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為他的資歷最低, 葉長青被排在隊伍的最後面, 恍然間, 他剛回過神, 卻發現衣擺被叼住了, 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小腿處蹭了蹭。
他覺得有點癢,微微撇過頭, 就發現身後有一只通體柔順的奶白色小狗跳躍似的緊跟著他, 鼻子還在他衣服上嗅了嗅, 眨巴著舌頭, 就差“汪汪”兩聲了。
他忽然就覺得心里軟軟的,在現代的時候他也養過一條小狗,樣子和這個極其類似,每當他眨巴著嘴巴,就是求主人給賞賜點吃的意思。
因為受上輩子貧窮饑餓的影響,葉長青養成了隨身攜帶干糧的習慣, 今早王氏給他準備的是荷花府的特色荷花糕。
隊伍還在前行,他不能停下來就背轉著手,也不回頭, 就悄悄的沿路丟一塊塊的小荷花糕,感受著後面的小東西明顯歡快起來了。
終于走到書院的核心位置, 進了講堂,隊伍才停了下來,其他幾組通過考試的考子就聚集在了一起。
“講堂”有五間抱夏廳那麼大,葉長青一行人進去了, 就看見大廳中央懸掛一塊鎏金木匾,正是當年先帝賜給最牛山長的“學達性天”的匾額。
匾額下面坐了十二位先生,正如他買的畫冊上面介紹的一樣,一個個坐在八方檀木椅子上,有的端坐,有的隨意,遠遠看上去都是氣質不凡,神仙似的人物。
童子將葉長青他們分成十個人一撥,依次出列面見先生,由先生們評問對答,如果有先生選中了你,之後再看名額的多少進行適當的調劑。
葉長青站在後面,就看見大部分學子都是沮喪著出來,偶有幾個是含笑的,其實他一路走來有關注過幾個不錯的學子,卻沒想到也被打落了下來。
當他這一列十人走出來時,他不禁有點擔心,只是這些先生卻是奇怪,問的很少,反而是看的卻多,他不禁想到之前听說的“心說”學派的創始人,當朝直律總督、英武殿大學士周大人來書院講學的事跡,自周大人講學後,“心說”在瀟湘書院一時興盛非凡,很快就成立了“心說”學派,奉行“知行合一”。
所謂“心說”只不過是現代所說的心理學罷了,只是因為研究的人少,在古代才算是一門稀奇的學問。
葉長青倒是奇怪這些先生居然把這一“學說”運用到了選學子一事上,不知道他們的“心學”造詣到了何種地步,看幾眼隨便問幾句話就算選定學生了。
葉長青微微低首回答先生們的問題,尊敬又給人一種愉悅之感,仿佛和前世蓮花村的那些大儒談天論道似的。
見葉長青對答的條理清晰,性情豁達,坐在上首的先生都微微頜首,就有一個穿著一身大紅衣衫的,肌膚勝雪的先生,陡然一笑問道︰“你還是個秀才?”
葉長青知道這個先生就是冊子上所講的極其擅長音律的蕭先生,為人也最是隨性瀟灑。
“是,學生今年八月剛過院試。”葉長青實話實說道。
“嘖,一個秀才就敢來瀟湘書院挑戰啊,這氣魄難得……..”蕭先生相當隨意的又道︰“我觀你面相,你倒是和我類似,都是無欲無求之人,不如你就跟著我,詩詞歌賦,游樂民間,也是一大幸事。”
葉長青想想也好,跟著這個蕭先生學音律,他不擅長書法,到時候也能光明正大的去秦先生那請教書法了。
他正準備出聲同意,坐在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先生卻是瞪了蕭先生一眼,率先道︰“你那三腳貓的的功夫什麼時候看人準過,這位學子明明是學識淵博之人,才能明顯在秀才之上,這都沒看出來,就不要在這里顯擺了,”
“我看了他在藏書樓寫的文章,是個實干之人,不如踏踏實實跟著老夫做學問來的實在。”
蕭先生也不是個好脾氣的,當場就和白胡子吵了起來道︰“他旁邊不是有一個差不多的嗎?我看挺老實的,你就選他,正好跟著你下地種莊稼最合適了。”
“那個看起來倒是也不錯,但是就是呆傻了點,還是不如這個好。”白胡子道。
兩位先生不顧忌眾人的視線,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為爭奪葉長青你來我往的爭吵不休。
旁邊一些舉人出身的學子,即使城府再好,看到自己沒有被選中,反而是一個比他們低一等的秀才成了香餑餑,紛紛妒紅了眼。
被兩位先生拿來和葉長青比較的那位學子,想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自己居然被喜歡的先生形容為呆傻,不禁燥紅了臉,尤其是看看身邊的罪魁禍首,還是四年前當著許多人的面在熱鬧的街市扇了他幾十個耳刮子的人,使得他顏面盡失,被同窗好友嘲笑了很久。
又是同一個人,今日再給他同樣的侮辱,當初為什麼就沒有下手狠一點,將他的手打斷。
他一陣憤恨,雙眼通紅的看著葉長青,就出列對著先生們一拜道︰“先生,這人用不得!”
