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三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安分了半輩子才招搖一次就給家里引來這麼個禍害, 整個人如同嚇傻了一般坐在凳子上連酒盅都握不住了。
原本圍在他身邊稱兄道弟的村民和厚著臉皮蹭吃蹭喝的呂家人全都在見到那群如狼似虎餓的衙役時避到了牆根底下, 若非門口還堵著十多個手持兵器的官差, 他們都恨不得多長一雙腿腳從圍牆翻出去。
“大人, 坐在主位下首那個莽漢就是您遍尋不著的賊首孟鐵柱!”
慶豐縣縣太爺滿臉扭曲的獰笑中透出幾分自得之意, 他稍微躬身指著在場唯一一位還能保持冷靜的布衣男人獻媚道︰“當日尊上遣使尋到縣衙,下官一眼便從畫像上認出了此賊。想來他定是為了隱匿身份, 這才改名換姓假借姻親之名在梁家村落戶藏身。依下官拙見, 未免走漏風聲橫生枝節, 不妨……”
縣太爺將右手並攏的五指往下一揮, 竟是意欲斬草除根。
心思百轉間,他的目光早已越過驚慌失措的村民落在後面的宅院里,暗自思量只要借著上官的東風把梁家上下一網打盡,還怕從老妖婆口中搜刮不出解藥來麼。
屆時不單能好好折磨梁家老少替自己出一口惡氣,或許還能得著意想不到的好處也未可知。
眼見著自以為就此揚眉吐氣的縣太爺幾乎憋不住由衷而發的笑意時,始終不發一言的上官才收回注視著匪首的視線, 強忍著激蕩之意沉聲道︰“聖人曰不知者不罪。梁家村上下俱為普通百姓又從何處知曉其中的利害關系。本將輾轉千里只為賊首,待我偕他歸案,尊縣萬萬不可牽連無辜。”
“這……”
縣太爺的臉色立時變得比梁老三還難看, “大人有所不知,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 早在年前那孟鐵柱就和替他遮掩行蹤的新婚妻子梁氏秋月惹上了官司,若非……若非如此,下官也不能記住這個行事跋扈的升斗小民……”
“不必再說了,本將心意已決。”
這位微服出巡的大人物雖然看著比縣太爺年輕不少, 但那一身肅殺之氣卻遠非只會耍嘴皮子的文官可比。
再配上一副英俊內斂的好相貌,更是讓心底愈發忐忑不安的村民們把他當做了傳說中一言活命的青天大老爺。
“多謝大人!”
“簡直是青天在世啊!”
“恩同再造!”
不知是由誰帶頭,就連隨後聞訊趕來的梁家族老也扔下拐棍連連叩首謝恩,更有那想要借機和賊窩子劃清界限的梁家後人摩拳擦掌的想要去逮住孟鐵柱邀功。
“爹,我不曾犯下惡事。他們要找的人不是我。”
事到如今,孟鐵柱也明白過來單憑一己之力是無法逃脫這場從天而降的牢獄之災了。
他也不願因為一己之私連累岳家,只是面色平靜地道出了自己的清白,希望岳父能夠看在過往的情分上妥善照顧秋月母子。
“鐵柱啊……”
不知該如何安慰差點為家里惹出禍事的女婿,在一夕之間歷經悲喜到現在還飄飄忽忽如墜雲端的梁石只能詞窮地說道︰“許是大老爺認錯人了,你也別和衙門硬 ,爹會和你奶想辦法救你出來的!”
提起無所不能的梁老太,他說著說著好像就有了底氣,“你奶一定能想出辦法救你!”
“多謝爹。”
不舍地回望過三房的院子,孟鐵柱仰首挺胸地越過那些不自量力的梁家後生,主動走到縣太爺面前伸出雙手諷刺道︰“嫌犯在此,老爺還等什麼?”
未料到此行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惱羞成怒的縣太爺不由厲喝道︰“賊子好膽!死到臨頭還敢出言不遜!來人,上枷鎖!”
“且慢!”
面色微沉的上官大步走過來,“此人事關絕密機要不可與尋常犯匪同囚。尊縣只管自行回衙,本將自有好地方安排他。”
他的話音方落,一個身材矮小卻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的小兵就用一條柔軟的皮繩把來人雙手捆住,“小,你小子莫要掙扎。這繩套是用特殊手法打成的,越掙越緊最後連皮肉都能勒斷。”
見孟鐵柱只是沉默不語並未露出恥辱傷感之色,就近站在他身邊的上官才隱隱吐出一口長氣,下令帶嫌犯上馬收隊離開。
“老爺,大人都走了,咱們該怎麼辦啊?”
