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通用歷六四六年,晚春。-------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朝陽緩緩升起,燦爛的雲霞如同層疊的錦緞掛在天邊。弓尾山東面的緩坡上,青草沾著露珠,微微發光,野花則開始貪婪地吸取晨曦的溫暖,似乎懂得芳華易逝,所以格外珍惜春天的每一縷陽光。
弓尾山陰影里的寂寞,被一輛檻車撕裂。黑色的檻車吱吱呀呀地碾過被血浸過的土地,留下兩道悲涼的車轍。檻車兩邊,幾位皇冠騎士冷峻地盯著車里的囚徒。
囚徒被手銬腳鐐死死地固定在檻車上,他面無表情,空洞的眼楮里透著微微的死光。他的下巴前面,擱著一個黃緞子包袱,兩把利劍交叉插過包袱。
檻車拖著空洞的陰影走過弓尾山,直向都城比斯蒙而去……王宮。
夕陽陰郁地透過窗紙,照到一張臉上。臉已經異常蒼老,布滿了細細密密的皺紋。他看了看銅鏡,里面那張臉似乎顯得更加蒼老,那雙曾讓北邊的坎撒王國上下都膽寒的智慧眼楮里,似乎已沒有剩下多少智慧。眼楮里有的,更多是厭倦,是困頓,是乏味以及思念。
維妮,我的女兒,你在哪里?
法提克王傷感地看著王宮里熟悉的一切,恍然如在夢中。
法提克王艱難地將目光落到軍用地圖上。視線從邊境線上走了多少個來回,他已經無法算清。邊境的每一個關隘、每一條河流甚至是每一處儲糧處,他無不了然于胸。
坎撒的軍隊已經反攻入法提克境內,費爾迪南公爵能抵擋住滾滾南下的坎撒王國鐵軍嗎?
法提克王忽然按住胸膛,一陣揪心的疼襲遍全身。
人老了,再也無力披掛上陣領軍親征了。
他的目光突然一跳,定定地盯住地圖上那個黑點——馬蹄城。
牢門 當關上,卡梅斯完全被黑暗籠罩,他終于感覺到了一絲恐懼。
卡梅斯搖晃著爬起來,在冰冷的鐵牆上摸了半天,除了摸到一些細微的刻痕,一無所獲。
人一旦進入漆黑之中,時間就會完全停滯。
鐵門再次開啟,卡梅斯被驚醒。他揉了揉眼楮。微弱的光亮照在獄卒的臉上——一個看不出年齡的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直直地來到卡梅斯身邊,警惕地朝身後看了一眼,遞過一個小壺,“大人,您喝一口。您是英雄!”說完,把飯桶留在地上,迅速走出牢門。
語氣冰冷,不帶一絲感情,卻幾乎使卡梅斯流下淚來。
英雄!
早上入城的時候,卡梅斯被押送的騎士叫醒。他睜開眼楮,只看了一眼,眼淚就下來了——從離城門口兩三里地的地方開始,兩行人靜靜地排著,或老或少,每個人的眼楮里,都透出了無限的憂傷和憤怒。有人遞過來一碗酒, 有人塞過來一根黃瓜……但是每個人來到身邊的時候,都會悄悄而用力地說︰“英雄!”卡梅斯頓時淚流滿面……我才二十五歲。卡梅斯環視了重新歸于漆黑一片的死牢,心冷如冰。他默默地喝了一口班莫尼酒,盯著黑色蒼穹一般的死囚室,喃喃地問自己︰“你會恐懼嗎?”
你會恐懼嗎?
幾天前,卡梅斯鋼鐵一般站在馬蹄城的垛牆邊,憤怒地搖頭。騎士血染沙場,那是最偉大的光榮。目光所及,大地泛著微紅,那是朝霞映出的美麗晨光。但卡梅斯此刻只想到另一種意義——鮮血!
馬蹄城一萬多名平民,沒有一個將會活著看到這一天的日落。
卡梅斯一動不動地站著。微風輕輕撩起他前額垂下的頭發,也給他閃亮的鎧甲蒙上一層幽暗的水霧。他年輕健壯的身體猶如一根鐵柱,在他的劍鞘和盾牌上,鍍了金的皇冠徽記燦然生光。士兵們經過他身邊,都向這位年輕騎士恭敬地點頭。然而卡梅斯卻恍然不覺,他右手握著劍柄,左手則緊握成拳,放在粗糙的城垛石磚上。
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軍隊已經集結完畢,大人。”
“麥考利夫,”卡梅斯注視著他的親密戰友,語氣卻如同在向女巫問卜,“你說邁德菲爾將軍現在會在哪兒?”
