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夫人?
盛黎和夏添對視一眼,竹林中此刻只有他們二人,那位老婦人顯然是將他們誤認為了旁人,見那老婦披頭散發涕泗橫流,模樣十分淒慘,到底不忍心見一位老婦人露出這般姿態,兩人便上前打算將人扶起,告訴她認錯了人。
然而此刻暮色四合,竹林間一片晦暗,看在老婦眼中,他們分明就是忽然從地底冒出來的,那樣的打扮容貌她再熟悉不過,分明就是來索命的厲鬼!
老婦人見他們走近,身子愈發抖若篩糠,面色更是一片慘白,因著心虛而全身無力,手腳並用卻竟是爬都爬不動,當下便調轉身子朝二人跪下,連連磕頭,邊磕邊哭。
“老爺夫人,是老奴的錯,老奴不該貪圖財物做了幫凶,可是老奴年年都給您們燒紙錢的,您們要找該去找二老爺二夫人呀!求求您二位放過我吧!”
盛黎和夏添听得都是莫名其妙,二人見那老婦人哭號得幾乎背過氣去,倘若再哭下去只怕要當場殞命,無奈地伸手去扶。
那老婦人磕頭間隙瞧見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竟是怕得連頭都不敢抬,只仍舊哭訴︰“老爺夫人,我不過是貪財,罪不至死呀!是二老爺!是二老爺動的刀子,二夫人下的藥!我不過是望風,我這些年活得也不敢見光啊……”她又急又怕,一口氣沒能提上來,竟然就當場暈厥過去。
“這……這怎麼辦?”夏添愣了,看著癱軟在地的老婦人頗有些為難。
他們如今特意改換裝扮出門,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不宜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可要是真把她扶出去,兩個年輕人架著一位暈倒的老婦會引來多少目光尚未可知,但如果就把人丟在這里不管,竹林夜晚寒冷又人跡罕至,他們本就是為了避免與人相遇才特意選的從竹林過,再看這老婦衣著單薄,倘若就這麼丟在竹林里,只怕會出意外。
盛黎思忖片刻,道︰“夏夏,你把她放到竹林邊,我去引一個沙彌過來。”
夏添點了點頭,裙裝不便行動,他就撩起裙擺塞到腰帶里,又把寬大的袍袖挽到肩膀上,露出兩條修長白皙的手臂,雙手從老婦腋下穿過,發出“嘿呦”一聲,弓著腰將人使勁往後拖,半點沒有“端莊賢淑”的模樣。
盛黎回頭瞧了一眼,正好看見小狐狸雙頰鼓鼓的模樣,不由得失笑,然而下一刻視線余光掃到若隱若現的一抹翠綠,他神色一凜,幾步走回去,抬手制止了夏添的動作。
“怎麼啦主人?”夏添看了看,自己也沒把這老婦人給拖壞,怎麼就不拖了?
盛黎拉開這老婦人的衣襟,示意夏添看她脖子上帶著的一串碧玉項鏈。
“好漂亮的翡翠!”夏添眼楮一亮,繼而奇怪地喃喃道︰“可這人穿著瞧著也不像是大富大貴的,衣角還有補丁,為什麼不賣了翡翠換衣裳,還做著這樣的苦活兒?”
這老婦人雙手粗糙,面容亦是飽經坎坷,撞見他們時手里還提著一籃漿洗好的衣裳,一看就不是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的老太太,自然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得到這樣一串翡翠項鏈。
在小狐狸心中,衣食住行是四樣很重要的東西——當然,飼主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填飽了肚子,當然也就要穿上保暖的衣裳,翡翠再美也不過是死物,沒有什麼珍守的必要。
“難道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見盛黎不說話,小狐狸又猜測起來,好比飼主送他的一縷發絲,被他藏在一個漂亮的小錦囊里貼身放著,那就是他最重要的寶貝,要是在他快凍死餓死的時候,別人告訴他這縷發絲可以換食物衣裳,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盛黎細細轉動那串翡翠珠,說道︰“這東西和丞相夫人的一模一樣,據說是盛家媳婦才有的。”他依稀記得丞相夫人十分愛重那條翡翠項鏈,每每有什麼重大場合才會穿戴出來,並且很愛炫耀那珠子上的刻字。
“那我怎麼沒有呢?”夏添小聲嘀咕了一句。
盛黎被小狐狸這句話逗樂了,神色也放松了幾分,下一刻他眉目一動,淡淡道︰“找到了。”
他將翡翠項鏈從老婦脖子上取下,放到夏添手中,示意他去看其中一顆珠子。
那顆碧綠的翡翠珠上,用金線瓖嵌了一個“盛”字。
夏添愕然,盛這個姓氏常見,翡翠項鏈常見,可在翡翠項鏈上用金線瓖嵌“盛”字,卻不那麼常見了。
再一聯想到這名老婦方才見到他們後怪異的舉止,盛黎心中隱隱升起了一個念頭,或許這人能幫他解開丞相府苛待自己的謎團。
