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我每在清晨醒來,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紫薇花的香氣。---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那是持續了幾十年的氣息,始終保持著令人肅穆的清醒。那一團團緊湊的紫薇花樹面前站著我和他。
青年的我和他,用黑白照相機拍攝了下來。這是我和他唯一的一張照片。他在的時候,他不在的日子,我無數次地看這張照片,漸漸地出現了幻覺。我在這黑白的照片里,看見了耀眼的色彩,是藍和紫,藍色而清澈的天空,紫色的花瓣。它們在我眼前晃動,我的眼楮也隨之變了顏色。
棧倉來到我們村子的第一天,遇見人群中的我,跑到我的身邊說,想認識我。他伸出大手,對我說,我們偉大的毛主席說過,革命只有互相幫助才能永久地勝利!所以,我想認識你,然後共同奮斗,讓這個叫易初的地方土壤肥壯起來,讓這里的紅旗永遠飄揚在最高的地方。他那雙眼楮在陽光下眯起來,注視我的舉動,他的強有力的大手伸在我的胸前。這是多麼大膽的男子,他公然打著神聖毛主席的口號來表達他對我的愛意。我受寵若驚,我無所適從,我長這麼大是第一次遇見男子要主動提出來握我的手。我的手是什麼,是青春的見證,是少女的情懷,是純潔的語言,是神聖的禮物。我的手到現在除了做過飯,拿過鋤頭鐮刀,還寫過字捧起了知識的課本,我的手只有我的母親在我學步的時候牽過,只有和我的姐姐爭奪喜愛的小東西時撕扯過她的頭發。可是我的手從來沒有讓一個男子握過,況且還是一個來自遙遠南方的陌生男子。
我退後幾步,瞪大眼楮惶恐地看他。我看見了怪獸,看見了張著獠牙的魔鬼。我迅速地轉身匆忙地跑開。我的心呼呼地跳著,我的腿腳都發了軟。他怎麼可以這樣,雖然他的笑是那麼的熟悉,雖然他讓我想起曾經那麼多的溫暖。可是他怎麼能在大路邊,人來人往里大聲地說想認識我,並在眾目睽睽下要握我那聖潔的手呢?他太放肆了,他以為他是誰,不管是誰也不能肆意握我的手。
棧倉顯然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他開始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自責。他在知青分配大會上,在河北呼嘯的西北風里,灼熱的烈陽下舉起雙手自薦要奔赴最艱苦最惡劣的鄉村——大魚莊。這是我出生的地方,這是我母親待了十六年的一個破爛村子,在大山的深坳里,陡峭的紅色懸崖是豐富的鐵礦資源,幾千年來卻無人問津。這個巨大的鐵礦一直到我走向死亡的路途時才得到了開發利用。在我十六歲的那年,我清楚記得附近的鄉親是怎樣地給這大片紅色懸崖下的定義。自最老的傳說,這是一條惡毒的紅色猛龍在為禍人間的時候,被如來佛施展法力壓在了這里,並在懸崖最陡峭的一角鑄了一座厚重的鐵塔。這不是一般的鐵塔,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在這樣惡劣的地勢上鑄起來的,于是愚昧的鄉民便只好定義為看不見卻是神通廣大的神靈。
棧倉來的那天,我正和魚禾因為誰和母親一起去地里誰在家里看家而大吵起來。她說,我是你的姐姐,你就應當听我的。我指著她反駁,那你是姐姐,為什麼不讓著小的呢?我的母親,已經三十六歲的豢喜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的雙胞胎女兒在那里可愛地爭吵。她感覺到了應有的溫馨,她希望有爭吵的聲音來沖淡她殘留的寂寥的生存意識。我一直沒有徹底了解過我的母親,就像我到如今也不能明白魚禾是什麼意思。
棧倉是早就打听好了我家的位置,他繞著寬敞平坦的大路不走,反而赤裸著小腿邁過長滿茂盛蒺藜叢的小山坡,直奔我家門口而來。他背著軍綠色的挎包,里面的瓷缸撞得叮當響,他嘴里叼著細長發黃茅草的葉,輕輕地哼著自編的歌謠。余暉均勻的灑在他稜角分明的臉龐上。他微笑的嘴角上揚,顯出漂亮的男人特有的深深酒窩。他的目光賊亮地看著我站的地方。
