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上次常委會研究人事問題已經半個月了,鄭永剛由市公安局副局長調整為江河縣縣長,鄭嘯風一直沒跟他談話。-------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一是這期間實在太忙,特別是處理外省車禍,花費了許多時間。二是鄭嘯風有意拖一拖,多听取一些外界反映。但江河縣班子人手很緊,常務副縣長羅小理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大家都知道鄭永剛要來江河縣當縣長,羅小理只是幫忙管一管,主持工作的積極性也不是很高,決策權是有限的。畢竟是權力的臨時代辦,政府的重要議題全都壓著,只能等一把手來了才能定奪。就現在的情況看,江河縣班子的事已經不能再拖了。所以,今天下午,鄭嘯風在外省客運公司宴請的前夕給鄭永剛打了電話,讓他晚上到他家里去一下。
其實,類似上任前的組織談話只是履行一個組織程序,究竟有多大作用誰也說不清。對于多數干部來說,最關鍵的是要踏上這個台階,並不在于誰跟他們談話,怎樣談話,這種後續工作都不重要了。所以從思想上並不太當回事。這就有點像高考,考試錄取才是最關鍵的,至于怎麼到學校去,家長叮囑如何好好學習,就是非常次要的了。所以,在跟鄭永剛談話的事情上,鄭嘯風本想把秘書叫來記錄,但他想想還是算了。也許沒有秘書,反倒輕松自然一些。
鄭永剛是晚上九點到鄭嘯風家里的,手上提了一箱禮物。他對鄭嘯風的家非常熟悉,將禮物徑直提到主臥室去放著,然後才到客廳坐下。簾子沖他一笑,倒好茶水,然後就知趣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上網和吳江聊天去了。簾子從進門這天起,鄭嘯風和祁潔就給她反復交待過,家里來了客人要熱情主動,倒好茶水之後要馬上回避,不能在旁邊偷听,即使偶爾听到了什麼,也不能往外講。這是一條鐵的紀律,簾子記得很牢。
“怎麼又帶東西來?我說過你別帶東西來的。”鄭嘯風坐在沙發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鄭永剛從客廳走進臥室,再從臥室到客廳的沙發坐下。目光一直跟隨著他,但目光卻顯得木訥而呆滯。
“順便捎點煙酒。”鄭永剛說。
“知道我叫你來干什麼嗎?”鄭嘯風正襟危坐,一動不動。
“是組織談話吧?”
“猜測得很準嘛。”鄭嘯風說,臉上還是沒有一點笑意。
“哥,謝謝你。這次你幫了大忙!”鄭永剛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鄭嘯風揮揮手︰“你錯了!我告訴你,我並不同意你去當縣長的。你最初跟我說你想到底下去工作的時候,我就講了我的想法——因為你缺乏農村工作經驗。江河是個典型的農業縣,你不熟悉農村,怎麼能搞好農村工作?這就是我不同意的原因。但是,盡管我不同意,但你還是順利通過了。說明你還是受到歡迎的。”
“可是我就希望下去。公安局的情況明擺著,局長年齡不大,我不可能在短期內接替他,只好采取曲線救國的辦法。下去當縣長,一下子級別就起來了,就是正縣級了。幾年之後再調回市級機關,怎麼都是個部門正職,那麼回到公安局當局長,就是比較合適的人選了。你說呢?”
“我不反對你想提拔。一旦從政,誰都想提拔。可是,你想過你具備這種能力嗎?當縣長要比你當公安局副局長復雜得多!你必須要總攬全局,不再是單純的某一項業務。”鄭嘯風說。
鄭永剛有點不高興了。端起茶杯,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說︰“我就不明白,有你這個當市長的哥哥倒不如沒有!凡是我想做的事你都在反對,凡是我的好事你都在阻止!你這是為什麼啊?難道我對你不好?”
鄭嘯風說︰“你小聲點好不好?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的關系?”
鄭永剛壓低了嗓門兒,說︰“那你說說,在我的仕途上,你什麼時候幫助過我的?”
鄭嘯風說︰“告訴你,都是為你好。我希望你能健康成長。所謂的健康成長,並不是官要當多大,提拔要多快,而是政治上、思想上、執政水平上的成熟和逐漸趨于成熟。”
鄭永剛露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口氣,說︰“又是假大空這一套。”
鄭嘯風說︰“一提到政治、思想,你以為都是假大空嗎?這是一些干部最大的認識錯誤!這是他們永遠提高不了的原因。有的人官越當越大,資歷越來越老,政治素質和思想境界卻是越來越低!為什麼?不學習嘛,不充電嘛,不從理論水平上去提高嘛。”
鄭永剛受不了他這副訓人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了,隨手拉起一張報紙看起來。本來就很緊張的談話氣氛迅速跌入低谷。見鄭永剛心不在焉,鄭嘯風就停止了說話,盯著他看報。見鄭嘯風不說話了,鄭永剛也不看報了,起身走向廚房,像在自家找吃的一樣,他從廚房端出兩盤涼菜,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再從酒櫃里拎出瓶五糧液和一個杯子,準備一人獨酌。
鄭永剛提提褲腿,坐下來,給自己倒了酒,端起杯子在鄭嘯風前面晃了晃,說︰“要嗎?”
