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下午的時候,沈卻已經將戚玨的袍子繡好了,戚玨還沒有來。
沈卻沒有等到戚玨,倒是先等到了何氏。
之前沈家的丫鬟婆婆們來請沈卻,魏佳茗都可以以女主人的身份擋回去。可是如今何氏親自過來尋女兒了,魏佳茗就不能隨隨便便地搪塞過去了。
“阿卻,在殷家叨擾這麼久,也該回家了。”何氏端端正正坐著,說起話的時候也端著平時沈家宗婦的架子。
魏佳茗看了一眼沈卻,忙解圍,說︰“怎麼能說是叨擾呢,這幾日阿卻妹子陪著我說話,真是讓我開心得很。巴不得妹子多住些時日呢。”
沈卻恭恭敬敬地行禮,就像拜見一位陌生的長者。她說︰“這幾日就屬今日最熱,阿卻坐在這兒都出了一身汗。還要勞煩母親親自跑這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何氏看了一眼窗外正烈的太陽,又看了一眼果真額角浮了一層薄汗的沈卻,說︰“今日竟是格外熱嗎?我倒是沒覺得怎麼熱。倒是你怕熱怕得過分了。”
何氏又笑笑,說︰“你小時候也沒有怕熱的毛病,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肅北住了幾年就變得怕熱了。”
沈卻想了想,對魏佳茗說︰“魏姐姐,你不是說等我走的時候把那幾條小紅魚兒送我嗎?你給阿卻準備好了沒有呀?”
魏佳茗了然,她笑著說︰“好好好,我這就去給你準備。”
說完,她就出了屋子,順便把屋子里的下人一起叫走了。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沈卻、何氏還有跟著何氏過來的甦媽媽。甦媽媽看了一眼兩個人,尋了個借口也出了屋子。她倒是沒有走遠,只是在外門守著。
沈卻就抬起眼楮,平靜地望著何氏,說︰“不,不是因為去了肅北。您知道我為什麼怕熱嗎?”
“大概是在肅北那等嚴寒的地方住久了吧。”何氏隨口說,她心里有點厭煩,甚至恨不得沈卻一直留在肅北,不要回來添亂。
沈卻往前走了兩步,盯著何氏的眼楮,說︰“是因為那場火。”
何氏臉上表情瞬間凝固。
“因為那場火,我的背上、腿上、手上還有腳上留下了猙獰的疤。那些疤痕之所以能消,是因為先生用了一種藥。那種藥可以除去我身上的疤,可是卻讓那些新長出來的皮膚比其他的地方不易排汗。”
沈卻低低地笑出聲來,她伸出雙手,兩只小手握成拳,手背朝上,遞到何氏眼前。
她笑著說︰“您瞧呀,我左手背上濕漉漉的,可是右手背上是干的呢。”
沈卻右手手背上的疤痕成倍擴大到了何氏眼前,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大火被撲滅了,沈仁從大火里救出已經被燒成火人一樣的沈卻。
何氏永遠都忘不了,那些衣料已經粘在了沈卻的背上,根本撕不下來!那個時候,她甚至想過若她能夠活下來也好,她用顫抖的手去撕沈卻粘在身上的衣服,撕下來的衣服上粘了燒焦的皮肉。看得何氏幾度昏厥。
不是因為心痛,而是因為恐懼和懺悔。
何氏伸出手急忙推開沈卻伸在自己眼前的手,她側著臉別開眼,根本不敢看那些疤!
何氏在推開沈卻的時候,沈卻感受到了何氏的手在發抖。
沈卻笑了笑,她偏著頭望著何氏,像個調皮的女兒對自己的母親撒嬌一樣,說︰“母親,您能抱抱我嗎?”
何氏一下子僵在那里。
“母親,打從女兒從肅北回來,您都沒有抱過我一次呢!”沈卻繼續上前,她甚至拉住何氏的手,開始撒嬌。
何氏覺得沈卻拽著自己的那只手好像火炭一樣烤人。何止是沒有抱著她,沈卻回來的這幾個月,何氏連拉她手的時候都只是握一下手尖就放下。
“母親,母親。您不喜歡我是嗎?連抱抱我也不肯了嗎?我記得小時候沒有那場大火之前您還是抱過我的,雖然……都是在我穿男裝的時候。”
沈卻緩緩松手,向後退了一步。眼眶里早就蓄滿了淚水,可是她不想哭出來,她努力眨了眨眼,生生將那些眼淚憋回去。
直到眼楮里清澈一片,再也沒了淚水的時候,她才重新笑著開口︰“母親今天為什麼會親自來接我呢?”
何氏臉色有些蒼白,她假裝淡定地說︰“前幾日想著你貪玩在殷家玩一會兒也就罷了,可時日久了自然得接你回去。再說了,你如今已經出嫁了,你夫君下落不明,你怎麼可以還賴在別人家作客。”
“母親,你撒謊。”沈卻忽然說。
何氏重新打量起沈卻,她怎麼覺得沈卻今天怪怪的?