“當然是帶著坎撒的軍隊往這邊趕。”強壯的麥考利夫神情黯然,“可惜他只會看到一座空城。”
“空城,”卡梅斯重復道,“真正的空城。”他仰頭望著無邊的天際,突然,臉變得猙獰起來,將握得格格作響的拳頭啪地砸在城牆上。
麥考利夫和一眾衛兵驚懼地望著他們的副統帥。
“他為什麼不快點來?”卡梅斯自語道。
“這話您昨晚已經說過一次了。”麥考利夫回答,“我還記得提羅大人的眼珠都瞪圓了,就像兩只黃蜂屁股,鼓足了勁兒要扎人。”
“你這張嘴可比黃蜂屁股厲害多了,麥科。”卡梅斯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這令他嚴肅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屬于年輕人的光彩。
“我的劍比我的嘴更有價值。”麥考利夫也笑了一下,隨即又皺起眉頭。“我寧願死在戰場上,追封個玫瑰騎士,也好讓家里人能過上好日子。”
卡梅斯慢慢地轉過身來,聲音如刀︰“去找提羅大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提羅大人讓他屠殺馬蹄城平民的命令不能遵守。盡管騎士規章要求他要听從上級的指令,但是屠殺平民絕不是騎士的行為。內心的激烈對抗使他臉上現出的古怪表情,幾乎令麥考利夫感到陌生。“麥科,”他直視著麥考利夫的眼楮,每個字都像一只小鐵錘,敲打著清晨的寒氣,“帶二十名士兵,在城主府邸外等我。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去幫提羅大人搬箱子。”
法提克王剛剛把一塊松花餅夾起來還沒送到嘴里,門咚的一聲被撞開了。他的目光落在侍衛手里的一千里加急坻報上。法提克王心中一緊,擱下筷子,大聲道︰“念!”
坻報是費爾迪南公爵發來的。當法提克王听到“我軍拼死血戰,終憑王上之威及弓尾山之險,將坎撒敵軍阻于境北”時,懸著的心才慢慢松弛下來,他又一次夾起了松花餅。香甜松軟的餅剛剛踫上牙齒,他突然看到侍衛變了臉色。
“怎麼了?”法提克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不祥之感。
“馬、馬蹄、馬蹄城……”侍衛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法提克王一把奪過坻報。才看了幾眼,他便渾身顫栗,幾欲委地。“法提克的恥辱啊!恥辱!”那黃色的坻報飄然而下,幾行醒目的字變得異常猙獰血腥。
“……卡梅斯拘押馬蹄城長官提羅,行將叛亂。”
法提克王霍地挺起身,拿過朱筆,大喊︰“傳提刑官!”順手扯過一塊黃綾,刷刷揮毫。當寫到“就地正法”時,心中一片黯然。王國最年輕的皇冠騎士,最有希望的國之棟梁,前途無量的忠誠衛士……就這麼叛亂為敵,走上絕境了?
法提克王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坻報上繼續逡巡,他看到了費爾迪南公爵在最後的建議︰“……卡梅斯拒屠萬余平民……雖奪提羅軍權,似無叛亂之理,大敵當前,馬蹄城之圍未解,無如暫委其軍事,抵御北軍……亂不可生于肘腋。”
“亂不可生于肘腋,亂不可生于肘腋……”法提克王默默叨念,嘆息連連,一回頭,見四個提刑官僵直地立在門口,頓時火從心起,“滾——”
同一時刻,馬蹄城外的山坡上。邁德菲爾將軍皺著眉听著使者的匯報。他遙望著馬蹄城簡陋的塔樓,銳利的眼神從城頭上一掃而過。“他們不肯投降?”他喃喃自語,“這有點兒奇怪。”
“巴利爾,你說說。”將軍撫著胡須,轉向身邊一個英武的年輕人。
年輕人恭謹地微微低頭,戰錘在腰畔擦過鎧甲。他雖然只有二十二歲,但已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在他眼中涌動的是真正的自信,而不是年輕人的盲目樂觀。
“父親,我認為他們準備死守,等待費爾迪南公爵到來。”
“費爾迪南?他?”將軍輕蔑地一笑,回過頭,斑白的頭發直對著遠處的馬蹄城。“提羅並不傻,他很清楚根本守不住。這不像是他的作風。”他思索著說,“或許,是他的副手,那個新崛起的皇冠騎士。”
“無論如何,我們必將勝利。”年輕人信心滿滿地說,“您何必擔心呢,父親,他們只有七千人而已。絕對無法跟我們對抗的。”
邁德菲爾將軍點點頭,站起身來。在他前面,上萬名戰士排成陣列,等待著命令。再往前,城頭的法提克軍也已經做好準備,各自持著武器站在垛牆邊,遠遠望去像是豎了許多木樁。
春日的陽光普照大地,帶來生命的熱力,然而眼前卻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將軍抬起手,停了片刻,緩慢而堅定地向前一揮。
“殺——”
