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家醫院時,首先襲擊你感官的就是氣味。---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那種刺鼻的消毒劑氣味彌漫在髒兮兮的病房的所有角落,讓我惡心到想吐;第二呢,就是在那里你看不到一個幸福的人。病人們躺在綠色的床上呻吟悲啼。就連醫生和護士看上去也都陰沉沉的。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那種漠不關心的態度;沒有誰會真正因為你而煩惱不安。我原本想象有不少醫生護士團團圍著谷迪雅,卻發現她獨自一人躺在燒傷科的病床上;沒有一個護士看護她。她的臉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黑色的眼楮。
“谷迪雅,看看誰來看你了。”桑塔拉姆太太說著,看我時滿臉堆笑。
接近女孩讓我感到羞怯。她顯然比我大不少。我只是一個偷窺者,偷听到她生活里的零星片斷;我幾乎不了解她。我看不見她的嘴唇,不過從她的眼楮中,我可以看出她在對我微笑。這微笑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跟她呆了有三個小時,漫無目的地說這說那。谷迪雅問我,“你怎麼會有一個這麼奇怪的名字——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
“這個故事太長了,等你好了我再告訴你。”
她告訴我她自己的一些事。我得知她很快就要讀完中學,開始上大學。她的志向是成為一個醫生。她問起我的情況。我沒有告訴她有關蒂莫西神父的任何事,以及後來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但我講了我在分租公寓的經歷。我告訴她自己作為一個鑄造廠工人的生活。她全神貫注地傾听,讓我感到自己很重要,很有用。
一位醫生進來,告訴桑塔拉姆太太說她的女兒很幸運,只是輕度燙傷,不會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在一個星期內就能出院。
與谷迪雅一起消磨的三個小時,讓我對她爸爸有了更多的了解。桑塔拉姆太太對我說︰“我丈夫是個著名的天文學家。真的,他從前是個科學家。他曾經在阿亞伯哈塔太空研究所工作,用巨大的望遠鏡觀察星星。我們以前住的是獨立的帶平台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院里。三年前,他發現了一顆新的星星。這是個非常重大的科學發現,但一個同為天文學家的同事卻竊取了這一成果。這件事完全擊垮了我丈夫。他開始酗酒,跟他的同事們吵架。一天,他不知怎麼與研究所主管發生沖突,在氣頭上差點兒把那人給打死。他當即被踢出了研究所。我還不得不上門懇求主管,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離開研究所後,我丈夫在一間挺好的學校找了份物理老師的工作,但他無法管住自己的酒癮和火暴脾氣,為了學生們很小的失誤而痛打他們,六個月後他就被開除了。從那以後,他只能打點兒零工,在機關食堂里當管理員,在工廠當會計,現在在一家服裝店當銷售助理。我們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所以才不得不住到分租公寓來。”
“桑塔拉姆先生就不能把酒戒了嗎?”我問她。
“我丈夫對我發過誓,說他再也不沾酒了。我一開始也相信最糟糕的日子即將過去。但他從來無法遵守自己的諾言。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麼。”
“幫我個忙,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谷迪雅說,“在我回家前幫我照料冥王星。”
“一定。”我許諾。
突然間她伸出手臂,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樣,你說是吧,媽媽?”她說。桑塔拉姆太太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嶄新的關系。我曾想象過自己是某人的兒子,但從未想象過自己是某人的兄弟。所以我只是握著谷迪雅的手,默默體會著我們之間無言的聯系。
那天夜里,我又夢見了身穿白色紗麗懷抱嬰兒的女人。風在她身後咆哮,長發飛揚,遮住了她的臉。她將孩子放進一個衣筐就離開了,就在這時,另一個女人出現了,她同樣高挑而優雅,但她的臉整個包裹在繃帶里。她從衣筐里抱出嬰兒,不住地親吻他。“我的小弟弟。”她說;“姐——姐——”嬰兒發出咯咯的聲音,回應她。喵!一聲壓抑的貓叫突然刺破了黑夜。我醒過來,極力辨別我听到的聲音是來自夢境還是隔壁的房間。
第二天一早,我在巴弗先生丟棄《 馬哈拉施特拉邦時報 》的垃圾筒里,發現了冥王星軟綿綿的、受過嚴重摧殘的尸體。小貓的脖子斷了,毛茸茸的身體散發著威士忌的氣味。桑塔拉姆跟他妻子說,冥王星逃走了。我知道事實真相,但說出來毫無意義。我寧願相信冥王星確實是逃走了,逃到了另一個好一點兒的世界。
“我非常喜歡谷迪雅,”我對薩利姆說,“我必須確保桑塔拉姆不再對她做同樣的事。”
“可是你能做什麼呢?這可是人家的事。”
“這也是我們的事。再怎麼說,我們是鄰居。”
“還記得有一次你對我說過什麼嗎?別多管別人的閑事,或者把別人的麻煩變成自己的麻煩,因為那壓根兒就不是個好辦法。听到了嗎,穆罕默德?”