慣來懂得揣摩上司眼色的師爺瞅瞅依然提著氣的梁家族老,摟起袖子搓了搓手指頭,“要小的說,難得老爺撥冗相見,梁家村那頭總該孝敬一二。”
“梁家村,哼!”
縣太爺揮袖甩開因著馬蹄奔馳撲面而來的塵埃,彎身鑽進久候一旁的轎子,“本官與此地犯沖,氣都氣飽了還敢談什麼孝敬!”
轎夫們一看大老爺果真是不準備多呆的樣子,趕忙使力疾走。
顛在轎子里的縣太爺越想越窩火,再想到老妖婆的手段更覺得此事決不能就此善罷甘休,便冷著臉朝著一路小跑隨侍在側的師爺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宴將軍在何處落腳,稍待備齊重禮本官要親自上門拜訪。”
累得氣喘吁吁的師爺見老爺這回真是豁出命來要出血,更加不敢怠慢連連應聲道︰“是是,小的立刻去辦。”
多听了幾句下屬逢迎拍馬的好話,憋屈了半天的縣太爺這才放松身體倚在轎子里閉目養神,順帶琢磨著如何使出個更好的點子打動上官。
可算是提著腦袋送走了兩幫大人物,梁家村的村民臉上才恍若劫後余生般露出了點笑模樣,只不過這點淺淺的笑意在看見梁家人時又變回了躲閃不及的尷尬與後怕。
“那什麼,梁石哥,我突然想起家里還有點急事先回去了啊!”
“對啊,我家灶間的火還沒熄呢!”
讓府衙這一鬧,早起提著賀禮來吃酒席的村里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用面對疫病病人的眼光防備打量著梁家人。
關系好點的為了梁石的面子還找了個借口,像呂錢子娘家那種潑皮無賴不單倒打一耙破口大罵,還趁著女眷撒潑的掩護把桌上沒吃過的肉菜端跑了。
“我家有根的滿月酒,你們咋能這樣呢!”
笨嘴拙舌的梁老三攔不住伺機鬧事的呂家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滿堂賓客走了個干干淨淨。
“兒啊,這下知道什麼叫牆倒眾人推了。”
怕傻兒子愁出個好歹,不耐煩待客一直沒露面的宋辭緩緩走出來拍了拍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的梁老三,“你光想著自己傷心,咋不想想鐵柱多傷心呢。”
“鐵柱有啥傷心的啊?”
梁老三抹了把眼淚,“我答應他照顧秋月不算,連他攪合了有根一輩子一次的滿月我都沒說啥。”
宋辭嘆了口氣,“你個傻子。家里出了這麼大事連族長都趕過來了,秋月隔著一道牆能听不出來?直到鐵柱離開她都沒見一面,你說你要是鐵柱傷不傷心?”
把老娘口中的情形往自己身上一代入,梁石說不出話了,“好像是挺讓人難受的。”
頭前他受傷那會兒還不是下大獄那麼嚴重,不也是整天盼著老娘媳婦閨女都圍著自己不挪地。現下鐵柱一個人孤零零地讓官差帶走,那不得委屈的生無可戀麼。
生怕女婿有個閃失再讓閨女守寡,梁老三這下連兒子也忘記心疼了,“這可咋辦啊娘!”
“咋辦?你問我我問誰啊?”
宋辭看著滿地狼藉無語道︰“先把家里收拾干淨再說。”
為了給弟弟捧場梁棟連鎮上的藥鋪都停了,再加上兩個大佷子幫襯,沒多久就把讓人糟蹋得如同豬窩一樣的院子收拾了出來。
等宋辭領著兩個兒子進到三房門里時,梁馨兒早就為比何小妹還孤苦無助的梁秋月診治過了。
“沒什麼大事,只是一時著急動了胎氣。”
宋辭見老閨女連藥方都沒開,也不由在心中暗嘆梁秋月趨吉避凶的本事太過強悍,衙門還沒斷案她就迫不及待地用養胎的借口避開了深陷牢獄之災的孟鐵柱。
“我可憐的孩子!”
