病人，他們能做的並不是很多，那自己呢？
獸醫白無常，號稱要醫這個世道輪回，自己能做的又有多少？
偶爾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希望，至少可以給人以安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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