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試天下

第8章 落日樓頭子如玉

類別︰武俠修真 作者︰傾泠月 本章︰第8章 落日樓頭子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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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那個皇朝公子以後會當皇帝嗎?”走很遠後,韓樸問風夕。

    “也許是他,也許不是。”風夕抬首,九天日芒刺目,仿若那個不可一世的冀州世子。

    “可是他說話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就是。”韓樸也學她仰首望天,眯眼承受那熾熱的日芒。

    “樸兒,你很羨慕嗎?”風夕低首看著韓樸,淺淺笑問,“你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嗎?”

    “姐姐,我是羨慕他,但我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韓樸仰著髒髒的小臉一本正經地回答。

    “為什麼?”風夕听他如此作答倒有些奇怪。

    “那個人——”韓樸咬著手指頭,似乎苦惱要如何說。

    風夕倒也不催他,只是含笑看著他。

    “有了!”韓樸忽然抬手指向天空,“姐姐,皇朝公子就像這天上的太陽,光芒太過耀眼,會掩蓋他身邊所有的人,然後這天上就只有他一個了。”他轉頭看著風夕,神情極是認真,“只有他一個人站那麼高,豈不是很寂寞?”

    風夕聞言微怔,看著韓樸的目光漸漸變柔和,片刻後她伸手輕輕撫在他頭頂,“樸兒,你以後會成為超越白風黑息的人的。”

    “啊?真的?”韓樸聞言頓時咧嘴歡笑,但片刻後忽又斂笑,“我不要超越姐姐,我要和姐姐站在同一個地方。”

    風夕卻仿若未聞,伸手拂開鬢角飛舞的發絲,目光遙視前方,仿佛望到天地的盡頭,那麼的幽深。

    “最高的地方,雖然沒有同伴,但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廣袤的疆土、匍匐的萬千臣民以及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也是一種補償吧。”

    “可是那些東西他死時都不能帶走啊。”韓樸爭辯道,眉頭也皺起來,“以前我娘說,人死的時候一了百了,生前所有一切都若雲煙,抓不住也帶不走。我爹就說,她死的時候可以帶走他。我想娘死時可以帶走爹,但皇帝死時卻帶不走他的皇位、權力、疆土和臣民啊。”

    “呵,倒想不到韓老頭竟也會說出這等話來。”風夕輕輕一笑,然後拍拍韓樸的腦袋道,“誰說皇帝帶不走什麼,你娘有你爹,皇帝死時不但有很多的珍寶陪葬,有時也會有妃嬪殉葬,他帶走的可多著呢。”

    “可是那不是真心的啊!不是真心的,去了地府便找不到的,豈不還是孤單一人?”韓樸依然堅持己見。

    “真心啊——”風夕忽然回首,看向來時的路,目光飄忽,良久後幽幽嘆息一聲,沒有再言語。

    “那以後我死時會不會有人跟著我?”韓樸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後的事了。

    “那就不知道了。”風夕一笑,叩指輕彈他腦門,“你這小腦瓜怎麼這麼奇怪,小小年紀就想著死後之事。”

    “那姐姐死時,我跟你去,好不好?”韓樸卻是不死心,一心想找著個做伴的人。

    “不好。”風夕斷然拒絕道。

    “為什麼?”

    “因為你比我小,我死時你肯定還可以活很長很長。”

    “可是我想跟姐姐去啊,我們可以在地府做伴,還可以一塊兒去投胎。”

    “別,千萬不要!這輩子不幸,要帶著你這個包袱,下輩子可不想再背。”

    “我不是包袱啦,等我長大了就換我背姐姐吧。”

    “我不用人背,你還是去背別人吧。”

    “爹和娘都死了,我現在就只有姐姐了啊。”

    “那還有老婆孩子。”

    “我沒有老婆孩子啊。”

    “以後會有的。”

    “沒有啊。”

    ……

    一大一小漸行漸遠。

    而另一邊山道上,蕭澗問出心頭疑問︰“公子輕易出示玄極,不怕她心生貪念嗎?”

    “那位姑娘——或許整個天下送至她眼前,她也不屑一顧,何況是這枚……在她眼中髒污不堪的玄極。”皇朝喟然嘆道。

    “嗯。”蕭澗想想點頭,然後又問,“公子看出其來歷了嗎?”

    “沒有。”皇朝嘆了一聲,“他們用膳時我曾仔細觀察。那個叫韓樸的小孩,雖說是餓得很,以至吃相不怎麼雅觀,但身子坐得筆直,吃東西時沒一點撒落,顯然家教極好。且那些吃食里,有幾樣平常百姓家是吃不到的,但他一樣樣如數家珍,足見其出身富貴。”

    蕭澗听了,細想想確實如此。

    “至于那位姑娘——”皇朝停步回首,“你覺得那位姑娘如何?”

