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沒回家,讓犯店炒了幾個菜送到鐵皮房里來,我跟李俊海喝酒閑聊。---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我問李俊海有什麼打算?李俊海把頭皮搓得沙沙響,臉也憋成了猴子屁股,一個勁地嘆氣。我想了想,問他對賣海貨感不感興趣?李俊海說,我還是別跟你在一起了吧,我發現你的朋友都不太喜歡我,以後磕磕踫踫的不好看。我說,要不你就在這里賣服裝,閻八欠我個人情,我讓他給你弄個攤位,你先湊合著干上一陣,不行的話再說。李俊海又犯了愁,我對服裝這行一竅不通,從哪里進貨都不知道,怎麼賣?我笑道,很簡單,就像我賣魚一樣,剛開始也是啥也不懂,很快就上道兒了,再說閻八也可以幫助你啊。李俊海猛灌了一陣啤酒,把腳一跺說,那我就先干干試試,實在不行我販水果去,干那個我在行……說著話,那五進來了,說閻坤喊我出去喝酒。我對那五說,我有事兒不能去,讓他到我這里來,我求他個事兒。那五走了,李俊海問我閻坤是誰?我說,就是以前跟著小廣玩兒的閻八呀,這小子現在可發達了,服裝、鞋帽、布匹什麼的都得過過他的手。接著我就把前面發生的事情跟他說了一番,李俊海大呼小叫地嚷嚷道,好家伙,我出來的正是時候,原來現在的社會是這個樣子啊,你行,這一家伙干得漂亮。
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喂了一聲,閻坤問︰“遠哥,找我有什麼事兒?”
我說在電話里說不清楚,別在外面喝了,趕緊回來。
閻坤說︰“剛開始上菜呢,你不知道,我今天約了個人,他想見見你。”
我問︰“誰?我認識嗎?”
閻坤嘿嘿地笑︰“認識,交情很深啊……我讓他跟你說。”
“楊遠嗎?”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的心一緊,小廣!
“是,我是楊遠,你哪位?”我故意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
“陳廣勝啊,怎麼,不認識了?”小廣的聲音很冷漠,但听不出挑釁的意思。
“呵呵,小廣哥?怎麼不認識?還想折騰我嗎?”
“這叫什麼話?沒別的,我就是想找你隨便聊聊。”
“不必了吧?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再提它沒什麼意思。”
“呵呵,你還是不願意見我……”小廣沉吟了半晌,接著說,“既然你不願意見我,我就在電話里跟你簡單說說。其實我找你也沒別的事兒,我根本就沒打算提以前的事情,那純粹是一場誤會,那時候咱們都還小,少年輕狂嘛,我早就把它忘記了。你為這事兒去坐牢,我的心里也過意不去,可那個時候由不得人,畢竟是你先帶人把我砍了……呵呵,不說這些我還是說了,算了,不說了。蝴蝶,我了解你,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一下子就斷了人家的財路啊。”
我想繼續听他說下去,可他突然打住不說了,我問︰“你是說黃胡子的事兒嗎?”
小廣好象是在那頭咕咚咕咚地喝酒,悶了很久才回答︰“我是在說黃老二的事兒。”
我皺緊了眉頭︰“小廣哥,你把電話遞給閻八。”
“遠哥,別在意,勝哥喝得有點兒多。”閻坤在那邊笑得很尷尬。
“你來告訴他,我為什麼要斷黃胡子的財路,相信你會跟他解釋清楚的。”
“真沒想到他會跟你提這些……黃胡子那是活該,我跟勝哥解釋。”
“你還必須告訴他,讓他最好別攙和這事兒,沒好處。”
“那好,我陪他喝兩杯就回市場,在那兒等著我啊。”
放下電話,我點上一根煙,撲通坐在了剛支好的彈簧床上︰“要死的人了,還他媽跟我裝大頭。”
李俊海好象是怕我把他的床弄亂了,拉我坐到沙發上︰“是小廣?”
我點點頭,余怒未消︰“本來我想給他個面子,這小子蹬鼻子上臉。”
李俊海悠然地吐著煙圈︰“我就說嘛,他是不會就這麼跟你算完了的。”
“那倒不至于,听口氣他不是那麼個意思,他就是想讓我給黃胡子留口飯吃。”
“關他屁事?再他媽叨叨,連他一遭兒收拾就是了。”
“沒意思,他現在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收拾他倒顯得我不大度。”
“他大度?他大度還在你的眼前裝大頭?等著吧,有機會我去‘辦’他。”
“你還有完沒完了?我跟小廣的過節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許再翻騰起來。”
李俊海還想嘮叨,花子進來了︰“遠哥,東輝冷藏廠的貨又讓我‘黑’了,老孫想請你吃頓飯。”
我把煙頭猛地戳進沙發里︰“不去,你告訴他,再讓我看見這個市場的人從他那里拿貨,我就剁了他。”
花子躲在黑影里沙沙地笑︰“這次他是徹底不敢了,要不我和大昌去跟他喝點兒?”
