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的初春,河畔的垂柳從嚴寒里緩緩舒展縴細曼妙的細腰,嫩黃的柳芽兒冒出了小小的毛胚。---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冰凍的黃色土壤浸透了紅潤的光。
這一年的春天,我的母親,一個懵懂無知活潑好動的毛丫頭變了樣子。我的母親以前總是昂著頭挺著胸從村子的這頭走到那頭,趾高氣揚,不把任何斜視她的小伙兒放在眼底。可是從這年的春天,母親再也不能抬頭了。她清晨起來,剛走到街道上,原本蹲在牆角里閑扯的老少婦女,男子小孩甚至一條黃毛骯髒的狼狗也都紛紛朝母親張望,他們指手畫腳,唾液橫飛訴說百談不厭實際異常無聊甚或無稽的話題。
他們指著母親婀娜的身姿,指著母親清秀的臉龐。他們說,看啊,就是這個丫頭,昨晚被兩個日本鬼子玩了。
母親的十六年是昂著頭的歲月,看天空,看雲朵。她出生在收割的莊稼地里,她來到世間的第一眼就是廣闊的天空,悠揚的白雲,偶爾一只鳥撲稜著翅膀在視野里劃過。
她說,她看見了那只大鳥,它在她的頭頂盤旋,最終消失。她似乎留有前生的記憶,她時常在深夜醒來,攬過熟睡的我,喊我的名字,魚蔓,你看啊,一只灰色羽毛的鳥,胸腹有白色條紋,尖尖的銳利的嘴,淺黃色的爪子,褐色的趾,還有你看啊,看它的眼楮,圓圓的烏黑的眼楮。
其實在一片黑暗里,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可是她總是把我攬在她的懷里,指著黑色的東西,細細地給我描述她看到的那鳥的樣子。
她說,她清楚地記得前生是一只大鳥,有灰色的羽毛,胸腹有白色的條紋。她說,我走過奈何橋的時候,把迷魂湯倒在了橋下的水里。我的前生在空中飛來飛去,直至累得落在地上,再也沒有飛起。
她說,魚蔓,你要記得,你的母親前生是一只鳥,有灰色羽毛,白色條紋的大鳥。
她說她的十六歲,說她十六歲以前的記憶。那些印象只有一件遺留下來,那就是她仰著頭看天空的日子,也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樂趣。她成天到晚地看,從生下來的第一眼到十六歲的這年春天。看灰色羽毛的鳥,看彩色翅膀的鳥,看長嘴的短嘴的鳥。它們都是沒有名字的,母親也懶得區分。她只是抬頭觀看它們從她的頭頂飛過,留下美麗的弧線。母親看它們慢慢在天際邊的消失,悵然若失。
我的母親對此十六年來的生活樂此不疲。
這一年的母親,在這個初春的清晨第一次低下了頭。她從此再也沒有昂起頭過。她的直覺告訴她,她的青春已經倏忽而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有了,消失了 。
她的父親在清晨挑開那個藏著鬼子的玉米秸垛子,看見了一個奇跡。這個村子的第一輛自行車從此誕生了。
他是認得這個洋東西的,他去縣城時看見那些有錢的子弟騎著這個 亮的洋貨在大街上飛馳,他站在路邊听到帶動風呼嘯的聲音。這是那個年代多麼奢侈的東西,他竟然偶然地撿了一個。他環顧四周,然後惶恐地把這洋貨小心地抱到屋子里,喊來灶旁燒水的老婆。
你看啊,鬼子留下的洋車啊。我在垛子里翻到的。
他的大手在車子的大梁上、車子的真皮坐墊上來回地撫摩,心里由衷地狂喜,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響。
我的母親跨進了門,听見了她父親的嘖嘖聲。她推開門,看見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我的母親撥開她父親的大手,這是我的嗎?
她陡然看見了前生,捉住了飛翔的姿態。她也是見過的,跟父親進城兌換糧食時看見的。
她那時才想到,其實這個世上不只是鳥可以飛的。人也可以的,人騎上它就可以呼嘯著飛翔,比鳥還要快。
我的母親仰頭看了十六年鳥的飛翔,今天當她再也不能抬頭的時候,她卻最終擁有了飛翔。
我的母親飛了,在村子後頭的打谷場上,在村子中間的黃土路上,在田埂上,在綠色的莊稼上,她無師自通地翻身騎在自行車上,在廣闊的原野里歡快地飛翔。
這是一個震驚整個村子的新聞,這是封閉了幾千年的山村史上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這是一個初春,我的母親終于像前生一樣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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