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桃花到了凋零的時候，風過之時總有那麼一兩瓣翻卷著撲進窗來。
甦顏叼著筆桿，滿臉苦相。
吳煥章說得那麼客氣，當起先生來卻一點都不手軟，光是臨個字帖的工夫居然把她的手心都打腫了。甦顏被打得齜牙咧嘴卻也只能咬著牙憋著氣，自己請來的先生，就是哭著也要學完啊。
“郡主，時候不早了，先用了飯再來練字。”小靈把飯菜端上來，在旁邊伸著腦袋一看，“咦，您今日是在臨誰的帖？”
“閑著沒事隨便寫寫。”甦顏其實根本就沒臨帖，而是在模仿湘宜郡主甦鳧顏以前的字跡。從她到這里開始便假意要練字，那是有理由的。一個人的過去會忘脾氣會改，生活中的小習慣小細節卻是潛移默化很難更改的，因為受過傷一手字跡便完全變了，這根本說不過去。甦顏一直都很小心的避免露出破綻，而吳煥章要她練字的時候她假意要學魏碑，就是怕會被他看出端倪。之前練的算是初有形貌，精氣神卻怎麼都學不像，現在有了吳煥章教學的幌子，她反倒有了台階可下。只要有人問起，一並當成高帽子推給吳煥章就好。
“郡主，這鯽魚是今天湖上剛打來的，刺兒多，您小心著。”
小靈把湯送到甦顏面前，可她才一見便不住的搖頭，小靈忍不住問︰“郡主，這湯可是有何不妥？”
“靈兒，你看我這手。”甦顏舉起紅亮發腫的爪子，“今天就勞煩你喂我。”
“服侍郡主是小靈的本分，哪里敢稱勞煩。”小靈連連點頭，把魚湯端了過去，“可您這又是何苦，明明私下里疑心煥章公子，這邊卻又要聘他做先生……”
“吳煥章主動找上我必有所圖，我雖然疑心他，又不能派人二十四……十二個時辰監視他。與其追著他滿街跑，倒不如把他放在眼前看著。”甦顏喝了一口湯，只覺得暖意從喉嚨里上來，人也有了力氣。
小靈恍然大悟︰“您原來是想就近監視他？”
“這算是一半理由。”甦顏答道，“吳煥章確實有才能，我現在也找不到什麼人可以教我，讓他來教我讀書也算是物盡其用。”
小靈剛剛明白，這會兒又被弄迷糊了︰“奴婢入府三年可從沒見過郡主拿過書卷，您忽然這麼好學到底是圖什麼呢？”
甦顏微微一笑，也不作答。
電視劇也不是完全沒用，她至少知道古裝劇里永遠有一個準則。
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都靠不住。
無論身邊的依靠再多都不牢靠，即使做了皇後也有被拉下台的一天，何況她只不過是個聲名狼藉的外姓郡主。這一身的榮華富貴都是別人給的，別人樂意的時候你自然風光無限；別人什麼時候不樂意了，你就一無所有。
如果你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就意味著把自己的性命也給交出去了。
“郡主，宮里傳了信來……”小靈眨巴著眼楮，似乎有些為難，“秦昭想要見您。”
“她要見我？”甦顏心里暗叫了一聲不好。秦昭進宮那麼些日子，哪怕受盡侮辱折磨也從未帶過信出來求救，如今卻忽然要見她，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小靈到底是機靈的，立刻揣摩出了她的意思︰“郡主若是不願，小靈就替您找個由頭推了。”
甦顏側著腦袋想了一陣︰“算了，我還是去見見她。”
如果秦昭注定會是她的敵人，也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她在甦貴妃那邊做事，甦貴妃又是郡主的親眷，這次去也正好見見她。”小靈麻利的動起來，“奴婢這就去替您張羅些禮物，也不至于在宮里失了體面。”
甦顏點了點頭，小靈辦事細致體貼，在很多時候反倒彌補了她自己的不足，她這顆棋子到底沒有選錯。
第二天甦顏就先去見了秦昭。
她原先還以為以郡主的身份去見一個被提拔到自己人身邊的侍女原本不是什麼難事，可難就難在秦昭已經是宮里的人，按照宮規進了宮就是皇帝的人，管你是樂女還是飯婦，皇帝的口味誰說得準？
甦顏耐著性子等著一級級向上通傳再一級級報送下來，大清早到了宮門前也足足折騰到了下午四五點的工夫才見到了秦昭。
第一眼見著，甦顏就知道她在這里過得不錯。
秦昭原本身材干癟得很，大概是在甦貴妃庇護下日子過得舒心了些，臉上也稍稍豐腴起來，那雙眼楮依舊亮汪汪的，在寡淡之中顯出一絲與眾不同的傲骨，逐漸顯現出了屬于絕色美人的稜角。