我橫他一眼︰“誰也不許去,悶他兩天,直到他過來給我下跪。”
花子抓起茶幾上的一瓶酒,仰臉喝了幾口︰“錢我都預備好了,就等他來找你辦交接了。”
我垂下頭想了一陣,抬起頭對花子說︰“你帶著錢去找四哥,讓他領你去找水產局老王,馬上。”
花子剛走,閻坤就笑呵呵地推門進來了︰“哈哈,小廣是徹底讓我灌醉了,趴桌子上直哭。”
我笑了笑︰“有文化的人就這樣,哭是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他回家了?”
閻坤笑眯了眼︰“回家了。一路高歌啊,嚇得街上的女人滿馬路亂竄,以為神經病院放假了呢,我去攙他,他把我摔了好幾個跟頭,還要拿磚頭拍我的腦袋呢……唉,小廣啊小廣,你說你怎麼突然就變成一個酒鬼了呢?”
閻坤說,下午他剛上貨回來,小廣就醉醺醺地找來了,因為他留了一頭披肩長發,閻坤一時沒認出他是小廣來,就沒怎麼搭理他,他火了,用手指著閻坤的鼻子大聲嚷嚷,你們算些什麼**玩意兒?當年我玩兒的時候,你們還是你爹“蛋子”里的液體呢。兔子想上去揍他,結果被小廣一拳打飛了。閻坤以前跟過小廣,懼怕他當年的凶猛,不想跟他結仇,就拉小廣進了門市,小廣很高興,摟著閻坤的脖子好一頓親。閻坤給他泡了一壺濃茶,讓他消著酒,兩個人就在店里閑聊,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我,小廣說他很想我,讓閻坤去找我,他要請我吃飯,一笑泯恩仇。閻坤打發人去找我,沒找著,小廣不依,硬拉著閻坤去了飯店……誰知道他找你竟然是為了黃胡子的事兒呢?閻坤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早知道這樣,這酒殺了我也不喝。
我心不在焉地說︰“這有什麼?他也就是發發牢騷罷了,黃胡子已經廢了。”
閻坤莫名地笑了︰“小廣有點意思,不讓我喊他廣哥了,說是要脫胎換骨,立逼著我喊他勝哥。變了,像換了一個人。”
“別說他了,”我听得沒勁,“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
“知道,”閻坤瞟了李俊海一眼,“想給海哥找個活兒干是吧?”
“你小子夠聰明,”我把李俊海拉到閻坤面前,“俊海,還認識閻八吧?”
李俊海矜持地拍了閻坤的胳膊一下︰“認識,閻坤兄弟嘛。”
閻坤似乎有點不自在,把胳膊往旁邊閃了閃,沖我一笑︰“我給海哥一個鞋攤怎麼樣?”
我探詢地瞅了瞅李俊海,李俊海點點頭︰“行,有現成貨嗎?”
閻坤說︰“還有點兒,你給我個本錢就行了,以後的貨你自己進。”
我把手里的煙蒂彈向閻坤︰“別跟我計較,連貨加攤子都給你海哥,等他有錢了再還你。”
電話響了,是胡四打來的︰“蝴蝶,東輝冷藏廠搞定了,下一屆你承包。”
我哈哈大笑,笑得像一條瘋狂的狼︰“哈哈哈哈,痛快!”
李俊海躲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若有所思。
秋天來了,風不再是溫濕的了,吹在臉上干巴巴的,明顯的多了一份蒼勁。清晨的街道換了另一種姿容,斑斕駁雜的法國梧桐被風一吹,樹葉嘩嘩凋落,像褪毛的鳥兒。我經常在這樣的早晨帶著我弟弟在晨霧中跑步,跑累了,我就背他走上一陣,他長大了,背在身上不再讓我感到輕松,他沉重像一條裝滿糧食的麻袋。我弟弟沒有覺察到我在吃力,他像一個騎著戰馬的戰士,揮舞雙手,嗷嗷叫著,催我往前沖。如果我爹在一旁,我爹會幫他催我,快呀,勝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頭。
我買了一部客貨兩用車,閑下來的時候就拉我弟弟到處游玩,惹得我弟弟學都不想上了。我爹經常批評我,你這樣不是個事兒呀,把你弟弟的心玩野了,將來他怎麼辦?你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吧?我不以為然,我說,我一直在給我弟弟攢錢,等他長大點兒了,我就給他開家雜貨鋪,他的帳算得好著呢,貨呢,你就幫他進,慢慢的他就能養活自己了。我爹听了直搖頭,不好不好,我哪能幫他進一輩子貨?等我老了他怎麼辦?我說,不是還有我嘛,你從我弟弟那里退休,我接班。我爹便不說話了,瞪著一只眼怔怔地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我知道他一直在擔心我,擔心我的生意不是正道兒。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跟我爹商量,要不就先讓我弟弟去市場,讓他跟著大昌學著賣魚。
我爹沖我直嚷嚷︰“別打這個譜,那更瞎了,上次俊海想讓他去賣鞋我都沒答應,還是得上學。”
我問︰“李俊海什麼時候來找過你?”我很惱火,這麼大的事情,李俊海怎麼沒跟我商量?
