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院子里落了一地潔白的槐花，散發出一股股幽幽的芬芳的氣息。
我關上厚重的木門，銅質的門環叮當作響。我走的時候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這棲息了十年的家門。藍背著一個大包，跟在我的後邊。
洛初，走啊，火車要開了。
四月的時候，藍要我和她離開這個家，我沒有舍得。
可是現在，我不得不離開。
藍穿著灰白的牛仔褲，墨綠的紗綸上衣——是她十四歲生日時，魚禾在商場花了六百元買的。當時我也在，魚禾問我，你知道藍喜歡什麼顏色嗎？我指著這件墨綠色的緊袖紗綸上衣說，或許是這件。
為什麼，顏色太老氣了。
不。我指著胸前一朵盛開的白色芍藥花。在衣袖和衣服的前襟上落滿了芍藥花瓣，粉紅，鵝黃，銀白的枯萎的花瓣。我說，她喜歡這些。
魚禾不做聲，默默買下它。
回去的路上，她說，你知道嗎？藍長大了，昨天她來了例假，第一次來。可是她卻沒有告訴我，而是偷偷拿了我的衛生巾。她越來越疏遠我，看著她已經感覺她不是我生下的孩子。
東北的天熱得很快，剛剛化雪，厚衣服就穿不住了。我把外套脫下，挽在手里。里面穿著紅色的毛衣，前胸用針鉤成水的波浪起起伏伏，是她給我織的。她停下步子，給我整理毛衣翻卷的領子。我戴的那顆天珠石被帶了出來。她放在手心上，看了一會兒，又給我放進衣領。她不止一次仔細地端詳過這顆珠子，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容。
你見過這個珠子嗎？
沒有，只是很面熟而已。她說。
繼續低著頭走路。只是我沒有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替我整理衣領。
第二天。
一場雷雨呼嘯而來。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暴雨，急急忙忙地朝家里奔，經過學校西邊的小菜市場時，一個響雷轟的一聲在她頭頂炸開。耀眼的閃電迅速從她的頭頂插入。她還沒有倒下，已成了一堆焦黑的、腥臭的干柴。
我親眼見到這一切。從開始到消失才幾秒鐘，她突然就沒了。我是要給她送傘的，手里拿著的傘滾在了地上。明明看見她朝我跑來，突然就不見了。
我踉蹌著跑上前，抱住那塊燃焦了的軀體，不知道該怎樣地哭，只是傻傻地跪在那里。
藍遠遠地跑來，站住卻沒有過來。
藍看見了她穿的那只白色的鞋子，她知道我抱的是她的母親，她卻不過來，驚恐地看著那具焦黑的尸體。
她忽然嗷的一聲轉身逃開。
我把她抱回家推開門的時候，那個瘦弱的他看見她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鏡摔得粉碎。他趴在地上找，摸索到眼鏡框又扔在一邊。
藍不知又從哪里跑了回來，渾身都已濕透。她確實長大了，俏麗的小胸脯呼呼起伏著，雨水打濕了白色的上衣，緊緊地貼在細嫩的肉上。她的頭發留得很長，被雨水刷成了一縷縷的，濃密如深海里的海藻。
藍扶住門框，喘著粗氣冷冷地看我。
報應。她突然朝我喊，這是和你睡覺的報應，這是她活該。
這是她活該。她發了瘋地朝我吼，像山野里餓昏了頭的狼。
男人忽然站起來，眯著小小的眼楮看我，臉部漸漸扭曲。外面雷聲大作，暴雨傾盆。他猛地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熊一樣沖上來，骨節清晰的巴掌朝我臉上扇來。
他太瘦弱了，況且眼楮不好，我歪了歪頭，他的手落到我的耳朵上。我感覺轟的一聲，然後看見他倒在我的腳下。
他的嘴里緩緩流出一股血絲。
他死了。
如此容易，如此簡單，如此地悄無聲息。
藍一直扶著門框，安靜地看這一切。她的姿勢一直沒有變。
以後的幾天，藍一直沒有和我說話，連一眼也不看我。我忙著處理他們的後事，也無法顧及。
跪在他和她的墳前，藍盤著腿坐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我給他倒上一杯高粱酒。我說，安息吧。你恨我就恨吧。
他一直彎著腰生活在我的記憶里。他那麼的瘦弱，他的黑邊眼鏡，他喝醉酒後朝她吼，他在黑暗里躺下，他的生命並最終在我視野里消失。
他，如此地陌生，以至于今天我已記不得他的名字。
他是無辜的，他的死我無話可說。可是我呢，沒有人來告訴我。那年我只有十七歲，十七歲，應該正坐在教室里上課，應該剛剛開始蒙 的愛情，應該還會在母親的懷里偶爾撒一次嬌。可是我呢？
我問藍，我的十七歲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藍笑笑沒有回答。藍也不知道，她才十四歲，她前天剛剛來了少女的例假，她剛剛要變成女人。可她也還是一個孩子，只是她不愛說話，至少不愛和她的父親母親說話。她是一個孤立的孩子，他孤立她，我們也無形中孤立了她，于是她便在這種孤立中長大了，所以她應該這樣。
她應該這樣，她沒有選擇，她無法改變她身邊的一切。
我想著改變，然而他們卻都死了。她說，一切都是因為我。
好，都是我的錯。那好，我也坐在這兒等著報應吧。
可是她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青草葉。
洛初，這回我們可以走了嗎？
墳前的石板上擺著素菜，果子，魚，一壺高粱酒和一把燃著的檀香。我趴在青草地上朝他們磕頭。
我說，謝謝你們十年的養育之恩。以後兒子要是發達了，一定給你們好好修飾一下。求你們保佑藍一生平平安安。
你們安息吧，兒子每年都會來看你們的。
藍也跪下來，從脖子上取下一個東西，把它捧在手心里禱告。
你們放心，洛初是個好哥哥，他會疼我的。她笑著說。
藍把手敞開，我看見了一顆棕色的珠子，也是用紅絲線穿著，也有著九眼的花紋。除了她的小一點外，和我脖子里戴的一模一樣。
雨昨天夜里停的，陽光照得眼楮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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