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以前,我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砸玻璃。---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在寂靜的深夜里砰的一聲,聲音尖銳干脆而且絕對起到恐怖效果。我會在玻璃的主人尖叫之前,飛快地逃進某個漆黑的角落,拼命捂住嘴巴,以免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不多時,那個穿著碎花睡褲的女人頭發蓬亂地站在她的美容院門口,叉腰大罵︰“哪個剁腦殼的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半夜三更發神經做這樣缺德沒屁眼的事……”
然後,我就開始數燈,一盞,兩盞,三盞……整條街的燈都亮了。有人詢問,有人抱怨,也有人開始向她進攻。好,到此為止,這下整條街的謾罵應該夠她受的了。
轉身,我揚長而去。
我計算過,她的玻璃在半年內被我砸過六十七次,其中四十二次,她都一個德行,整個人邋遢得不成樣子,站在俏俏美容院門口大聲咒罵砸她玻璃的人。我真希望那個男人會看到她那丑陋的姿態。我知道,雖然在夜晚她那麼不堪,那麼丑陋,但在白天的時候她還是像模像樣的。她很會化妝,把自己化得像狐狸精那樣又美又媚。我記得有一次和倪喜紅在街上踫到她,我指給倪喜紅看,“呶,就是那女人。”倪喜紅那一刻呆在那里不肯再邁動步子,驚她為天人。這麼沒出息,我氣得兩天都沒有理倪喜紅。
但我承認,她確實是漂亮,不僅漂亮,而且浪而且妖,就像我在電視上看到的妲己一樣狐媚風騷。她豐乳肥臀,媚眼如絲,那樣斜斜地朝你一笑,魂都會被勾走。我一直懷疑她就是狐狸變的,要不也不會勾搭上我那有錢的爸爸,要不也不會害媽媽吃老鼠藥自殺。
另外的那二十五次,我估計是因為我爸爸在她店里,他們肯定在那里顛鸞倒鳳,干那苟且之事。哪怕我再用力砸,也沒有見她哼一聲。我心里惡狠狠地罵道︰“妖精!狐狸精!總有一天,你會被雷劈成無數段!”
其實那一刻我總擔心爸爸會無法忍受我的無理取鬧而跑出來揪住我,把我的頭發都給揪掉。事實上我很怕他。每次砸完玻璃後我都飛快地逃跑,然後瑟縮在俏俏美容院對面那兩幢房子的間隙中,偷偷探出頭,冷冷地看著那扇卷閘門。我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氣里漸漸擴散、消失。
倪喜紅說我的眼神凜冽,充滿殺氣。我喜歡她這樣說我,她這麼一說,我就覺得自己被賦予了某種力量。那時刻,我覺得自己很強大,有足夠的力氣對抗一切。我常用那樣的眼神看周圍的人。
倪喜紅是我初中的同學。
1993年秋天的新生報到會上,我選擇坐在講台底下。那樣的位置是別的學生不願選擇的,沒有人自願坐到老師眼皮底下。而我血管里天生流著反叛與不羈的血,喜歡挑戰,喜歡刺激,喜歡標新立異,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可那天倪喜紅朝我直直地走過來問︰“這里有人坐嗎?”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
後來我問她︰“教室那麼多的空位置,你為什麼偏要選擇坐在我旁邊?”倪喜紅神秘地說︰“我喜歡你,你太漂亮了,如果跟你混,我很快就會紅起來。”
她的說法讓我很崩潰,但我心底暗自歡喜。我這個人有水仙花情結,特別自戀。就愛听別人說我漂亮,夸我有個性。那個年代仿佛很標榜個性。
當然,個性的除了我,還有我的另外一個好朋友,林楚君。