易初是我見過石頭最多的地方,石頭大多呈青灰色,表面有細細的紅褐色條紋,石質松軟,密度較低,不適合任何建築所用,于是只能采下來壘砌小的物什,如門口的爐灶,院子里乘涼的石桌石凳。這里的房屋全部是用黏土摻雜著稻草一層層地搋攪起來的,厚厚的土牆,低矮的庭院,以及屋頂上因日曬而變成黑色的稻草秸子。這些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易初,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年,芍藥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你知道易初現在是什麼了嗎?我問,它還能是什麼?芍藥在電話里自豪地說,現在,易初是國家aaa級民俗旅游度假村了。
那是二○○三年的冬季,後天就是大年除夕夜,可是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耗到了盡頭。
我說,芍藥,我快要死了。
我說,芍藥,你母親可能快要死了。
這一年,魚蔓五十五歲,她死的時候,看見了母親與那只大鳥,一只灰色羽毛和胸腹有白色條紋的大鳥。
易初的石頭如此多,自然少了種莊稼所需的土壤,你站在易初最高的山頂上向下望去,會讓你絕望透頂。在這里,你將會看到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那是青灰色石頭和紅褐色石頭糾纏交錯,錯綜分布的結果。可是你不會看到一塊完整的連在一起的莊稼地。這里的莊稼無奈地適應了這樣的惡劣環境,它們見縫就鑽,見土就扎根發芽。每當我站在這個山頂上,我總是想起在這里日起而耕日落而息的百姓。他們被這里折磨得毫無意志,也沒了開拓的勇氣。他們是河水里圓圓的鵝卵石,是高山坡上隨風搖擺的枯黃茅草。他們失去了人的本能,那是人最原始的本性,徹底地被易初搜刮干淨了。
而我就是生長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唯一令我欣慰的就是我家院子外的那一棵紫薇花樹了。那是一棵清朝乾隆年間栽植的,距今已近三百年的古樹。豐盛的樹冠遮蓋了整個庭院,粗大的無皮樹干,撫摩上去可以感覺到歷史在呼呼地流淌,根節大部分已裸露在清新的空氣里。紫薇花可能是世上少有的無皮植物之一,這注定了它的特立獨行,它的花期在植物界也是數得著的,從立春一直反復盛開到初冬。淺紫色繁盛的花瓣洋洋灑灑地掛滿枝頭,雖無牡丹的富貴,也無桂花的芳香,但是它的景色確實是可以讓你一年中的大半時節沉溺于其中而不自知。
我就是站在這棵花樹下,看著母親領著魚禾朝東山坡的地里漸漸走遠,晨曦的陽光圍繞著我偉大的母親,還有我厭惡的魚禾。我也看著那個叫棧倉的男子朝我一步步走來,臉上掛著自信的笑容。
他是看見我母親走遠了才開始行進的,在我與魚禾爭執的時候,他在遠遠的地方停下來,等著我母親快點離去。
他朝我走來,今天換了一條白色直筒的確良的褲子,兩邊的褲兜繡著黑色的花邊,穿著紅色的工人襯衫,胸口戴著銀白色的毛主席頭像。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惶恐地呆立在紫薇花樹旁,我抬起頭,雙手五指伸開交叉疊在一起,然後慢慢地挪到眼前。于是我的目光穿越了指縫,穿越了紫薇花樹的枝葉,我看見了耀眼的金黃色光線,看見了母親訴說的天堂,我看見了他,那個背著我四季輪回的父親。
他看著我說,來,魚蔓。魚蔓,來。
棧倉的腳步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他看著我奇怪的樣子。
他說,來,把手放下來,你看,我手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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