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踢了綺羅一腳,狠罵道︰“你別在這里裝死,將你和這毒婦如何作孽的一一說來再死不遲!”
綺羅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跪著哭道︰“我一開始哪里知道芸娘有這樣歹毒的心思?就听她的,將大少奶奶屋里的燻香,平時用香囊都裝了些東西進去,我本以為這種東西只是讓大少奶奶身子虛弱一些……可是,直到後來我也是才知道是櫻粟……大少奶奶死後,我便一直心有愧疚,可又膽小不敢說出真相,如今我也不能再有身孕……芸娘,你好歹毒!”
沈芸眼看葉祿生的手掌“唰”地揚起來,她閉上眼準備結結實實地挨了,不料葉祿安仍是收回了手︰“娘,祿生告退了。”
沈芸猛地睜開眼,只見到葉祿歡離開的背影,曹夫人卻是一把抓過她,道︰“你這婦人,心思竟然陰鷙如此!你說,良瑟哪里擋了你?就因為她是正房,你是偏房麼?”
沈芸只覺得腦袋昏沉,她看了看周圍,本是打算存著也將佟霜拉下水的心思,可是話到嘴邊,她卻又咽了回去,也罷,這本就是自己做的孽……于是她看著曹夫人的臉,笑道︰“對啊!”
夜晚時候,有下人來回稟葉祿生。
說是沈芸已經被扣下了,曹夫人的意思是將罪人帶回曹家處理;海棠那賤蹄子倒是謹慎,也不知何時悄悄地逃走了——其實哪里需要逃呢?芸娘也說是她自己個兒的罪孽罷了,說著,那人又問葉祿生的意思︰“好歹芸娘是你的妾,老夫人說,也想問問你的意思。”
葉祿生有些恍惚,最後只悶聲道︰“既然如此,一切便都听曹夫人和娘做主吧。”
之後,他叫卓圭進來服侍自己睡下,屋內的燈早早就熄了,他仍嫌不夠,直到將自己埋進厚實的棉被底下才松了口氣,他不想見任何人了,他覺得很害怕。
曹家財大氣粗,若是沈芸被帶回去,興許便是最後一次出現了……他這麼想著,委實覺得自己這樣太窩囊,沈芸畢竟是自己的妾……
終于,葉祿生翻身坐起,找了卓圭一起去了後院柴房。房外有兩個婆子守著,見葉祿生來,卻是自覺地讓開了︰“老夫人說了,大少爺定是會來看芸娘的,我們也不攔著,還請大少爺快些,若讓曹家人看見了,倒是讓我們難做。”
葉祿生知道他再一次被自己親娘戳穿了,可他來不及憤懣,推門進去,只見沈芸閉著眼楮躺在只鋪了木板的床上。
他有許多話想跟她說,沈芸也是,但當二人四目相接時,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葉祿生問︰“你冷嗎?”
“你為何不罵我?”沈芸不答反問,眼圈又紅了,她捂住半張臉︰“你該恨我的,我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葉祿生搓了搓手,然後將披風解下來,替沈芸披上,道︰“我只想知道,你為何要害良瑟?她與你,是無冤無仇的。”
沈芸突然笑起來,她輕輕撫著葉祿生搭在她手臂上的手,道︰“你們男人都愛說一句,‘一山不容二虎’,其實女人何嘗不是?”
“你……”
沈芸接著又道︰“可是祿生,我若現在告訴你,我後悔了,你信嗎?”她的表情認真得很,像是在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葉祿生知道沈芸被帶走是沒有余地的了,若是他想讓她走得安心,便應該脫口而出“相信”二字,可是偏偏此刻,他又猶豫起來。
沈芸淚珠落了一地,她推開葉祿生的手,側過頭便不再看他︰“你走吧,我知道你恨我的。”
葉祿生便又搖搖晃晃起來,出門的時候突然一陣風吹來,他覺得冷,上下摸了摸才想起他剛剛把披風取給沈芸了。那兩個婆子推了推正在打盹的卓圭,嘴巴沖葉祿生努了努,卓圭這才又急匆匆地跑過來,葉祿生看見卓圭肩上有一層薄薄的銀白,抬頭看著夜空,喃喃︰“下雪了?”