“不要。”鄭嘯風嘴角露一絲笑意,說︰“讓簾子再給你熱兩個菜。”
鄭永剛說︰“有這就行了。”
鄭嘯風起身,到廚房親自給鄭永剛熱菜去了。他把兩盤菜重疊起來放進微波爐里,幾分鐘後就熱氣騰騰了。他把菜端到鄭永剛面前的茶幾上,說︰“光吃冷的不行。”
鄭永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哥,我繼續吃,你繼續批評。”
“你吃了再說。”
鄭嘯風和鄭永剛兩人有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們不是北安本地人,而是在本省的另一個城市長大成人的。鄭嘯風兩歲那年,父親死于一場暴病。母親帶著他含辛茹苦地生活著。父親是獨子,家庭里幾乎沒什麼人。父親去世後,家里就沒有了任何依靠。第三年,也就是鄭嘯風五歲那年,母親就帶著他改嫁了,嫁給了另一個姓鄭的男人。熟悉的人都說她跟姓鄭的有緣。第二年,母親生下了鄭永剛。在鄭嘯風的記憶中,繼父當初是很愛他的,就像愛他的母親一樣。可是有了鄭永剛之後,繼父就有些偏心了。吃的,穿的,總是先以鄭永剛為主,而鄭永剛也有點依仗父親的勢利而欺負哥哥。有次吃飯的時候,繼父和媽媽都在場,鄭永剛煞有介事地大叫︰“哥,我屁股蛋子上長了個小豆豆,癢得厲害,你看紅了沒?給我撓撓癢癢!”鄭永剛把屁股撅得老高,鄭嘯風就過去一看,確實有個紅豆豆。鄭嘯風剛剛撓了兩下,鄭永剛就放了一個臭屁,並且母貓一樣發出尖叫。鄭嘯風上當之後,才知道弟弟蓄謀已久,便狠狠打他幾下屁股,捂著鼻子跑開了。在場的兩個大人笑得樂不可支。因為鄭嘯風比他大,也習慣于讓著弟弟。弟弟過分頑皮,就倚小賣小地欺負哥哥。鄭嘯風到了氣急敗壞的時候,一旦父母不在,就趁機收拾他,以解心頭之恨。記得在初中時,鄭嘯風還偷吃過弟弟的食品,偷偷在弟弟書包里放幾個小石頭,讓他每天背來背去。到鄭嘯風讀高中的時候,好像在一夜之間懂事起來,兩人真正是情同手足了,他像大人一樣照顧鄭永剛。父母不在的時候,鄭嘯風就擔當了多重角色,要給弟弟復習功課,講解作業,還要防止他偷懶,不許他在外面打架。兩人睡在一張床鋪上,鄭嘯風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半夜三更起床給弟弟蓋被子。鄭永剛喜歡在睡眠中把被子蹬掉,然後身子橫七豎八地躺著,總會有一只手腳搭在鄭嘯風身上,壓醒後的鄭嘯風便要輕輕地把弟弟的手腳拿到一邊去。
真正感到哥哥重要的,是鄭嘯風上大學之後,除了父母,再也沒人這樣悉心照顧鄭永剛了。這段時間,是鄭永剛最可愛的時候。他常常盼著哥哥回家,听哥哥講大學里的故事,講大哥哥大姐姐們之間的故事。每次鄭嘯風假期回家,鄭永剛就守衛在他的身邊,不讓他離開。所以父母對他們倆的關系特別放心。不會因為前娘後老子而擔憂。鄭嘯風時常鼓勵弟弟,你不要羨慕我,將來你也一定能夠考上大學的。但有個條件︰必須好好學習。鄭永剛也爭氣,後來還真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公安大學。參加工作後,兄弟兩人並不在一個城市工作。鄭嘯風在省委機關,鄭永剛在當地的市公安局,幾年後便成局里最年輕的科長。後來進行干部交流,鄭永剛先調到北安市公安局副局長,幾年後鄭嘯風調到北安市當副市長,兄弟倆奇跡般地湊到一起了。
就在鄭嘯風調北安市工作那年,七十多歲的繼父去世了。令人驚奇的是,鄭嘯風的生父死于心肌梗塞,繼父也是死于心肌梗塞。生父姓鄭,繼父也姓鄭。生父死于五月十三日,繼父是死于八月的十三日。這三個驚人的相同是母親一生最大的秘密和困惑,也是她最大的不安。母親是工農干部,退休前是市婦聯會主任,是女強人一類的人物,本該是不講什麼迷信的。可繼父去世之後,母親變得特別謹慎了,覺得自己的“命”有問題。便把兄弟倆叫到身邊,煞有介事地說,小時候有人給她算命,說她命中有“克夫”之相,沒想到到了老年全都應驗了。兄弟兩人就安慰她,父親都七十多歲了,也是日薄西山的年齡了,不存在“克夫”的問題。可母親卻深信不疑。