蕭先生和白胡子先生听到他的話,當場就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這位學子心胸也太狹窄了,幸虧當時沒有選他。
他們揮揮手,童子們就立馬上前來,想將他帶走,罷除了他的考試資格,卻被一個一身黑衣潑墨發的夫子打斷了︰
“瀟湘書院紀律嚴明,德行不好的學子不收,既然這位考子說他用不得,何不听他說完,我們在做定奪。”
蕭先生和白胡子先生紛紛都住了口,沒有說話,因為這個黑衣先生最是篤信法學,為人也最是古板正直,他認定的事情就沒人能改變的了。
已被童子請出的考子立馬回過頭來,激動的對著黑衣先生鞠躬道︰“多謝諸位先生。”
眾先生們點點頭都等著他往下講,葉長青在他走到身側時,看見他熟悉的身影,自他出列時心中的那份擔心越發篤實了,三年前原身的那些事情終究要被抖落出來,那個曾經被原身當著許三娘的面被扇了無數個耳刮子的學子,也是將他打了一記黑棍的學子,出來揭發他了。
天涯何處不相逢,只是冤家路窄,上帝給他開的那扇窗似乎也要關上了。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的過去,不管對錯,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曾經的過錯買單,雖然不是他干的,但是他得到了別人的生命,他就必須為他買單。
想到這里,他不禁平復了心中隱隱的擔憂,反而沉靜了下來,听那學子慷慨激昂道︰
“先生,學生與這位葉學子實乃同鄉,無奈這位學子品行實在不佳,好好的四代相傳的書香門第被他敗了個精光,連祖宅都輸給了別人,落到母子幾人無家可歸的地步。”
他剛說到這里,那蕭先生就是打斷他一陣驚訝道︰
“不像啊,我觀他面相。不是敗家之相,反而是宜室宜家的相貌…….”
“對啊,這次你倒是沒看錯,他這相貌怎麼也和敗家子粘不到邊,應是個實干興家之相才對。”白胡子先生也是添了把料道。
那位學子並沒有被白胡子先生的話嚇到,反而更是豁出了跟著加了一把火道︰“先生,學生所說句句屬實,這位葉學子不僅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為了還賭債逼死了自己的親爹,試問先生,這種不忠不孝的人憑什麼能成為瀟湘書院的學子?”
場面一時安靜,空氣中是淡淡的凝氣聲,眾先生包括下首的學子都被他最後一句“逼死了親爹”這句話給震驚到了,逼死親爹這事可嚴重了,不說入瀟湘書院,科舉是肯定不成的,可能還會受到刑責的。
滋事體大,掌管戒律堂的先生最先開口道︰“這位學子你可知肆意抹黑別人在瀟湘書院是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只要我們上報禮部,甚至可以剝奪你參加會試的資格,你可不要信口開河。”
“先生,學生所說之事是否屬實,何不問下在場的葉學子,畢竟其中的內幕他自己最清楚不過。”
曾先生听他說完後,就轉過視線看著葉長青,雙眼炯炯有神的盯著他,似是在等他自辯,眾先生也是不約而同的看向他。
葉長青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那一句逼死了父親是將他推進了萬丈懸崖。原本以為只有敗家這一條,至多只是品行有磁,卻沒想到這個和他只見過一次面的學子直接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是如何知道的?當時的葉家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王氏和幾個老僕,王氏和他不認識,不可能有機會告訴他,而那些老僕早已消失不見了,也許是被葉老爺身前就安排了人滅了口,也不一定。
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想是誰動的手了,因為無數雙噴火、鄙視的眼楮在看著他,仿佛要將他燃爆。
他左手的兩根手指輕輕按了按虎口的位置摩挲著,這是他緊張無可奈何時最喜歡做的動作,現在他該怎麼辦?即使活了三輩子的人此時也做不到瀟瀟灑灑的去面對。
他一陣胸悶,如果這一刻他在這個天下文人薈萃的地方承認逼死親爹,那就意味著他要聲名涂地,受天下人嗤笑,甚至還會“名留青史”,遺臭萬年,然後世世代代出現在小學生的教學課本中,成為反面教育典型。
只是此刻他沒得選,如果承認還可以撈個浪子回頭的美名,如果撒謊,先不說被發現的後果,單說做了兩輩子的文人,他做不到在這教育聖地,來撒這個彌天大謊。
他沉默了許久,終是動了動嘴,想去正式面對這樣的事,還沒發出身,卻發現衣擺被扯了扯,他低頭垂目看了看,卻是之前他喂食的那條小奶狗,極其頑皮的撤著他的衣衫,想找他要荷花糕吃。
他無奈抽了抽衣擺,想要擺脫他,繼續自己未開口的話,只是這個家伙卻是個倔性子怎麼也不撒爪子,葉長青只有偷偷丟了個荷花糕出去,才正了正袖子出列道:
“學生有罪,學生………”
他的話才剛起了個頭,門外就遠遠傳來一個女子淒慘的叫聲︰“我兒是冤枉的,我兒沒有逼死他爹啊!”
大堂里的人都一陣錯愕,這是怎麼回事?書院里什麼時候允許外人闖入了?還是一個女子?
葉長青就直接驚愕了,這是王氏的聲音,她怎麼突然來了?誰告訴她的?她怎麼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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