甦顏莫名的心驚膽戰。
按理說秦昭進宮多半是被她逼出來的，看到秦昭過得好，于情于理她都該是高興的，然而想到她們兩人走向兩個極端的命運，甦顏又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這……甦貴妃不在麼？”甦顏想了好一陣，最後居然選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來作為談話的開端。
“貴妃娘娘近日身體不適，不宜見客。”提到甦貴妃，秦昭臉上居然籠罩著一層真切又真實的黯淡神色。
甦顏追問道︰“連我也不見？”
秦昭點點頭︰“貴妃娘娘只吩咐了，讓我給您帶聲好，也讓您不要太過掛念她。”
這一個“您”像針狠狠的刺了甦顏一下，倒讓她手足無措起來︰“你我之間就不用這麼客氣了，你還是秦昭，我還是甦顏。”
“秦昭與郡主原本就是不同的。”秦昭笑起來，“郡主離了晉王府還依然是湘宜郡主，秦昭離了晉王府不過是只螻蟻，誰都能踐踏，誰都能侮辱。”
甦顏苦笑一聲，秦昭不止是恨她，而且還恨得很深。
“郡主此刻是否還在思索該如何安慰秦昭？”秦昭再次看透了甦顏的企圖，“秦昭既然選擇自休出門，早已經想好了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郡主不必費心了。”
甦顏稍稍一怔︰“你這麼說，咱們可就聊不下去了。”
“秦昭想見郡主，並不是為了發牢騷，更不是為了令您良心不安。”秦昭問道，“我不過是想問問您，既然想要做晉王府的主人，為何又在趕走了秦昭之後選擇離開？您明明答應過，會傾盡全力保住殿下！”
甦顏笑了笑︰“你選擇離開，是為了保護他。我選擇離開，也是為了保護他。”
秦昭冷笑一聲︰“您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
甦顏也不著急，不冷不熱的來了一句︰“也可以這麼說，畢竟我與他利益相同，保護自己同時也就是保護了他。”
秦昭氣急了，終于罵道︰“秦昭實在沒想到郡主會是這種出爾反爾的無恥小人！”
“你選擇自休出門，不是在賭我能不能守諾，而是在和蕭煜賭他會不會因為憐惜你而放棄我。”甦顏平靜的說道，“既然你願意賭，難道就見不得自己輸嗎？”
秦昭愣住，然而滿臉的憤怒卻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是啊，我輸了。”秦昭重新笑起來的時候，甦顏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的精神有多強大。
她不是白蓮花卻偽裝成白蓮花，她知進退懂謀略，她運籌帷幄洞悉人心。她贏，不驕不躁；她輸，冷靜平淡。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最後成為的贏家。
而她的弱點，不過是她愛著蕭煜而已。
有那麼一瞬間，甦顏心中生出了疑問。
她到底能不能改變命運？如果秦昭不在了，是不是她就能如願活下來？
然而甦顏到底還是放棄了，惡念來自于人性，抗拒惡念的理智，同樣來自于人性。
秦昭遠比她要敏銳得多，飛快的改變了態度︰“其實我還是要謝你的，畢竟是你讓貴妃娘娘收留了我。”
甦顏微微一怔︰“誰告訴你的？”
秦昭答道︰“貴妃娘娘。”
甦顏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那位從未見過面的甦貴妃知曉她們之間的恩怨，不止救了秦昭，更把這份功勞加之于甦顏身上，白白賣了秦昭一個人情。
真是個好人吶。
甦顏也不揭破，只是換了溫和的口氣︰“你別想太多，我並沒有其他的意思。這樣……雖然我不是這宮里的人，但你若被欺負了，只管托人知會我一聲，我定會盡力為你打點。”
“郡主的心意，秦昭記下了。”秦昭抬眼望她，笑容里透著前所未有的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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