我爹說︰“那天你沒在家,李俊海拎個西瓜來了,說是他想把鞋攤處理了,自己干服裝去,想問你有沒有興趣讓你弟弟去賣鞋?如果你弟弟不會賣,他可以讓他的伙計幫著賣,利潤都給你弟弟,他說他欠你的人情,想用這個報答你,我沒答應。”
我罵了一聲,丟下筷子就奔了市場,我要訓他一頓,你憑什麼插手我家的事情?
李俊海很能吃苦,接了閻坤的鞋攤以後,他起早戀晚地干,進貨賣貨全是他一個人。他也很有眼光,那時候時興一種模樣像蛤蟆頭的棕色皮鞋,他就親自跑了一趟廣州,整車整車的批發,一下子發了。攤子也大了,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水泥台子了,他買下了一間二十多平米的門頭房,門頭是熠熠閃光的霓虹燈大字——大海鞋業。可惜好景不長,初試牛刀便小有成就的李俊海被白花花的銀子沖昏了頭腦,傾其所有又進了一批跟原來一樣的皮鞋,這次他栽了,貨全部積壓在了我的冷庫里,像一條一條的死魚。他幾乎要瘋了,整天在我的鐵皮房里唉聲嘆氣,像是死了沒埋的樣子。我勸他,這也怨不得你,市場規律嘛,那部分皮鞋的樣式已經過時了,你沒看出來,以後長點兒眼生就是了,重新開始吧。他很听勸,處理了那批鞋,再把房子租賃出去,又回到了那個小鞋攤。上個月,他突然不見了,閻坤說,老李把鞋攤還給他了,帶著幾千塊錢去了福建,好象要去那里倒騰日本舊西服回來賣。我打個哈哈說,中國人穿日本人的舊衣服?你海哥要當漢奸呢。沒幾天,李俊海就回來了,租了閻坤一個服裝攤,在那里掛出了幾件制作得很精致的西裝,結果當場就被管理市場的給查封了,要不是閻坤托了劉所長,李俊海這一罰弄不好就傾家蕩產了。前幾天,李俊海灰頭土臉地找到了我,讓我去找找劉所長,把西服還給他。我答應了他,費了好大的口舌才把半卡車舊西裝給他拉了回來,劉所長讓他馬上找個地方燒了,他哪里舍得燒?不知道拉哪兒去了。昨天,他突然帶著幾個人回來了,這幾個人有的站在服裝市的路口,有的蹲在攤位後面,見人就問,要西服嗎?日本的。
開著車走到半道的時候,我的火也消了一大半,這小子也是一番好心,別難為他了。
我把車停在鐵皮房門口,點了一根煙,四下打量,眼前全是我的攤子,伙計們忙得揮汗如雨。
我問正在跟人講價的那五︰“看見李俊海了嗎?”
那五把嘴巴沖鐵皮房呶了呶︰“在里面‘上神’呢,誰也不敢進去,進去就罵人。”
大昌提著一把撈魚的叉子過來了︰“遠哥,你怎麼招應了這麼個雜碎來家?剛才連你都罵了呢。”
“他罵我什麼?”我苦笑一聲。
“罵你不講兄弟感情,說你在監獄的時候,沒有他幫你申訴,你還在監獄里哭呢。”
“呵呵,他說的對,沒有他,我到現在還在蹲監獄呢。”
“遠哥,我可快要忍不住了啊,他再胡鬧,我真拿魚叉‘干’他啊。”
“那你干脆‘干’我得了,把我干挺了你就是這里的第一名了。”
大昌悻悻地走了︰“這幫哥們兒跟著你拼死拼活的干,還不如個李雜碎呢。”
我想想他說的也對,金高掌握著冷藏廠,花子掌握著小灣碼頭,只有大昌還在這里賣魚……難怪他有意見。
我沒來由地仰天唱了一句︰“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那五猛地接了一嗓子︰“睜開眼吧,小心看吧,哪個願臣虜自認!”
“楊遠,你進來一下。”李俊海站在門口大聲喊我,陽光下他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
我甩著手進了門︰“怎麼了?火氣很大嘛。”
李俊海砰地把門踢關了︰“你是怎麼辦事的?劉所長又抄走了我幾十件西服,他還讓不讓我活了?”
我說︰“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情,你賣的那些東西違反規定啊。”
李俊海把胸膛都要喊破了︰“少來這套,你活得倒是挺滋潤,我呢?我呢?!”
我的心里一陣煩躁,嗓子也開始發顫︰“你喝酒了?”
李俊海大口地往外噴氣︰“你想聞聞嗎?沒喝!”
我瞪著他看了一會,嘿嘿笑了︰“沒喝?那你听好了,你走吧,我管不了那麼多。”
李俊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倆眼像螃蟹那樣支得老高︰“你說什麼?”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輕柔一點︰“大哥,我說讓你走。”
砰!沉重的關門聲把我嚇得跳了起來,心也猛然一縮。
李俊海走了,整個秋天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似乎從我的視線里蒸發了。有時候喝多了,獨自坐在陰暗的鐵皮房里,看著他曾經躺過的彈簧床,我的心里難免有一絲悲傷。我與他的一些點點滴滴的往事,過電一樣地掠過我近乎麻木的大腦,心會時常抽搐一下。每當想起李老爺子渾濁的目光和我那聲悲愴的“爹”來,眼楮便會模糊,感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讓花子他們去打听李俊海現在去了哪里,打听來打听去,帶回來的都是這三個字——失蹤了。我為那天的事兒很後悔,我覺得,他那天對我發火是因為他把我當親兄弟對待才那樣的,我不應該攆他走,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磕頭的把兄弟……他現在落魄到如此地步,我不幫他誰幫他?這下倒好,親兄弟反目成仇了。有一次,我跟胡四說了我的苦惱,胡四點著我的腦門說,看不出來,你楊遠還是個俠骨柔情的人呢,不是我說你的,有心在社會上混,這種心態要不得,尤其是對李俊海這種人。
冬天來了,冷藏廠的生意好起來了,我整天忙得暈頭轉向,也無暇顧及李俊海的事情了。
有一天,小廣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楊遠,你還真的想跟我不算完是嗎?”