我不予回答。
谷迪雅回家了,但我沒能見到她,因為桑塔拉姆先生不許任何男孩進他的屋子。桑塔拉姆太太對我說,她丈夫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要改邪歸正了。盡管在內心深處,她知道桑塔拉姆已無可救藥,但連她也不會想到,她的丈夫能淪落到多深的深淵。
谷迪雅從醫院回到家還不足一個星期,桑塔拉姆便故態復萌。這次他試圖撫摸她,卻不是像一個父親那樣。一開始,我搞不懂是怎麼回事。我只听到他說谷迪雅是他的月亮,然後桑塔拉姆太太開始哭泣,谷迪雅尖聲叫喊︰“爸爸,別踫我!爸爸,請你別踫我!”
谷迪雅悲傷的哭聲讓我突然明白隔壁發生了什麼事。我真想立刻沖進桑塔拉姆的房間,赤手空拳地殺死他。但在我鼓足勇氣前,桑塔拉姆響亮的呼嚕聲已然響起。他睡死過去了;谷迪雅還在抽泣。不用傳聲筒我也能听到她的嗚咽。
她的哭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震撼了我。我不知道,傾听著姐姐的悲傷時,作為弟弟的我該作何反應,因為我完全沒有過當弟弟的經驗。但我知道一定得找到辦法安慰她。只可惜,隔著一堵牆是很難去安慰別人的,無論這牆有多薄。我急得四下打量,發現正好在牆根處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孔道,水管子從那里通入隔壁的公寓。那個孔足夠插進一條胳膊。我馬上跳下床,攤手攤腳地躺在地上;我的手穿過孔道,“姐姐,別哭了。瞧這兒,握住我的手。”說著說著我也哭了。有只手急切地抓牢了我的手。我感受到有手指觸撫我的胳膊,我的肘彎,我的手腕,如同一個盲人在感知某人的面容。然後那些手指與我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我感覺到一種奇妙的傳遞——勇氣、活力與愛的傳遞。怎麼形容都行;事實上,在那一刻我和她融為一體︰我能感知她的痛,就如同那是我自己的痛。
薩利姆坐在床上,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你瘋了吧,穆罕默德?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提醒我,“你伸手過去的洞就是老鼠和蟑螂進到我們房間的那個洞。”
但我對薩利姆和其他一切都不以為意。我也不知道我握著谷迪雅的手有多長時間。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自己仍躺在地上。我的胳膊依然插在牆洞里;一大群蟑螂在我的襯衣口袋里安睡。
第二天夜里,桑塔拉姆再一次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回到家里,又一次試圖騷擾谷迪雅。
“你比所有的恆星與行星更美麗。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谷迪雅,我的小寶貝!昨天你逃開了,今天我可不會讓你得逞了。”他說。
“你不能這樣!”桑塔拉姆太太哭喊道,但她丈夫就跟沒听見似的。
“別擔心,谷迪雅,我對你的愛沒什麼不對頭的。就連沙賈汗,我們偉大的皇帝,還與他親生的女兒嘉罕•阿拉墜入情網呢。誰能拒絕給予一個男人從他自己栽種的樹上采摘果實的特權呢?”