母親還說,“克夫”就是“克男”,就有可能“克子”,所以你們不能跟我在一起住。你們是國家的人,可以四海為家,我還是住在我的老窩子里。我只對你們兄弟倆提一些起碼的要求︰我生病了,你們要回家看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好。我有退休金,錢不是很需要,只是照看我一下就行。還有最重要的是一條,就是你們兄弟二人要團結一心,一定要團結。雖說你們是同母異父,可你們的父親都不在人世了,你們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娘疼你們。在團結這個問題上,你們一定要听我的話。兄弟倆人像發誓一樣,一齊說是。
鄭嘯風在調到北安市工作的時候,省委組織部是知道他有個弟弟也在北安市。因為北安不是他的籍貫,也不是他成長和生活過的地方,因此不屬于規定的干部任職回避範圍。但在北安市,只知道他是新來的領導,誰都不知道他在北安有個弟弟,別人也不知道鄭永剛的哥哥就是鄭嘯風。鄭嘯風特別叮囑過鄭永剛,既然大家不知道這層關系,也就沒必要對外說。鄭永剛說,那填寫履歷表怎麼辦?鄭嘯風說,填寫履歷表的時候很少,而且大都不會嚴格審查社會關系這一欄。事實也是這樣,現在的干部越來越懶散,你即使填了,也沒人願意看。有的干部年年填寫,成了煩瑣的例行公事,僅僅作為存檔之用。所以,鄭嘯風來北安工作四年時間了,沒人知道他和鄭永剛是同母異父的兄弟關系,至少外界沒人提起過。只有保姆簾子覺得奇怪,鄭永剛是來市長家里最頻繁的人,也是來了之後最隨便的人,隨便到了簾子覺得他想當家做主的地步。簾子就是納悶兒,這個小鄭叔叔為什麼就這樣隨便呢?
現在,鄭永剛已經把兩盤涼菜吃完了,酒倒喝得不多,只有二三兩。鄭嘯風把瓶蓋合上擰緊,然後把兩個空盤子疊起來,準備往廚房端。鄭嘯風盯著空盤子說︰“你真能吃啊!沒吃晚飯?”
“下午有人找我說案子的事。我馬上要離開公安局了,不管事了。他們要請我吃飯,我拒絕了。推說晚上有飯局。”鄭永剛把盤子收拾到廚房,回頭坐下說︰“好了!我也吃飽了,你可以接著批評。”
鄭嘯風說︰“不批評了。你長大了,當縣長了。我說話得小心謹慎了。”
鄭永剛說︰“哥,你說話什麼意思嘛!”
鄭嘯風說︰“你這人。說批評話你不願意听,不批評你還要想批評!”
鄭永剛說︰“如果一個干部,領導連批評你的想法都沒有了,那就完蛋了。所以你還是批評吧。”
鄭嘯風說︰“沒什麼可批評的。我只說一句話,你得把江河縣縣長給我當好,不要時刻想著調回市里。”
“嗯。”
“明天你就赴任。我就不送你去了,我讓姜克鋼送你去,今天下午我已經給他說了。江河縣的領導,我也打電話了,明天你就去。姜克鋼去宣布,你跟縣委和縣政府班子成員見面。”
“我希望你能送我去。”鄭永剛這時就像一個小弟弟了,對哥哥充滿了依戀。
“為什麼希望我去?”鄭嘯風說。
“因為你是市長呀!你去,就意味著上面對我很重視。”
“姜書記去是一樣的。他也是常委嘛。”
鄭永剛點點頭。然後對鄭嘯風說︰“我這個縣長還沒上任,還沒履行法律程序,市政府就有一些朋友和領導找我了,請我幫忙給他們在江河縣工作的親戚朋友調動工作,有的想由一般干事提拔到領導崗位的,有的是想從鄉鎮調動到縣城的,有的是想從學校轉行到行政機關的。讓我為難呀!”鄭永剛的口氣中,有一些自得,也有些無奈。
“人總是要有朋友的。官再大也要有朋友。”鄭嘯風說︰“但也不能無原則地辦事。”
鄭永剛說︰“有的朋友關系是很好的。以前我也找他們幫過忙,現在他們要我幫忙,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鄭嘯風從煙盒里取出一支香煙,把煙屁股向下使勁砸了砸,說︰“給上級幫忙,先辦事,後講原則;給下級幫忙,先講原則,後辦事;給朋友幫忙,既講原則,又辦事。”
鄭永剛說︰“總結得真好,到底是市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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