我莫名其妙,這小子是不是想找茬?我冷笑道︰“別跟我羅嗦,想干什麼你就直說。”
小廣沉默了一陣,悶聲說︰“我提醒你,不要騷擾我,我不想在外面混了。”
我騷擾他了嗎?我覺得他是在無理取鬧︰“小廣哥,你把話說明白點兒,我听不懂。”
小廣的聲音變了,似乎變回了當年︰“听好了,別逼我。”
听他的口氣,這里面好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跟他談談︰“你在那兒?我去找你。”
小廣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砬過,听起來沙沙的︰“沒必要,你好自為之。”
我剛嚷了一聲別掛電話,听筒里就傳來了一陣靜音,我摔下電話就把花子喊了進來。
花子見我臉色鐵青,問我出了什麼事情?
我推著他往外走︰“你去打听打听陳廣勝在哪里,我要見他。”
不大一會兒花子就回來了︰“他好幾天沒去上班了,好象請了病假。”
我想讓花子帶人去他家里把他拖來見我,想了想又忍下了,我不想再牽扯到他家里的人。
抽了一陣悶煙,我對花子說︰“這幾天多留心留心小廣的動向,有什麼消息趕緊告訴我。”
花子很納悶︰“遠哥,你沒弄錯吧?小廣現在很老實……”
我摔了他一煙頭︰“閉嘴,讓你干什麼你就干什麼,不該打听的你少打听。”
花子訕訕地說︰“我覺得咱們最好還是別惹他,老虎死了虎威還在呢。”
我拉開他,側身擠出門去。
從那五攤上拎了兩條魚,又去大昌攤上撮了一袋子蝦,我發動車就走,我要去找胡四。
胡四的小飯館擴大了,他把旁邊的一家糧店盤了下來,跟原來的飯館連成一體,變成了一家中等檔次的飯店,名字也改了,現在叫“食為天大酒店”,門口擺放著兩排碩大的花籃,門頭上掛著一溜紅彤彤的大燈籠,喜氣洋洋,像一個爆發戶的庭院。沒變的是,門口還支著那個汽油桶改造的炸油條的工具,那個村姑依舊在高聲叫賣︰“包子、餡餅、油條,胡四牌的啦!”
進門的時候,胡四正拿著個雞毛撢子在前廳溜達,我喊了一聲︰“土財主,忙著吶?”
胡四連忙丟了雞毛撢子,自我解嘲︰“啥叫土財主?我這人不喜歡閑著……剛要去找你呢,你竟然自投羅網。”
“這詞用得不恰當吧?什麼自投羅網?”我把帶來的東西丟到廚房里,回來打個哈哈。
“恰當,自投羅網的意思就是,我設了個局,讓你進來鑽,哈哈。”
“設的是什麼局?說來听听,好的話我就鑽。”
“不急,呆會兒林武來了,咱們一起商量,你先說,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我坐下打開一瓶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抹著嘴把剛才小廣打電話的事兒說了一遍。
胡四把眉頭皺得像一座小山︰“不會吧?前幾天他還來這里跟我好一頓聊呢,他說他剛承包了他們商場里的一個裝潢材料部,正準備大干一番呢……他還把你好一陣表揚,說你人很仗義,出來以後也沒找他的事兒,等有機會跟你談談,將來交個朋友。這不都挺好的嘛,這里面肯定有什麼誤會,小廣那個人我知道,別人不去惹他,他是不會主動去惹別人的……怎麼回事兒呢?楊遠,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沒找他的茬兒吧?或者你的朋友,比如金高啦,花子啦,他們也沒去惹小廣?”
我想了想,語氣十分肯定︰“絕對不會,這幾個哥們兒天天跟我在一起,他們干了什麼我還能不知道?四哥你不清楚我們的關系,我的這幫弟兄絕對夠義氣,他們是絕對不會瞞著我去干任何事情的,這一點我敢打保票。”
胡四嘬著牙花子自言自語︰“那就奇怪了,難道有人故意給你們挑事兒?誰這麼下作?”
我把那瓶酒一口氣干了,砰地敦在桌子上︰“我不管了,你跟小廣熟悉,你去打听。”
胡四拿起瓶子,小心翼翼地插到身邊的啤酒筐里,回頭說︰“交給我吧,抽空我去找他。”
“李俊海有下落了嗎?”胡四還是閑不著,拿過一把芹菜放在桌子上摘。
“沒有,我估計他是傷心了……”我怏怏地嘆了一口氣。
“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別不高興啊,我懷疑這事兒跟他有關系。”
“不會吧?”說是這麼說,我還是打了一個激靈,心一堵。
“難道你把他以前是怎麼對待你的全忘了?”