“你這個惡魔。”桑塔拉姆太太喊叫道,傳來瓶子破碎的聲音。似乎桑塔拉姆用什麼東西擊中了他妻子。
“不!”我听到谷迪雅的尖叫。
仿佛一把焊槍穿透了我的腦子;熔化的鐵水澆在我的心髒上。我再也無法忍受!我迅速跑到羅摩克里希納先生的房間,告訴他桑塔拉姆先生正在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做可怕的事。但羅摩克里希納的反應就好像在听我談論天氣。
“听著,”他對我說,“凡是發生在四堵牆之內的事,那都是別人的家務事,我們無權干涉。你只是個年紀尚輕的孤兒,還沒有見識過多少世面。但我知道,打老婆、虐待、亂倫,還有強奸這類事,在整個孟買的分租公寓區天天上演。從沒有任何人出來做點兒什麼。咱們印度人具備這種出奇的能力︰眼見周遭的痛苦與不幸,卻不受影響。所以,只要做一個合乎體統的孟買人,閉上你的眼楮,堵上你的耳朵,管住你的嘴巴,你就會過得像我一樣幸福。快回去吧,我該睡覺了。”
我趕緊飛奔回我的房間,隔壁傳來桑塔拉姆的呼嚕聲,而谷迪雅不住地尖聲嚷嚷,說自己很髒。
“別踫我!誰也別踫我!不管誰靠近我,都會被傳染。”
我想她已經失去了理智;我也失去了理智。
“傳染我吧。”我大喊。我的手穿過牆上的洞,谷迪雅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活不了多久了,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她嗚咽著說,“我寧願自殺也不要屈從于我父親。”
她的痛苦在空氣中漂浮,穿過洞口彌漫開來,將我緊緊環繞。
我也哭了起來。“我絕不讓這樣的事發生。”我堅定地對她說,“這是一個弟弟的承諾。”
薩利姆狠狠瞪我一眼,就好像許下這個諾言是犯了什麼大罪一樣。但我已將是非對錯置之度外了。我感受著谷迪雅骨節分明的手指,以及她手上的肌肉,覺得我們倆都是被獵捕的野獸,也是犯罪的同謀。我的罪行在于,我,一個孤兒,竟然敢把別人的麻煩事自個兒扛下來。但谷迪雅的罪行又是什麼呢?僅僅是她生為女孩,而桑塔拉姆是她的父親。
第二天晚上,我便實踐了我的諾言。
桑塔拉姆下班回來,爬上搖搖晃晃的樓梯往二樓去。他腳步緩慢,踉蹌而行,連衣服都散發著濃烈的威士忌氣味。當他正要經過那段羅摩克里希納先生還沒來得及修理的扶欄時,我從後面向他沖了過去,猛力撞了一下他的後背,他隨之撞向木頭扶欄。欄桿本來就已松動,根本無法承受他的體重,于是在頃刻間砰的一聲斷開,裂成了碎片。桑塔拉姆失去平衡,一頭栽向地面。
在電影里,壞蛋從摩天大樓的頂樓墜落下來時,看上去就好像漂浮在空氣里。啊……啊……啊!他在半空中踢騰著雙腿,舞動著手臂。但在真實生活中,情形完全不同。桑塔拉姆沒有撲扇胳膊腿;他像石頭般墜落,臉沖下撞到地上。他四肢攤開躺在那兒,像展翅的老鷹一樣。
只有當我看見桑塔拉姆軟綿綿的身體攤在地上時,我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所有可能的後果立即在我眼前浮現。
警察會駕著紅燈旋閃的吉普趕到犯罪現場。他們用粉筆在尸體周圍畫個漂亮的輪廓,邊拍照邊說︰“這是尸體落下的地點。”然後他們一抬頭看見我在上面。警官指著我說︰“就是那個男孩把受害者推下來的。抓住他!”我被帶到監獄里,剝光衣服,遭受毒打,然後被帶到法庭上。一個冷面法官坐在前面,身穿黑色長袍,吊扇在他頭頂旋轉。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塊落滿灰塵的褪色的金色牌子,上面寫著“satyameva jayate —— 真理永勝”。法官看我一眼後宣讀了裁決︰“羅摩•穆罕默德•托馬斯,我裁定你犯了蓄意謀殺桑塔拉姆先生的罪行。根據印度刑法第302條,我判處你絞刑。”
“不!”我大叫,試圖逃走,但我的腿上有腳鐐,手上有手銬。我被蒙上眼楮帶到行刑室。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行刑台上的控制桿已經拉起。我的雙腿突然懸空,我疼得尖聲喊叫,呼吸被堵在我的肺腔里。當我睜開眼楮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天堂。
但天堂看上去與分租公寓一般無二,我朝下看去,只見桑塔拉姆的身體還是像鷹一樣攤開在地面上。
現在周圍已經聚攏了看熱鬧的人,有人喊道︰“快打電話叫警察!”