果然如倪喜紅所料,我們真的紅了。不久之後,我、倪喜紅、林楚君成了市七中的三朵花,三朵帶著刺兒的花。每個人都遠遠地看著我們,眼里流露欣羨與嫉妒。那是因為我們不僅漂亮出眾,而且學習成績非常優秀。我們恃寵生驕,恃才傲物;我們桀驁反叛,難以馴服。我們骨子里都有一種凜冽氣息。我們漠視一切,目空一切;我們我行我素,從來不與班上其他的同學接觸。
任何事情,如果我們不願意,誰也拿我們沒有辦法。老師如此,家長也是如此。無論我們在學校的行為多麼不合格,我們的成績總是年級前十名。作為一個學生,只要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就沒有人能夠懲罰他。
倪喜紅的爸爸那時是一家橡膠廠的廠長,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不同,出入都有紅旗牌小汽車接送。
林楚君就更有來頭了,她爸是教育局局長,在學校老師見了林楚君還要低頭哈腰地跟她打招呼,她總是目不斜視,從來不予理睬,驕傲得像只長頸鹿。
至于我,爸爸不過是個靠一種叫錫的金屬發財的暴發戶,基本上沒有什麼背景。我除了在學習方面有點無師自通的天分外,平日里頭腦反應總是比倪喜紅和林楚君要遲鈍一些,我不喜歡思考,天生懶惰。有時和倪喜紅、林楚君在一起,遇到我不知道不理解的事物便會懵頭懵腦地來一句,“那是什麼意思?”她們會開玩笑地罵道︰“暴發戶的女兒就是不懂高壓電。”
我並不生氣,我本來就是暴發戶的女兒。我爸讀到小學四年級就沒讀書了,因為家里窮。听說爸爸小時候是吃著紅薯飯長大的,我卻從來沒有見他吃過紅薯,他說吃那東西吃傷了。我一直覺得爸爸是那種很容易忘本的人。窮的時候他眼里只有錢,成了暴發戶後,他的眼里只有女人。真他媽的俗!
我喜歡倪喜紅和林楚君。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我想那是因為我們在茫茫人海里嗅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氣息。
我和林楚君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1994年4月16日,是我們十四歲的生日。
我至今還保留著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我曾經以為那張照片早就丟失了,直到2006年的夏天,在清理老房子時,我在曾經睡過的那張床底下撿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那三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倪喜紅當時扎著馬尾,嘴巴緊抿,表情嚴肅。林楚君笑得很燦爛,她的嘴是那種櫻桃小嘴,上薄下厚,色澤紅潤,非常漂亮。她笑的時候,露出一排珍珠似的牙齒。站在中間的我,戴著一頂小方格的男式鴨舌帽,眼楮又黑又亮,嘴唇微微上翹著,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照片背面寫著︰楚君、隱墨十四歲生日。我們永不分開。1994年4月16日。
倪喜紅比我和林楚君大半歲,她是個性格有點古怪孤僻的女孩。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從未見她穿過裙子。她總說她個子不高,腿有點粗,臀部肥大,穿裙子像個矮冬瓜。
倪喜紅是我們三人中間最賢淑、最文靜、最內斂的女孩,會繪畫,會做精美的女紅。她有一塊自繡的手帕,常常系在手腕上,圖案是一朵玫瑰,那朵紅色玫瑰宛若初生,嬌艷欲滴。我和林楚君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我們倆都屬于頭腦精細、四肢遲笨的女孩。