“忘不了,可小廣那麼聰明的人會相信他?”
“這就需要去問問小廣了,”胡四搖搖頭,“小廣聰明個屁,心太軟。”
“哈哈,說蝴蝶蝴蝶就到,”林武像一頭狗熊那樣橫著身子闖了進來,“剛才我跟芳子還在路上說你呢,芳子說要去市場拿你兩條魚回來炖著吃,我說,別去,蝴蝶這小子淨賣假魚,他的黃花魚和紅頭魚都是上了顏色的,蝦是撒了尿的……”
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一抹陽光里的芳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嫩紅的陽光斜打在芳子的臉上,她的臉泛出熟透了的隻果那樣圓潤的光澤。
“遠哥,你可真老實,”芳子抱著膀子倚在門框上,沖我直樂,“他那麼損你,你也不揍他?”
“啊?他說我什麼了?”我確實沒听見剛才林武在說什麼,傻得像我弟弟。
“他說你是個奸商呢。”芳子用眼角瞟著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走一步我的心緊一下,幾乎要暈厥了。
林武去廚房里拿了兩根黃瓜,喀嚓喀嚓地嚼︰“真他媽奇怪,芳子好象看上蝴蝶了呢。”
芳子把嘴巴撅成喇叭狀,大大咧咧地說︰“就看上了怎麼著?人家遠哥多穩當?哪像你,猴子似的,是不是遠哥?”
我說不出話來,臉燙得厲害,連忙點根煙掩飾自己的尷尬。
林武好象並不在意,傻笑著遞給芳子一根黃瓜︰“那好啊,有空我給你們拉拉皮條。”
胡四笑眯眯地轉圈打量芳子︰“嘿嘿,我妹妹是越來越‘拿人’了,瞧著腰兒,瞧著屁股。”
芳子推了胡四一個趔趄︰“滾蛋,再這麼流氓我告我姐姐去,休了你。”
胡四正色道︰“休了好,休了我找你……好了,談點兒正事吧,林武,你跟楊遠說。”
說完瞥了芳子一眼。
芳子很知趣,水汪汪的大眼楮轉了幾圈,小鳥一樣飄了出去。
林武說的事兒讓我吃了一驚,拿煙的手禁不住有些哆嗦。
“如果你自己沒有車,出門怎麼辦?”林武把滿嘴的碎黃瓜吐在地上,瞪眼問我。
“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呀,”我一笑,“怎麼,想打我車的主意?”
“你那還叫車?”胡四邊收拾著地下的黃瓜邊說,“哥哥我的車可比你的氣派多了。”
“別打岔,我跟楊遠說,”林武繼續問,“除了公交車你還坐過什麼?”
我想了想︰“還能再坐什麼?你以為這是在香港啊,出門還坐的士?”
林武哈哈大笑︰“你以為不能?四哥的車跟的士也差不到哪兒去。”
胡四甕聲甕氣地說︰“是這樣,我和林子倆湊錢買了兩部面包車。”
我明白了,前一陣我就發現街上跑了不少小公共,車窗玻璃上寫著5路、7路什麼的,好象有點兒錢又急著出去辦事的人才舍得坐那車,票價比大公共要貴許多,莫不是胡四也想干這一行?我笑道︰“我明白了,四哥想當司機,不當廚師了。”
“他連油門在哪里都不知道,當什麼司機?”林武插話說,“他也就是塊當廚子的料……算了,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咱們實打實的來吧。我倆湊錢買這兩輛車都好幾個月了,一直讓伙計們在長途站那里拉私活兒,前幾個月掙了點兒銀子,眼看要掙出下一輛車錢來了,車就被交管大隊給查封了,老四沒辦法就去打點關節,這一下子把剛掙到手的那點兒錢全折騰進去了。好歹把車贖回來,還沒等繼續上路呢,孫朝陽就開始找麻煩了,要讓老四消失……對了,你應該認識孫朝陽吧?”
我的頭皮一麻,怎麼不認識?那可是個大哥級的人物!記得我剛開始在社會上混的時候,在後海跟他見過一面。那天上午,牛玉文臉色蠟黃地在宿舍里喝悶酒,我問他為什麼事兒這麼悶悶不樂?牛玉文說,一直跟著他玩兒的一個弟兄被人打了,很慘,腿都打斷了,那伙計家里又窮,住不起醫院,一直在家躺著。沒辦法,牛玉文就帶著幾個弟兄去找打人的那個人要醫藥費,結果走到半道上就被人家給打散了,那幫人凶得很,擎著菜刀一路攆牛玉文,揚言要把牛玉文砸回他媽逼里去……我問,是誰這麼瘋狂?來明的不行,咱們背他的“死狗”去。牛玉文說,那多沒勁?今天你背了他,只要他死不了,明天他再來背你,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因為這事兒跟我沒多大關系,我就不再打听了,只是安慰他,別怕,他們再來找麻煩,我跟他們拼。下午有人給牛玉文捎來了話,讓他晚上帶人去後海,那個人要跟他火拼一場……牛玉文唉聲嘆氣了一個下午,最後好象下了很大的決心,騎上自行車就走了。牛玉文回來的時候好象變了一個人,笑呵呵地對我說,沒事兒了,晚上跟我一起去,這架不但打不起來,那幫小子還得給我磕頭。晚上,一個披著黑風衣的人來了,這個人一言不發,甩頭讓我和牛玉文跟他走。
我們三個人行走在去後海的路上,很孤單。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我怎麼有點兒畏懼他?這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站在海風的當口,風鼓起他的風衣,讓他看上去威風凜凜,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氣。我們三個人站了沒有多長時間,一群黑影就從幾條破船上跳了下來。一個黑敦敦的胖子,用一只手電筒沖我們亂晃︰“呦!很猛啊,就來了三個?”