我立刻清醒過來,一刻也不敢停留,倉促爬下樓梯,開始狂奔。我飛跑過大門,飛跑過牛奶亭,飛跑過整幢樓。我跑向車站,乘快車趕到維多利亞火車站。我在每一個站台上搜尋我要乘的那趟車。最後我終于找到了正在啟動的火車,趕緊跳了上去。
我離開了孟買,離開了谷迪雅,離開了薩利姆,逃向我唯一知道的另外一個城市,德里。
從故事開始到結束,絲蜜塔都保持了完全的沉默。看得出,她被深深地打動了。我察覺到淚珠在她眼角隱隱閃動。也許,作為女人,她對谷迪雅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
“咱們來看第三個問題吧。”我拿起遙控器,按下了播放鍵。
普瑞姆•庫馬爾旋轉椅子,面向我說︰“托馬斯先生,你已經答對了兩道題,贏到了兩千盧比。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是否能答出第三個問題,獎金五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請听第三題。這個問題來自……”
正在這時,演播廳中央的聚光燈熄滅了,普瑞姆•庫馬爾和我陷入黑暗中。
“哎喲!休斯敦,我們有麻煩了。”普瑞姆•庫馬爾說。觀眾們會意地哈哈大笑。我沒听懂這個笑話。
“你剛剛說了什麼?”
“哦,那是電影《 阿波羅13 》中的一句經典台詞。我肯定你不看英語電影。當你突然間遇到大問題時,可以用這句台詞。我們現在確實遇到個大問題。得修好聚光燈以後比賽才能繼續進行。”
技術人員檢修聚光燈時,普瑞姆•庫馬爾通過耳機與制片人交談。然後他俯身向前,在我耳邊低聲說,“ok,小子,你的好運已經持續了兩個問題,現在就要到頭了。下面這個問題真的很難,特別是對一個服務員來說。我倒是願意幫你再多贏點兒錢,但制片人剛剛通知我,要我向前推進到下一個參賽者,一位數學教授。抱歉,世道就是這樣!”他喝了一小口檸檬水,抿了抿嘴唇。
聚光燈修好了。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鼓掌”。
掌聲平息下來後,普瑞姆•庫馬爾看著我︰“托馬斯先生,你已經正確回答了兩個問題並贏了兩千盧比。現在就讓我們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否回答出第三個問題並贏得五千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ok。我們的下一個問題來自天文界。告訴我,托馬斯先生,你知道我們的太陽系里有多少顆行星嗎?”
“我的選擇是什麼?”
“這個不是題目,托馬斯先生。我只是問你是否知道太陽系中行星的數量。”
“不知道。”
“不知道? 但願你知道我們生活的星球的名字。” 觀眾們大笑。
“地球。”我繃著臉,不高興地回答。
“很好,這麼說你確實知道一個行星的名字。ok,你準備好回答第三個問題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
“好。請听第三題。太陽系中最小的行星是哪個?a,冥王星;b,火星;c,海王星;d,水星。”
背景音樂還未及響起,一個聲音已然從我唇間溜出︰“喵!”
“抱歉?”普瑞姆•庫馬爾驚訝地問,“你說什麼?等等!我想我听到一聲貓叫。”
“我說是a。”
“a?”
“是的。答案是a。冥王星。”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是a?”
“確定。”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全正確,百分之百正確!冥王星當然是太陽系中最小的行星。托馬斯先生,你剛剛贏得了五千盧比!”
我的知識面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些人起立鼓掌。
但絲蜜塔依然沉默著。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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