何小妹一會兒親親懷里只知道傻樂的胖小子,一會兒心疼地望著病怏怏躺在炕上的大閨女,一顆慈母心幾乎硬生生拉扯成了兩瓣,“秋月,你跟娘說句實話,鐵柱到底是個啥出身?”
梁秋月這回可真是委屈死了,“娘,我也想不通孟大哥怎麼就成了官府口中的賊匪。”
方才她躲在院牆後面听了半晌,到底還是沒敢站出去把當日在後山遇見孟大哥時的情形說出來。
她至今還記得二人初見時男人胸口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還有那塊雕刻著特殊印記的華美玉佩。
梁秋月越想越害怕,混混僵僵的腦子里就連孟鐵柱是真失憶還是假失憶都不敢確定了。
成親以來她所了解的一切信息都是那個男人親口說出來的,半點能夠佐證的證據也沒有。還有那塊能夠證明對方身份的玉佩,為何偏偏在男人醒來改口之後就不見了呢。
思及那些漏洞百出的過往經歷,梁秋月愈發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掉進了男人苦心織就的陷阱中。
“娘,我可能是被孟大哥騙了!”
梁秋月才張口就流出了兩行熱淚, “他不是山中獵戶的兒子!”
他或許還是一個出身不凡的貴人,卻極有可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反派頭子,否則又該怎麼解釋他曾經遭遇的追殺?
一瞬間又腦補了許多愛恨情仇的戲碼,梁秋月只覺得自己實在命苦,白白為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付出了一切。
“我說,秋月啊……”
作為有幸見過晏家人的幕後黑手,宋辭不得不出聲打斷了何小妹娘倆的悲泣,以免她們再做出更加讓人後悔不跌的舉動。
“不管鐵柱是什麼身份,你倆終究是夫妻一場。不為了你自己,你也該為了腹中的骨肉想辦法把人救出來。哪怕這人就是不成了,你往後至少也能對孩子有個交待。”
她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連同陪著閨女落淚的何小妹夫妻倆也挑不出毛病,更別論本就注重夫為妻綱的梁棟了。
早從便宜娘的態度中看出古代婦女沒人權的梁秋月只能被動接受了家里人的好意,“那好,不過今天太晚了我這身上又難受。明日早起再讓我爹送我去縣衙看看孟大哥現下如何。”
終于盼到梁秋月開口,宋辭不等傻兒子求情就主動應承道︰“行,正好老婆子也想知道鐵柱那小子到底犯了啥了不得的官非,用得著大老遠的派人來拿。”
還有那個打量她好性膽敢欺上門來的豐慶縣太爺,這次必得叫他好好學個乖再也折騰不出風浪。
商量好隔日去縣上準備的物件,宋辭便像尋常農村老太太那樣弓腰駝背地走出了院門,只當沒看見那位大白天還不忘穿著夜行衣趴伏在房檐上的探路人。
早起快驢加鞭地趕著將軍去了縣城,不用梁老三求爺爺告奶奶央求衙役通報就有一個穿著不同官服的悍吏冷言相斥,言明孟鐵柱如今是朝廷緝拿的重犯,除了直系親眷閑雜人等一律不可妄自接近。
于是乎,被人家一句話就歸納到閑雜人等中的梁老三只能把收拾好的吃用銀錢交給閨女,眼巴巴地看著她獨自走進了衙門。
宋辭望著面色透出幾分羞愧掙扎之意的梁秋月只能暗自嘆了口氣,轉身借口解手跑去後院收拾那位妄想反戈一擊的縣太爺。
沒人知道梁秋月在探監之時究竟和孟鐵柱說了些什麼,從那日回來之後她就收拾細軟從孟家搬回了出嫁前的廂房,整天一心一意地跟在梁老三身後學習如何處理草藥。
而被當做朝廷欽命要犯帶走的孟鐵柱也就此沒了消息,若非梁秋月的肚子漸長,後山腳下的小院也變得荒涼不見人煙,附近的住家幾乎都快忘了這位姑奶奶曾經嫁過人的事。
在梁秋月安心養胎的日子里,因為保安堂的生意漸好外加厭煩了梁老二落井下石的做派,梁棟在請示老娘過後不僅在清平鎮買了一處房舍另住還把梁家村的大院以二房為界限單獨間隔開,讓孤零零圈在小院子里的呂錢子再也不能仗著性子去隔房兄弟家偷雞摸狗。
梁老二一見老娘真是為了兩個兄弟狠下心舍棄了自己,反倒把勁頭全都放在了莊稼和管教子女身上,成天到晚學著老爹梁短腳那樣喊著發家致富的口號,立誓絕不再讓別人小瞧自己。
宋辭听了只是笑,不管出發點如何,能讓梁山這種人把精力放在正路上也算是功德無量了。