晃著晃著,他突然像被魚鉤甩了一下的魚,猛地丟了手電筒︰“朝陽哥,是你?!”
後面的人一下子散了,唧喳一陣,跑了不少,剩下的也不敢靠前,遠遠地往這邊偷看。
穿風衣的大哥站著沒動,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從鼻孔里發出來的︰“過來。”
胖子戰戰兢兢地往前挪,手里拿著的一把斧頭噗地掉在了沙灘上︰“朝陽哥,原諒我……”
穿風衣的大哥沒有看他,他把腳踩在礁石上,胳膊肘支著膝蓋,用手托著的腮冷漠地轉向了烏蒙蒙的大海,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伴在柔和的海風里猶如來自天邊︰“吳胖子,出來混要講一點江湖道義,不要以為沒人壓著你,你就可以飛上天去。你想活,我兄弟也想活,他的腿斷了,活得就不自在了,可我發現,你的腿還好好的,我覺得,這很不公平,你覺得呢?”
吳胖子噗地一聲跪在了滿是淤泥的沙灘上︰“朝陽哥,放過我,我會把這事兒處理好的。”
穿風衣的大哥把皮鞋在礁石上磕了兩下,轉身就走︰“那好,別再讓我找你了。”
這位大哥就是孫朝陽。想起他,我的心一陣發涼,四哥,你怎麼會惹上他了呢?
林武見我沒說話,急吼吼地又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你不認識孫朝陽?”
我回過神來,沖林武啞然一笑︰“認識,不過沒什麼交情,他怎麼了?”
“他在找咱們的麻煩呢,”林武接著說,“在咱們東邊三區公交線路上跑的小公共全受他的控制,也就是說,他在吃這些人的保護費。老四一開始去找過他,想讓他幫忙弄個營運,‘抽頭’該給他多少就給他多少。可他對老四說,你最好別插手我這一塊兒,我沒工夫陪你玩兒。我倆直接急眼了,就偷著拉點兒私活兒,其實那時候孫朝陽也知道這事兒,還派人砸過我們的車,老四找了梁超,費了好多勁才把這事兒壓下了。有一次喝酒的時候,孫朝陽還開玩笑說,四膘子也是後起之秀,有飯大家吃,只要別騎在我的頭上拉屎,大家會相安無事的。你想想,咱四哥是個寄人籬下的主兒?沒理他,這不就來事兒了?”
“四哥,”我拉了正在沉思的胡四一把,“我覺得你還是通過車管所,正式辦個營運好。”
“辦個屁,姓孫的跟我來這套我還不辦了呢,我要把他砸跑了,取而代之。”
“呵呵,”我無奈地笑了,“四哥,孫朝陽可不是黃胡子啊。”
“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胡四?”胡四的眉毛豎了起來,“誰大誰小扔碗里滾滾再說。”
我沉默了,心里很亂,眼前老是浮現著孫朝陽站在海風里的鏡頭。海風將他的風衣吹得嘩嘩響,他面色冷峻,猶如一尊矗立在冰冷月光下的青銅雕塑。我該怎麼辦?幫胡四把他砸下去?我有這個能耐嗎?萬一失手了,我剛剛創下的這點基業豈不是要毀于一旦?我甚至聯想到我被人在街頭追殺,忽忽的冷風從耳邊掠過,我如喪家犬一般穿行在狹窄骯髒的胡同里……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黃胡子,當初黃胡子是否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呢?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沒頭蒼蠅一般失去了主張。
芳子在外面唱歌︰“彎彎的小河,青青的山岡,靜靜的小村莊……”
一陣風吹進來,打了一個旋,又飄走了,屋里頓時鴉雀無聲。
“蝴蝶,我來幫你分析一下,”胡四的頭腦似乎很冷靜,“孫朝陽是個紙老虎,我為什麼這樣說呢?你听著。首先,他摸不清咱們的來路,他根本不知道咱們有多大的勢力,他老是以為在這座城市里沒人敢動他,一旦咱們主動出擊,他首先就懵了,第一反應就是保住他的地位。我敢說,這種老油子是不會直接跟咱們拼命的,他會怎麼樣呢?我斷定,他一定會先穩住咱們,然後再暗下黑手,這正合我意,我會在第一時間讓他嘗到我的厲害。當然,我是不會把他殺了的,我還沒笨到殺人的程度……兄弟,我出來這一年多不是白混的,我已經有了自己的關系網,這一點我不說你也清楚。第二呢,這就要看你的了,實話告訴你吧,孫朝陽很懼怕你!別笑,這是真的,還沒跟他鬧翻的時候,我和他喝過一次酒,他知道你砸黃胡子的事兒。我曾經試探過他,我說,我跟蝴蝶是生死兄弟。他的表情很慌亂,在酒桌上閃爍其詞,但我听出來了,他很心虛……”
“這不可能,這些年他什麼事兒沒經歷過?他怎麼會怕我?”我不讓胡四說下去了。
“我的眼很毒,他在心里想什麼,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真的。”
“管他想什麼呢,”我按住胡四不停揮舞的手,把心一橫,斬釘截鐵地說,“干他!”