“讓我猜猜?”沈卻勾了勾嘴角,“听說哥哥病了呢。”
她背著手,在屋子里渡著步子,一邊走,一邊說︰“母親這幾日一定是茶飯不思地思考一個問題。小時候哥哥身體不好,可我被送去肅北以後哥哥的身子骨就越來越結實。可如今我回鄂南城了,哥哥居然又病了!難道真的是雙生子就要共享命數嗎?難道真的是我這個小掃把星回來了,哥哥就得不了好了嗎?”
沈卻忽然站定,她猛地轉身,驚恐地望著何氏。
沈卻雙手捂在胸口,假裝害怕的模樣,說︰“母親!您要做什麼!是不是要挖了我的心肝給哥哥補身子?不不不……”
沈卻向後退去,說︰“你是不是又想燒死我?”
她一字一頓地說,聲音中也沒了之前假裝的恐懼,她就那樣冷冷地望著何氏,目光沉靜如水。
沈卻以為她永遠沒有機會面對何氏說出這些話,她以為若有一天真的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里一定是痛的。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里卻是那麼的平靜,好似一汪清潭,毫無半點波瀾。
“沈卻!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何氏猛地站起來,難掩驚怒的大喊。
“夫人!夫人!”甦媽媽趕緊進來,又仔細掩了門。她幾乎是沖過來,把站起來的何氏摁在椅子上坐好。一手給她順著氣,一邊小聲說︰“夫人,慎言!慎言啊!這里是殷家,小心隔牆有耳啊!咱們三姑娘是病了,是在說胡話呢!不不不……是天太熱了,三姑娘又中暑了。”
“我是病了,”沈卻遠遠地看著大口喘著氣的何氏,涼涼地說︰“甦媽媽還是快些帶夫人回沈家吧,小心我的病氣傳給了夫人。”
“三姑娘……”甦媽媽一回頭,看見沈卻那雙冷靜的眼楮時,她竟是生出了一種寒意。她暗中扯了何氏一把,小聲說︰“夫人,看來咱們阿卻在殷家住得挺好,要不然就讓她多住幾日吧。咱們先回去,過幾日再來接她回家。”
“好……”何氏木訥地點頭,她站起來,幾乎將全部的力氣倚靠在甦媽媽身上才能行走。
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背影,沈卻眨了下眼,輕聲說︰“阿卻就不送了。”
何氏離開了很久,沈卻才緩緩轉身。她抱起戚玨那件袍子,繞到屏風後面。
沈卻猛地睜大眼楮,手中的袍子已經落了地。
“先、先生!您、您一直在這里嗎?您終于來接阿卻回家了!”
“嗯。接你回家。”戚玨伸出手將沈卻一拉,拉到懷里。
他慢慢彎下身子,將沈卻緊緊擁著,環抱著她的雙臂無聲收緊。他再次在她耳邊輕聲重復︰“我們回家。”
沈卻眨了下眼,然後伸出手環上戚玨的腰,她說︰“先生,阿卻不難過的。”
戚玨沒有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抱著她。
傻孩子,你不難過我才更心疼。
“先生,我給您的袍子劃破的地方繡了東西遮了!”沈卻討好似地笑開,對于何氏的事選擇只字不提。
“嗯,繡的什麼?”戚玨松開沈卻,撿起地上的袍子。
他看著上面繡著花花綠綠的東西,問︰“麻雀?”
沈卻豎起眉頭,急說︰“不是!是喜鵲!”
戚玨不解地看著她。
“以後只有歡喜,再無別離!”
“好,”戚玨摩挲著衣袍上花花綠綠分辨不出是麻雀還是喜鵲的小鳥,答應下來,“以後只有歡喜,再無別離。”
戚玨和沈卻一起出去的時候,嚇了殷家人一大跳。
戚玨抱了抱拳,道︰“叨擾殷家這麼久,此恩情戚玨記下了。只是今日還有要事,便不多留了。”
殷家人自然不會阻攔。
沈卻跟著戚玨走出殷家,不見馬車,只見一匹純白的駿馬。
“走,帶你騎馬。”
戚玨一手環住懷里的沈卻,一手握著馬韁。馬兒起先還是輕快地跑著,到後來竟成了一路狂奔。
沈卻幾度驚呼,一雙小手死死抓著戚玨的胳膊。
她迎著風大喊︰“先生,您說的對!”
“嗯。”戚玨望著前方。
窩在戚玨懷里的沈卻皺了皺眉,她轉過頭,仰著臉,望著戚玨的下巴,說︰“先生!您應該問我是說您說過的那一句話是對的!”
馬兒沖進樹林,前方枝椏交疊,郁郁蔥蔥。
戚玨摁著沈卻的腦袋,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一起低下頭,躲過前方斜著生長的樹枝。
他說︰“你的先生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