又過了許久許久,等到老梁家的名聲再次回升到到如同宋辭初來時那般不尷不尬的邊緣地帶時,帶著幼子暫居娘家的梁秋月竟然見到了一位奢望已久的訪客。
從頭到腳掛滿了大寫的規矩二字的老嬤嬤神情鄭重地對著滿目茫然之色的梁秋月施禮道︰“給夫人請安。”
老嬤嬤稍一招手,便有二十多個健壯奴僕抬著沉甸甸的紅木箱子魚貫而入,“這是護國將軍府為夫人補辦的聘禮。當日我們小公子流落至此,有幸得到夫人闔家照拂……”
其實老嬤嬤還說了許多單獨听起來很清楚可是拼湊在一起卻讓人糊涂透頂的話,可梁秋月卻只單單記住了能夠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句。
原來她的孟大哥並不是所謂的盜匪,原來那日來梁家村帶走孟大哥的上官就是將軍府的繼承人大公子晏青元……
梁秋月摟緊了懷中還不知事的兒子,用似哭似笑的表情對陪在身邊抹淚的何小妹哀訴道︰“娘,你听見了嗎,孟大哥要聘我做他的平妻……”
“娘听見了……”
何小妹也不知該說閨女好命還是苦命,明明是先進門的正頭娘子,只因為中間出了一段差錯反倒變得憑白低人一等,連著孫子的身份也落了一層。
她心里也怨那孟家小子不該喜新厭舊辜負了秋月,可到如今還能咋樣呢,或許她還得感激人家將軍府沒有讓乖孫流落在外吃苦受罪,感激人家還肯給秋月一個名分。
再怎麼心有不甘,梁秋月還是坐著迎親的花轎朝著遠在京城的將軍府去了。
冷不防得知早先人人喊打的女婿竟然還是高門貴子,別說梁老三不適應,就連村子里那些為此躲著老梁家的族人也恨不得淘換顆後悔藥吃。
為了給閨女乖孫壯膽氣,梁老三揣著近年攢下的家底和原樣返回的聘禮一起搭船去了京城。
這一行可謂是浩浩蕩蕩,除了梁秋月的父母弟妹,就連在梁家村憋了幾年的梁老太也帶著聲名顯赫的女神醫梁馨兒和她的徒弟小滿蹭船來了一次旅行。
宋辭也不是光為了玩,參加完將軍府的婚禮她還專程去了趟依然默默無聞的靜王府,讓那位病秧子皇子做了一個幾欲成真的美夢。
在夢里,靜王由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陰郁皇子變成了憑借天命之女的鼎力相助登上九五之尊的最終勝利者。
那些曾經欺辱嘲笑過他的後妃皇子全都受盡折磨不得好死,那些曾經連共處一室都不屑于顧的豪門世家全都跪在他的腳下痛哭哀求。
遠遠注視著龍袍加身八方朝賀的靜王,他覺得心里快活極了,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可當他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竟然還是那個不得父王歡心的病秧子。
夢里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失落,靜王本以為只要按照夢中的軌跡行事,自己就一定會遇見那位整個身形如同籠罩在薄霧中的天命之女。
誰知盼過一年又一年,直到父皇有意冊封一位他最討厭的皇兄為儲時,那位讓人苦苦期盼的天命之女也沒有出現。
經歷過無數次期盼與失望後,百思不得其解的靜王突然意識到,既然自己能夢見後事,曾經的王妃自然也會夢見。
對,她一定是被夢中那個不知好歹的自己傷透了心,這才沒有出現。
整日做著皇帝夢的靜王在痛定思痛後親手斬斷了貼身大丫鬟的手掌,想要借此向王妃表明心意。
只可惜直到日漸瘋魔的靜王一病死了,也沒能盼來那個可以改天換日的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梁秋月如果是何小妹那種不管遇到什麼事只會認命的土著女,或許她就會通過將軍府設下的考驗。
不過比起前世的斷掌皇後和滅族將軍,今生的梁秋月和晏青雲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盈盈一水中,麼麼噠~~
讀者“”,灌溉營養液+12018-02-04 02:19:15
讀者“小語”,灌溉營養液 +10 2018-02-03 13:5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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