是下雪了,只是雪花薄薄的,小小的,還未觸及皮膚便又迫不及待地化開。
第二日,葉祿生不知怎的頭疼欲裂,張大夫來給他醫治卻又找不到病因,葉老夫人著急得很,葉府上下便又圍著葉祿生忙碌起來,像是忘了還有一位芸娘被關在後院柴房里。
曹夫人離開的時候,葉祿生還是起不了床,他好好地躺著,也不知道該想什麼。幾個送藥的婆子往來的時候,葉祿生听她們說什麼︰“曹家人也真是狠心,芸娘就只剩一具尸體了,還是不肯讓她入土……”
“是呀,這曹家真是……嘖嘖嘖……”
沈芸死了。這是他這幾日費了好大精力,唯一听出的訊息,他又頭疼起來,因著動作太大,不慎打翻了擱在床榻邊的藥碗。
張大夫急急地過來給他把脈,葉祿生幽幽地問︰“張大夫,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大少爺哪里的話?”張大夫摸了摸胡須,奇怪道︰“按理說,大少爺身體是好的,不該如此虛弱……”
葉祿生干笑兩下,張大夫才又小聲問道︰“其實大少爺得的病,是心病!”
葉祿生不置可否,張大夫起身收拾藥箱,突然開口笑道︰“對了,琴溪那禍害已經回來了。”
“真的?”葉祿生勉強打起精神來,問︰“他可說他去哪兒了?”
張大夫不接話,笑笑道︰“罷了,你若有空了,便去同他說說話吧。這孩子,你也知道的,不太願意跟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葉祿生笑著點頭答應,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再次踫見張琴溪,是在葉祿歡和曹良錦的婚宴上。
許是對葉祿歡的寵愛,許是對曹家的愧疚,葉老夫人將這次婚事辦得比葉祿生的還要隆重一些,葉祿生受了葉祿歡和曹良錦的敬酒,再與其他人觥籌交錯一道後,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是張琴溪。
兩人離了婚宴,找了葉宅花園一角,攜一壺美酒坐下對飲。
過了會子,張琴溪“吃吃”一笑,指著還未綻開的梅花骨朵兒︰“我記得,那年花開的很好的。”
“嗯。”葉祿生慢慢喝酒。
張琴溪走過去,掃下壓在一根梅枝上的雪,道︰“你還畫了一副畫,一個很美的丫鬟……”
“她叫妙人!”葉祿生正經起來,張琴溪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道︰“我知道,可是她已經死了。”
葉祿生便有些呆愣,未了他問︰“你去哪兒了?突然就走,又突然回來了。”
這下換張琴溪呆愣了,好半天,等那壺酒喝干了,張琴溪才說了一句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葉祿生記得這是《牡丹亭》里的唱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祿生,當日我見你失去了心中所愛以後,失魂落魄的樣子,”張琴溪終于慢慢道來︰“我便去找了玳姬,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翠煙樓的姑娘。”
玳姬是翠煙樓的姑娘,賣藝賣身的那種,彼時她在高台跳舞,高台下是不少富家公子扔錢要買她的花頭,最終是張琴溪買下了,但也只是坐在閨房,一個看書一個唱戲過了一宿。
玳姬本疑心他是假正經,可是不然,之後的張琴溪也常來,買她一晚,有時同她說話有時矯正她舞蹈的不足。其實玳姬知道,無論她的舞跳得好不好,也沒有人會在意,他們在意的,是她外衣之下,光滑而芬芳的身體。
但張琴溪這麼說得時候,她卻願意听,甚至听從他的,將戲劇與舞蹈結合起來,最成功的莫過于將《牡丹亭》改成歌舞,當她慢慢俯下腰肢,唱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時候,每一個男人,都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只可惜,就是這一舞,卻讓她做了其他人的花下客。
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那位有錢的恩客甚至動了為她贖身的念頭。玳姬笑著回絕,隨後將目光悄悄看向張琴溪……她以為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戲子,所以哪怕她的身子髒了呢?她仍有勇氣站在他的身邊,可是當他再次來找她,說他是張家少爺的時候,她卻是毫不猶豫地便趕走了他。
怎麼配得上?她在房內哭了一宿,又听姐妹說那位張公子在翠煙樓外等了一晚,死活不肯離去。她從半掩著的窗兒看過去,就這麼一眼,她便心疼得跟什麼似的,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凍得快沒了人樣。
之後她請張琴溪進樓來,又在他的面前答應了那位恩客的贖身……
最後呢?張琴溪“呵呵”笑兩下︰“後來,我就回來了……”
葉祿生默默地听著,張琴溪又道︰“祿生,情這一字好復雜!你不聞不問,它就錯過了;你歇斯底里,它還是不在了,呵,一往而深不是沒有道理。”
葉祿生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卓圭過來找他,他起身的時候,指了指身後的張琴溪︰“卓圭,你帶張少爺去客房休息吧,他醉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