有了那條翡翠項鏈,這名老婦顯然不能就此-->>
丟下,只是生煙奩雖能置物,卻只能容納一些小東西,也不能把這老婦人裝進去,倒是不便帶走。
盛黎皺眉看了看那老婦人片刻,抬手掐上對方人中,夏添又去林子里找了些刺激性強的草葉,放在對方鼻尖轉了轉,那婦人這才悠悠醒轉。
她甫一睜眼就對上了盛黎的臉,登時驚得又要大叫,盛黎扯過籃子里一件衣服堵在她嘴上,冷冷道︰“閉嘴,跟著我們走,敢叫出聲就立刻要你的命。”
老婦人瞥見自己的項鏈被夏添拿在手中,不知為何抖得更厲害了,她哪敢不從,此刻仍舊以為自己是遇上了索命的厲鬼,連掙扎都不敢,只是腿軟得根本站不起來,起身數次都重新跌坐下去。
沒多久,鼎雲寺內出現了一家三口,因感染風寒而用輕紗敷面的老婦人被自己的“兒子”和“兒媳”緊緊攙扶著從側門離開了寺廟,順著山間小徑一路下山,坐上了山腳下的馬車。
待到被塞進馬車內時,那老婦人終于意識到這兩個年輕人或許並不是鬼魂,可若不是鬼魂,那個男人怎麼會與老爺長得如此相像,而這個年輕女子又怎麼會是那樣的打扮……她蜷縮在馬車一角,閉緊嘴巴打量著靠坐在車廂內休息的夏添,又不時將目光投向正在趕車的盛黎,不過比起夏添來,她明顯更害怕盛黎,視線不過觸及背影都能被嚇得一哆嗦,倒是益發讓夏添確定這老婦人心中有鬼。
兩人將她塞進馬車後就沒有再搭理過她,那老婦人也沒有跳車的勇氣,三人就這麼一路回了別院,依舊是避開人從側門進的院子,那自稱“林嬸”的老婦人也被帶了進去。
這間小小別院中只有他們兩人居住,灑掃起居一應事宜都是他們自己動手,並無外人,此刻倒也方便了將林嬸帶回去,走到檐下時,林嬸借著昏暗的光線眯起眼楮細細打量著兩人,目光在盛黎面上逡巡許久,忽然想到了什麼,顫抖著問道︰“大少爺……您可是盛黎大少爺?”
盛黎心中一動,淡淡道︰“你還認得我?”
夏添則好似完全沒有听見這婦人說話,自顧自把玩著那條翡翠項鏈,不時伸手摩挲那顆珠子上的嵌字。
林嬸倒像是找到了什麼救命的法寶,當即就又跪下了,道︰“大少爺!您不能殺我啊,當初我也是被逼無奈,二老爺說,我要是敢透露一點風聲就要我的性命,我也不想啊……”
盛黎將夏添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聞言挑了挑眉,不著痕跡地與夏添對視一眼,他冷笑一聲,低頭看著那跪在地上的婦人,“不找你找誰?”
林嬸心中有鬼,多年來一直擔驚受怕,先入為主地認為盛黎今日會找上他就是因為查到了當年的事情,聞言果然被他詐住,急忙辯解道︰“大少爺,當年您還小,不知道其中內情,林嬸我不過是個把門望風的,大老爺他們喝下的那杯毒酒,是二夫人下的毒,我一個下人,攔也攔不住啊!”
盛黎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夏添也是為著那個可能的真相心驚肉跳——
盛丞相並非獨子,他的父親膝下還有一名庶子,只是多年前闔家出游時被山賊謀財害命,死在了異鄉,盛丞相福大命大逃出生天,因為他是嫡長子,所以一個不受重視的庶子死了也就死了,也不曾引起過什麼波瀾。
可倘若當年死的不是庶子,而是嫡長子呢?
盛黎想問當初那個二老爺明明已經動手殺死了兄嫂,為什麼獨獨放過了自己;還有容貌,可不曾听說盛家的兩位兄弟長得一樣,更遑論夫人了——盛家嫡長子的夫人,自然是精挑細選的大家小姐,听說這些年已經不和娘家走動,可自家女兒換了個人,難道他們就看不出來?
但這些顯然不是林嬸一個下人能知道的事情,盛黎和夏添只能從她顛三倒四不斷告饒的話中拼湊出當年的部分真相。
當初盛家闔家出游,在走到西林郡附近一處山野時,兄弟二人不知為何發生了爭執,林嬸送飯時無意間撞破了二夫人正往酒中下藥的事情,當即就被二夫人威逼利誘,一面威脅她若是敢說出去就要把她和她的獨子一同滅口,一面又許下金銀珠寶和潑天富貴,當二老爺拿著柴刀進門的時候,她就在門外望風,如此一來,她自己也是這場謀殺的參與者,自然更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等二老爺二夫人要離開時,林嬸知道這兩人或許根本不打算留下活口,便抱著幼子藏進了山林,又故意偽裝出自己跌落山崖的假想,盛家護院搜山幾日,以為她已經死在了山中便也沒有再追。
等到後來,京城傳來消息說盛青雲一路高升做了丞相,林嬸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那哪里是盛青雲?分明是盛青雲的庶弟盛青松!
她心中藏了這樣大的秘密,整日里擔驚受怕,如今終于對人說了出來,竟也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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