“哈哈,我就知道你是不會跟黃胡子學的。”胡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慢著,我有言在先,這次我真的不想動手了。”
“沒打算讓你動手,你只需要在旁邊一站就可以了,”胡四挺胸站了起來,“上酒。”
“你只要往旁邊一站,他,包括他的手下,沒一個敢動彈的。”林武的話胸有成竹。
“動彈?你什麼時候听說他還打過架?”胡四冷笑一聲,“跟我一樣,玩腦子的。”
“這……操,我還真沒听說他還打過架呢,”林武傻笑起來,“名聲全是吹出來的。”
“還有哪些猛點兒的人跟他在一起?”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沒有,全是一幫老家伙,都是他媽撂了三十往四十上數的人了。”胡四嗤之以鼻。
“不能吧?”我說,“那真干起來,他指望什麼跟別人拼?”
“小孩他倒是有幾個,不管用,一砸就‘尿’,跟胡東一個德行。”胡四邊指揮上菜邊開始嘮叨,“我說你呀,你還是沒徹底開竅,你以為現在混社會還需要拳頭、菜刀什麼的冷兵器?現在玩的是票子,你沒票子打的什麼架?光等著蹲監獄去吧。退一萬步說,你就是被逼無奈想跟人家拼命也不用去拼什麼體力,有槍有炮,有腦子就可以了……當然,你砸黃胡子那場戲除外,那是為了‘造’名聲……呵呵,你還別說,管用,非常管用。不過,宣傳也得跟得上啊,這幾個月我給你作了不少廣告呢,我讓我的兄弟們逢人就吹你,基本把你吹成了武松、趙雲、關雲長他們,哈哈,連郊區的小混混都知道你的大名呢。”
我不知道他說的有沒有道理,胡亂敷衍道︰“沒有真本事,再吹也拉倒,喝酒吧。”
林武把一瓶白酒往桌子上一敦,附和一聲︰“就是,你不砸黃胡子,我們怎麼給你吹?”
胡四拿過酒,邊倒酒邊說︰“不過咱們也別小瞧了孫朝陽,他比黃胡子要猛多了。”
“還是別提他了,”我說,“今晚我就去找牛玉文,先探探孫朝陽的底細。”
“不用探了,”胡四接過話頭,“他以前是牛玉文他爹的徒弟,就這麼點兒關系,人家孫朝陽的眼里根本就沒有什麼牛玉文,再說你這麼長時間不接觸牛玉文了,你知道他現在是怎麼想的?備不住你前腳去找了他,他後腳報告孫朝陽了呢,別去。”
我想想也是這麼個理兒,抓起酒杯就喝︰“那就不管他了,喝酒。”
林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起身把芳子喊了進來。
芳子坐在胡四旁邊,一個勁地撒嬌︰“四哥,我要吃八帶蛸。”
胡四笑著說︰“我的八帶蛸你不能隨便吃,你想吃就吃林武的。”
林武笑得很下流︰“嘿嘿,不急不急,結婚那天再吃。”
芳子一下子反應過來,抬腳把林武的凳子踹得吱嘎響︰“去,去,想得美。”
我醉得一塌糊涂,怎麼回的家全忘了,只記得芳子靠在我的身上幽幽地說“少喝酒”。
三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坐在了孫朝陽的對面。這是一家在當時來說最豪華的酒店,我跟胡四和林武來到這里的時候,樓下的餐廳里正在吃早飯,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我的槍用一個護腕別在腳腕子上,這讓我上樓的時候看上去像個練摔跤的,那只腳老是往里扣。在樓下,胡四給孫朝陽打了一個電話,孫朝陽在那頭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不用催了,我馬上就到,相信咱們會談出一個結果來的。胡四笑得很輕柔,像一個剛結婚的小媳婦,朝陽哥,我相信你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的。放下電話,胡四讓林武把帶來的伙計全部散開,混雜在吃飯的人群里,然後沖我一笑︰“蝴蝶,看你的了。我估計,一般他不會發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掏槍,甚至萬一他的人動了手,你也先別著急,看我的臉色行事。”
我笑著點點頭︰“呵呵,我還真成你的打手了,別囑咐了,我有數。”
坐在金碧輝煌的單間里,我問胡四︰“你確定孫朝陽知道我也來這里嗎?”
胡四說︰“就是因為他知道你來這里他才來的,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你找他是早晚的事兒。”
林武好象是在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緊張︰“他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將來做打算。”
話音未落,外面就有人敲門,胡四沖林武使了個眼色︰“問問是誰?”