我們無數次央求她為我們也繡一塊,好不容易才求到一塊,到今天早已褪色。那時我去市場買了一米紫色的棉布,滿心期待,沒想到這家伙只是應付了一下,只繡了邊,那邊我想我也會繡,是那種小波浪形的,用剪刀細細剪好,然後沿著邊一針一針地繡過去。再加幾個暗紫黃的心形荷包,就算完成。
林楚君可不如我這麼細心,我曾問林楚君,那些女紅去哪兒了,她抽著愛喜,嫵媚一笑,淡淡地說去爪哇國了。
她是個努力遺忘過去的女人,過去像荊棘一樣刺痛過她。
十三四歲的女孩,不是瘦得像個豆芽就是胖得像個水桶,林楚君是個例外。她是我們三個人中,個子最高、身材最正的一個,十四歲時已發育得很好了。不像我,瘦不拉嘰的,沒胸沒臀,只有一張貌似天使的臉蛋。她唯一的缺點就是頭發太黃,進田徑隊後,剪了頭發,天天穿著運動服,活動量又大,像個假小子似的。我和倪喜紅喊她黃毛丫頭。
三個人中,最沉默的是我。一個孩子的沉默除了跟性格有關之外,應該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家庭。爸爸自從有了狐狸精以後,跟變了個人似的,總和媽媽吵鬧打架,我無數次見過他的拳頭如雨滴一樣落在媽媽的身上。那個男人,在我十二歲以後,我便不再叫他爸爸。而我對于男人的認識就是粗暴、低劣、虛偽、殘酷、不負責任。
媽媽!我那柔弱怯懦的媽媽只會不停地哭泣。長大以後我從來不輕易哭泣,因為我覺得哭泣只是柔弱和無能為力的一種表現,當它們過于泛濫以後,喚不來同情與救贖,只會淹沒自己。
那樣的歲月,噩夢一般伴著我成長。我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反叛,從內心里看不起媽媽,甚至在見到她隱忍或流淚的時候,會嗤之以鼻,會惡語相向。我真是恨鐵不成鋼。
最終媽媽服用強效滅鼠靈,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然而,我是恨她的,恨她就這樣不負責任地丟下了我和弟弟。
爸爸所能給我和弟弟的,不過是一幢裝修得特別艷俗的三層小洋樓和每個月交到佣人李媽手中的一疊鈔票。那只是一個看似溫暖實則冰冷的牢房,令我生厭,總有種想逃避的沖動。
所以我常常在放學後就直接跟著倪喜紅回她家。
我喜歡她的家人,他們看上去那樣溫和、溫暖、溫存。
倪喜紅的爸爸年輕時是出了名的英俊瀟灑,而她的媽媽實在只是中人之姿。他們感情很好,結婚一二十年了,她爸爸每天還接送她媽媽上班下班,其實她媽媽工作的地方離家里走路不過十分鐘的路程。我還親眼見到她媽媽像個少女一樣在她爸爸面前撒嬌,具體是因為什麼事情而撒嬌我忘記了,但她臉上羞澀的表情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那時我是那樣震撼,為什麼?為什麼大人也可以那樣相處?
倪喜紅家的房子一共兩層,倪喜紅住在樓上一個小小的套間里。我最喜歡的就是躺在她那張又寬又大又柔的床上,和她說悄悄話。我們更多的是說一些生理上的事情。我十四了,還沒來初潮。喜紅已經來了快一年了,裹在t恤下的乳房像兩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讓人心驚肉跳。她也常為此發愁,佝胸駝背的,甚至用布一層一層地把它裹起來。
我還是羨慕她。我內心里希望自己長成像俏俏那樣的女人。我知道,那樣的女人是所向無敵的。最重要的是像倪喜紅這種從不把哪個女人放在眼里的女孩都驚她為天人。我就是不服氣,我也希望看到那種所有人看到我都疑我為天人時,表情中自然流露的驚羨和嫉妒。
沒有哪個女人是不愛美的,除非她是白痴。
倪喜紅在初二下學期表現得很是古怪,她仿佛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學習成績也開始有些下降,而且跟她說話的時候,你會郁悶至極,你對她說了半天,她卻正神游千里,根本沒有听你講什麼。
我最煩別人不認真听我說話了,對這丫頭我卻只能忍耐,我心想你個死丫頭,想誰呢難道比我還重要?