狂熱的呼喊突然爆發,瞬間充塞了所有人的耳膜。除了如潮的怒吼和刀劍的鳴響,原野上再也听不到別的聲音。喊殺充塞了天空,血霧籠罩了大地……法提克王痛苦地撫著額頭,連續多日,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會被噩夢驚醒,不是女兒維妮橫遭慘禍,就是她永遠離去。他伸出的雙手眼看就要抓住她了,卻又總是差那麼一點點……王國法師成員有人見到了維妮,這並不十分準確的消息,已經連續使他徹夜難眠。整個都城的人都已看出,王真的憔悴了。十年了,每當想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女兒,越來越年邁的王都會黯然神傷。
!大門猛地被撞開,一股陰風迎面撲來,費爾迪南的貼身衛兵滿臉血污地闖了進來。法提克王刷的站起身,目光如刀。
“馬、馬、馬蹄……”衛兵全然說不出話來。
法提克王憤怒地奔過去,踹了衛兵幾腳,又扇了他幾個嘴巴,惡狠狠地喊道︰“說!蠢豬,馬蹄城怎麼了?!”
“邁德菲爾將軍喪命,坎撒軍隊潰敗……”
初夏,皇宮。
法提克王瞪大眼楮,仔細看著面前這個叫維妮的年輕女子。
整整牽掛了十年。十年!然而如今突然到了面前,他卻變得異常平靜。是女兒,絕對是!然而,他又心痛如絞地發現,女兒,已經不再是他的女兒了。
維妮始終顯得異常平靜,黑水晶般的雙眼神秘莫測,有如陌生人一般隨意打量著宮殿里的物什。
“合作?”國王露出感傷的笑容,“維妮,你怎麼會對我說這種話?”
“您願意稱為交易也可以。”
國王搖搖頭,重新坐回椅子上。“你瘦了,維妮。”他端詳著女子的臉,“十年了,你一定過得很不好……”
“黑袍法師的生活當然不如公主舒適。”維妮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我沒時間跟您閑聊。我說過,我是偷跑出來的。我的黑袍同僚們正在追殺我,而納爾撒大公也已經派了刺客出來。”
國王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陰影。“黑魔公會?他怎麼能跟黑魔公會勾結?!”他咆哮起來,“這簡直是羞辱!法提克皇族里怎麼會有這種敗類?他不配做我的兄長!”
“恐怕他也不會承認您是他弟弟,自從您奪走皇位之後。”
“皇位是我應得的,我的孩子。” 國王壓抑住怒氣,“他的母親不過是一介平民。”
維妮輕蔑地一笑,目光投向窗外的遠山。
國王也沉默了。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照在他灰白的頭發上。
維妮打破了沉默,“納爾撒大公很快就會擁有一支忠誠的軍隊,攻到比斯蒙城來,而您的軍隊卻都在邊境上與坎撒人作戰。”
國王黯然道︰“你還會關心你的父親嗎?”
維妮並不理會父親言語中的嘲諷和傷感,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可以幫助您殺掉您哥哥,作為交換,我需要您的一名騎士。”
老國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抬頭看住維妮的眼楮,痛苦而又堅決地說︰“我會幫你,但不是因為納爾撒那個混蛋,我的事我自己可以解決。我答應幫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即使十年來你從未叫過我父親……現在,說吧,你要的那個騎士,叫什麼名字?”
“卡梅斯。”
“姓什麼?”
維妮看著父親︰“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也不知道他的相貌。他是一名皇冠騎士,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半年之前,我的同僚們在伯爾尼城跟他交過手。我只知道這些。”
“典籍官會去查騎士名冊的,但會有許多卡梅斯,比如最近在馬蹄城的那個……”
“只有一個是我要找的,見了面我自然知道。”
“好吧,所有的卡梅斯都會應召而來。在這之前,你可以休息一段時間。”國王望著維妮,臉上掠過復雜難言的表情。“自從你不告而別,你的臥室已經空了十年……”
維妮毫不猶豫地打斷了父親的話︰“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這兒,隨便找間屋子給我好了。”
維妮說完便將目光移開,似乎已經沒有了說話的興趣。老國王指指身旁的椅子,眼神中充滿了期盼,“坐到我身邊來,維妮,像你小時候那樣……”“沒這個必要吧!”維妮不留情面地打斷了他的話,心情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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