林武剛站起來,門就被推開了,孫朝陽面無表情地橫掃一眼︰“都來了?”
我坐著沒動,冷冷地打量他。幾年沒見,他老了許多,除了那雙眼楮依舊放射著鷹一般的寒光以外,他跟一個在工廠里上班的中年工人沒什麼兩樣。看著他,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陣沮喪,這還是當年我心目中的那個英雄嗎?胡四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呵呵,朝陽哥這麼守時啊,我還以為我們哥兒幾個還得再等你個把小時呢,快請進快請進,林子,給朝陽哥看座。”
孫朝陽伸手拍了拍胡四的肩膀,沙啞著嗓子說︰“不及時能行嘛,我兄弟來不及了都。”
胡四訕笑著摸了摸頭皮︰“朝陽哥真能笑話人,我是那樣的人嘛。”
孫朝陽把臉轉向了我︰“這位就是蝴蝶兄弟吧?”
我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淡然一笑︰“是我,四年前我跟哥哥見過一面。”
孫朝陽猛地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咳,瞧我這記性,對,我想起來了。”
剛才悄悄出門的林武回來了,站在門口做了個搖頭的動作。我知道,這就表明孫朝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心里一凜,好膽識!這才是做大哥的風範。我不由自主地沖孫朝陽呲了呲牙︰“那時候我還小,哥哥可能對我沒啥印象。”
“老四,先喝點兒還是先談事兒?”孫朝陽沒接我的話,轉頭問胡四。
“邊喝邊談,”胡四沖林武呶呶嘴,“招呼上菜。”
上菜的時候,胡四跟孫朝陽聊得很融洽,甚至有點打情罵悄的意思。我想,好啊,你們先調著情,呆會兒就該我唱黑臉了。正琢磨著怎麼才能一下子讓孫朝陽給我下跪,孫朝陽突然把口氣變了︰“老四,說吧,想在我的身上割哪塊肉?”
胡四一楞︰“朝陽哥,別這樣說話呀,什麼叫割肉?”
孫朝陽悠然點了一根煙︰“咱們還是別玩那套娘們兒把戲了,明說,你想要哪條線?”
胡四的表情很尷尬︰“朝陽哥,其實我沒想跟你爭飯吃,就是想讓你把飯碗歪一歪……”
“老四,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換了別人我連見都不願意見他,”孫朝陽豎起一根指頭沖胡四晃了晃,然後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說實話,蝴蝶呢,是咱們這一帶的後起之秀,我很敬重他,他剛出來,我也沒什麼見面禮,我知道你跟蝴蝶的關系很鐵,所以呢,這事兒就算我跟你們哥兒幾個交個實在朋友。一句話——景山、河城這兩條線歸你,其他的免談。同意的話咱哥們兒握手喝酒,不同意我走人,至于以後咱們怎麼玩兒,各自心里都有一桿秤。說話吧,我喜歡痛快人。”
我瞥了胡四一眼,胡四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
房間里一時很沉悶,我不清楚孫朝陽的這個條件是否符合胡四的心願,遲遲沒有說話。
孫朝陽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同意了?那就干一杯。”
我和林武都舉起了酒杯,胡四沒動,眯著眼楮看孫朝陽。
孫朝陽干了這杯酒,不小心把一個盤子蹭到了地下。
“來人,把地收拾收拾!”孫朝陽沖門口咋呼了一聲。
門外呼啦涌進了三個穿酒店服務員衣服的年輕人,我赫然發現他們每人拿的抹布里都露出了一根烏黑的槍管。我一楞,下意識地彎下腰,想去拽別在腳腕子上的槍,胡四一把拉住了我︰“哈哈,朝陽哥真痛快,就這麼定了,干杯,我的好哥哥。”
“我的已經干了,”孫朝陽撢了撢衣袖,“老四,那就這樣吧,我先回去。”
“不急啊哥哥,再喝點兒。”胡四站起來想去拉他,他已經走到了門口。
那三個年輕人站在門口目送他下了樓,其中一個走到我的面前跟我握了握手,我感覺自己的手里多了一張卡片一樣的東西。我沒有言聲,拍拍他的胳膊說,回去跟朝陽哥說,有時間我去拜訪他。三個人把門帶上,悄無聲息地走了。
“四哥,這個結局怎麼樣?”我把卡片裝進褲兜,沉聲問胡四。
“很好,沒辦法,他能這樣也算是給了我面子。緊鍋豬頭慢鍋肉,這事兒急不得。”
“就是,暫時這個條件很好。”我舒了一口氣。
“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痛快,我以為他最多來個井水不犯河水,”胡四解嘲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剛才我還想‘詐厲’他一把呢……嘿嘿,看來我太沒有數了,咱們還沒有跟人家抗衡的實力。這個老油條,還真不能小看他呢,以後慢慢熬他吧。”
“他娘的,我剛才看見那三個小子都帶著槍呢。”林武心有余悸,臉色焦黃。
“是嗎?我怎麼沒看見?”胡四把眼瞪得溜溜圓,“蝴蝶,你看見了嗎?”
“我也沒看見,”我笑了,“我的眼神連我爹都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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