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顏心里一陣抽痛。
天龍殿的主人，乾達婆，追逐音樂和香氣的神靈。以前的昆侖悖逆著時光活著，或許還有幾許人情味在，如今的昆侖歷盡背叛無死無生，連最後一點同情心都蕩然無存了。
她望著昆侖，視線卻越過他的肩頭投向了被初升朝陽籠罩的那一段黑色的城牆。
皇城在望，卻成了遙不可及的遠方。
“我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還是要逃？”昆侖慢慢的走進來，一步步踏碎了陽光，把方才那一段驚悚無比的過程化成了一段光怪陸離的噩夢。
甦顏緊緊護著顧王氏，一字一句的囑咐︰“不要怕，躲在我背後。”
顧王氏在甦顏背後不住的發顫，手指攥緊了她肩頭的衣服︰“妖怪？他……他是妖怪嗎？”
妖怪兩個字把昆侖狠狠的刺了一下，他站在那里好像是無動于衷的模樣，只是藍綠色的眼瞳驟然深邃起來。
慘叫聲四起。恐懼，痛苦，絕望。
方才競相逃出去的人，到底是誰都活不了。
這是一場血肉的獻祭，一場專屬于惡魔的游戲。
昆侖一直追逐著甦顏的視線，想要獲得一點愧疚一點恐懼，哪怕是一點仇恨也好。
然而他到底還是沒能如願。
即使意識到可能永遠也回不到蕭煜身邊，甦顏眼里的傷感還是一閃而逝。
她從來都是不認輸的，她有自己的打算，她從來也沒打算依靠誰。
真是太可恨了。
真是……太可愛了。
“王姐姐，不要听，不要看。”相處了那麼久，甦顏自然也明白他的脾性。既然他並沒有一上來就痛下殺手，必然就是為了滿足他的惡趣味。如果她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他自然會挑別人下手。
他想逼瘋顧王氏來令她愧疚，令她自責，令她痛苦。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顧王氏早就嚇得魂不附體，早已經不知該干什麼，可她始終不認為甦顏會是有能力對抗這個妖魔的人。
越想越是絕望，越想越是痛苦。
“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要活下去……你活著，他才能活著。”甦顏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閉上眼楮，這是個噩夢，醒過來就好了。”
顧王氏拼命點了點頭，雙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甦顏的說法雖然是自欺欺人，她卻懷著最後那麼一點卑微的念想……哪怕真的要死了，她能多護著肚子里的孩子一瞬都是好的。
讓他比自己多活一瞬，都是幸福。
“你看你啊，自己都要死了，還要連累別人。”昆侖暢快的笑起來，如今這副古怪可怕的形貌配上少年清亮好听的嗓音，實在是說不出的詭怪，“要不是撞見了你，她根本不用死的。”
“你放她走，我隨你處置。”甦顏扭頭望向昆侖，依舊沒有要妥協的模樣。
“你在和我談條件？”昆侖笑得前仰後合，“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甦顏淡淡的答道︰“就憑你喜歡我。”
昆侖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很討厭被束縛的感覺，更討厭那些千絲萬縷的牽絆會打擾到他復仇的游戲。從潛伏到甦顏身邊開始，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更明白這一切發生的緣由。
他不想挑明，甚至也從來沒想過要挑明。
除了原本那樣在她身邊裝傻扮懵一心討好她的模樣，他竟然想不到另外一種更好的相處方式。
甦顏忽然把那一層窗戶紙捅破了，他卻莫名的感到一陣乏味。
過往的點點滴滴從腦海里滑過，曾經以為生命里最鮮活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都在驚心動魄的搖曳之後走向寂滅。
“是啊，你說對了。”昆侖微微低下了頭，語氣卻變得更加肅殺陰森，“可惜這張底牌你從來都沒珍惜過。”
甦顏從他話里听出了殺機，心頭猛地一緊。
這張底牌即使保得住自己也絕對保不住顧王氏。
“妹妹……”顧王氏忽然伸手摟住了她。
“王姐姐你干什麼？躲到我背後……”甦顏以為她是嚇傻了，忙不迭的要讓她藏回去。
“我知道今天是劫數難逃，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顧王氏咬著牙，身體卻因為恐懼而不停發顫，語調亂得不成樣子。
“要不是我搭上了你的馬車，你也不會被牽扯進來。”甦顏心里一軟，“是我連累了你，你該恨我的。”
“我恨……可是你也是要做母親的人，將心比心，我沒辦法狠心不管啊。”
甦顏原本拼命硬撐著不肯示弱，被她的話一戳，眼前卻忽然模糊起來。
“我恨的不是你，而是這草菅人命的妖怪！”顧王氏忽然站起來，“哪怕到了黃泉地府，我也會化為厲鬼，來找你討回我與孩兒的性命！”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只怕你就是到了黃泉地府只怕也奈何不了我。”昆侖沒想到顧王氏居然有膽量向他叫板，不由得被逗笑了，“我就是黃泉，我就是地府。”
門口忽然多了一片搖曳的人影，顧王氏心頭一喜，以為是來了救兵，徑直朝他們喊道︰“救命，救……”
顧王氏的想法原本沒錯，皇城近在咫尺，這里本已在天子指掌之間，又有寂川神宮坐鎮，無論是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肆意妄為。
甦顏听到她呼救，知道她心里的弦松下來了，立刻轉身去捂她眼楮。
然而甦顏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剛才還在爭相逃命的一群人整整齊齊站在門口，一個個佝僂著身形，被掏空了的腦袋輕飄飄的歪在肩上，清一色全都是麻木茫然的表情，像是放在匠人手邊等著上場演戲的木偶。
顧王氏的身體陡然一震，像是被人扼住了頸子，喉頭咯咯作響，一口氣也喘不上來。
昆侖把手指放到唇邊吹了個響哨，門外那幫人跟著晃了晃身子，空空的腦袋相互踫撞，發出砰砰的聲音。
然後他們一起轉過頭來，對著她笑了。
甦顏的手還沒來得及搭上顧王氏肩頭，她已經陡然尖叫起來。
來不及了。
天下所有的計謀，傷人為下，攻心為上。
顧王氏瘋了，昆侖到底是贏了。
“昆侖！”甦顏憤怒的吼出聲來。
她的眼楮里映著的不是昆侖的模樣，是無邊的地獄，著火的河流，是漆黑的深淵。
“哈哈哈……你恨我，那就好好恨著，恨到徹底。”昆侖笑得格外暢快，他總算如願的看到了甦顏眼里的憤怒和仇恨，好像那就是他所渴望得到的。
“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我自己。”甦顏臉上的怒意幾乎是在轉瞬之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恨的是分不清好心歹意硬把惡魔當作家人來保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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