那是情竇初開的季節,有很多同學開始戀愛了。戀愛在那時還是很隱秘的事情,我們還太小,不能拿來張揚。而且在這方面,我特別遲鈍,某某某和某某某談戀愛,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而且會很白痴地問,談戀愛是做什麼?要做些什麼事才叫談戀愛?倪喜紅和林楚君這時就又會罵我一句“暴發戶的女兒不懂高壓電”。
我還沒有想過談戀愛這回事。大人說我早熟,我的早熟只體現在某一方面,比如從小就很會照顧弟弟,比如我很會安排我們的生活,比如看到男人就會小心地避開,特別是那種有點將軍肚,肥頭大耳的男人。他們像我的爸爸一樣,看了讓人惡心,讓我唯恐避之不及。
初二的冬天,我知道了倪喜紅的秘密。
那天是在她家里,她上衛生間時,我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硬皮日記本。我當然是從最後一篇往前翻,里面除了我、林楚君的名字外,居然還多了一個叫h的神秘人物。那里面有一段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下課時,我和隱墨、楚君站在後樓梯口,h從窗子里探出頭,俯身看著我們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我覺得他就像一輪太陽,那樣明媚溫暖,耀得我的雙眼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猛撲上來搶她的日記本,驚慌失措,整張臉漲得通紅。
我比她更生氣,她居然不再與我分享秘密!我索性把日記本往地上一丟,說︰“什麼嘛,你真不夠朋友,有了喜歡的男生都不告訴我。”
我是真的生氣了,不知為何,有種會被她就此拋棄的緊張和恐慌。我害怕失去她,那種惶恐自心底流出,讓我束手無策。我是那樣害怕有人介入我們中間,打擾我們的和諧與寧靜啊。
我扭頭就走。她追在後面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她家的鐵門在我身後 當一聲關上了。
為這事我有一星期沒有理倪喜紅。楚君問了我好幾回,是不是跟喜紅鬧矛盾了,我撅著嘴巴說︰“她誰啊?沒那閑工夫。”
最後還是倪喜紅在課堂上給我遞紙條,求我原諒她,並一再承諾以後她的秘密一定會跟我分享,永遠不會背叛我。我才眉開眼笑。
也是那年,我的生命中出了一件大事。
我們的體育老師是個姓肖的粗壯女人。第一次上她的課,我就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很嫉妒我。我覺得那種嫉妒是出自女性的本能,因為我漂亮,因為我身材苗條,我甚至感覺她總有一天會向我伸出可怕的魔爪。
果然,沒多久的一次體育課上,她看到我穿的是一雙粉紅色的軟皮鞋,頓時像撿到一張百元大鈔般得意起來。她罰我繞著一千米的跑道跑三圈。我什麼功課都好,就是體育拖後腿,而且最怕的就是跑步。我記得小學六年級一百米短跑,別人十四秒半跑完了,我居然創紀錄地跑了十九秒。老師還很夸張地批評了我一頓,“蝸牛走也比你跑得快。”
看樣子,我今天死定了!
我開始和她抬杠,我分明在上節體育課時看到有男生也穿皮鞋,我問她為什麼不懲罰那個男同學。她歪著一張涂得像血盆似的大嘴朝我笑著,說︰“是嗎?我怎麼沒有看到?”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靈光一閃,捂著肚子說自己肚子痛,她輕蔑地笑笑說︰“是嗎?沒有那麼巧吧,要不給你時間,你上wc解決了問題再來跑。”
在她面前,我佔不到上風,只有認了。
那三千米差不多要了我的命,我在跑到二千九百九十米時,暈倒了。我肚子實在痛得厲害。
在醫務室里醒來時,倪喜紅和林楚君滿臉慌張地看著我。我朝她們眨眨眼楮,她們如釋重負地會心一笑。
倪喜紅伏在我的耳邊說︰“你來大姨媽了。”我先是一愣,然後哇的一聲哭起來,不停地嚷肚子痛。肖老師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我在教務處主任面前一再抗議,老師沒有任何權利體罰學生,但肖老師的行為分明是體罰,證據是我之前就申明,我肚子很痛,全班的同學都在場,至于我沒有說肚子痛的原因,是因為我實在難以啟齒。學校明文規定,女同學由于每月的特殊原因,可以在體育課時請假,可以拒絕參加一些長跑之類的劇烈運動。而肖老師居然不顧我的身體不舒服而對我進行體罰,我要求肖老師公開向我賠禮道歉。
倪喜紅和林楚君也在一旁幫腔,特別是林楚君,她是文體委員,咄咄逼人。弄得肖老師臉色發青,騎虎難下。誰都知道林楚君是教育局一把手的千金,是老師都給她林楚君三分面子,何況她那樣大義凜然地盯著肖老師。
沒辦法,肖老師無奈地跟我說了對不起。
再後來,肖老師悄無聲息地被調到了別的學校,學校上下沒有哪個再敢得罪我們。
其實我最高興的是我來初潮了,我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了。林楚君那丫頭甭想再到我面前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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