    蕭澗想了片刻,道︰“她即算是丑,也丑得脫俗,她即算是怪,也怪得瀟灑。”

    “哈哈,看來你甚是欣賞那姑娘。”皇朝輕笑,繼續前行。

    行了半刻,蕭澗忽又喚道︰“公子。”

    “嗯。”皇朝應道。

    蕭澗猶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公子可有注意到她額頭上的飾物?”

    “額頭上的飾物?”皇朝猛然轉身,目光如電。

    “因為她一臉黑灰的緣故,看不大清楚,但公子曾提及白風夕素衣雪月——女子額間戴飾物雖說平常,但江湖女子卻不多,此刻細想,她額上的飾物輪廓倒是有點狀似彎月。”

    “你是說——她就是白風夕?”皇朝微愣,忽想起方才的比試,這天下間能與自己打成平手的並沒幾個,更何況是個女子,頓時醒悟,不由笑嘆,“好個白風夕!唉,你我皆被‘風華絕世’四字迷惑了,以為定是容色出眾的美女。可她即算又髒又臭,卻依然難掩光華,那樣不是‘風華絕世’是什麼?這世上能有幾個武功如此高絕的女子,我早該想到才是。”

    蕭澗不由回首看向來時路。那個女子就是白風夕呀!

    “肯定還會再見的。”皇朝收斂神思,大步走向前去。

    自帝室衰落後,祈雲王域便失去了昔日尊貴的地位,各國經常找各種借口進犯,以至域土慢慢被瓜分,若非鎮國大將軍東殊放忠心帝室,率其麾下十萬禁軍守護著祈雲,王域早已被諸侯吞噬殆盡。

    今日的祈雲平原人口稀薄,經濟蕭條,論國力、武力,不足以與雍州、冀州相比,論文化、經濟,不足以與青州、幽州相論,便是弱小的商州、北州,因著近數十年的吞並掠奪,國力也早已超越王域。

    烏雲江是一條從北至南的大河,從最北邊的北州一路蜿蜒而下,福澤了無數鄉村城鎮,其中便有虞城。虞城南連臨城,西交桃落,北接簡城,東臨烏雲江,它位于祈雲平原的中東地帶,不似邊城時常受到戰事牽累,再加上四通八達的交通,平坦肥沃的土地,因此它是除帝都外,祈雲最為安定的城市,百業俱興,百姓安泰,有著祈雲王域昔日繁華昌盛的影子。

    虞城東面,臨著烏雲江畔有一座高樓,樓高五層,一面臨街,三面臨水,這便是虞城最有名的酒樓“落日樓”。落日樓以烏雲江畔的落日及酒樓自釀的美酒“斷鴻液”出名,每日慕名而來的客人絡繹不絕,特別是日落時分,樓前必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落日樓的主人也非庸俗之輩,只看今日落日樓的名氣與生意,不知情的人可能以為此樓定是朱樓碧瓦,氣派恢宏,這樣才無愧于“祈雲第一樓”之稱。

    可事實上,落日樓里看不到半分富貴華麗。

    樓以上好木材建成,但樓內裝飾樸素,沒有錦布鋪桌,沒有錦毯鋪地,沒有懸掛精致的宮燈,門前未垂華美的珠簾,只有每位客人都會需要的簡單桌椅,干淨碗盤。只是這里的一桌一椅,一幾一榻,一簾一幔都設計得別出心裁,安置得恰如其分,讓人一進門便覺耳目一新,舒適自在。

    故人西望不見,斜陽現。

    萬里山河夢斷,仰天嘆。

    思別離,發梢亂,淚空彈。

    帆影輕綽如箭,過千山!【注1】

    一曲含愁帶悲的清歌從落日樓里飄出,幽幽融入泠泠江風,輕輕散入蒼茫丹穹,裊裊追向那一輪西墜紅日,清風秀水里別有一番繾綣情思。

    在緋紅的夕陽里,正有一片白帆劃開粼粼江面,穿透濃艷的金光,如箭而來。眨眼間,那一艘白帆黑船在落日樓前停下,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伙計早已快步走上樓前搭建的木橋,躬身歡迎從船上走下的客人。

    當船艙中的人步出,伙計只覺得這位公子似是踏著金光從西天走來,周身籠著淺淺的華光,一時之間看得目瞪口呆,早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直到他的衣袖被人連連拉扯,這才醒過神來。而那位公子正站在他眼前,離他不到三尺距離,衣袍如墨,風儀如神。

    “你擋著我家公子的路了。”衣袖又被人拉扯。

    伙計低頭一看,才發現一個清秀的青衣少年正拉著他,他猛然醒悟,慌忙讓開道,“小人失禮了,公子請。”

    墨衣公子淡淡搖首,“煩請小哥領路。”音若風吹玉鳴,笑若風拂蓮動。

    “公子這邊請。”伙計趕忙引他登上浮橋。

    臨江的樓前,當墨衣公子步上浮橋之際,落日樓臨街的門前停下一輛馬車。馬是普通的瘦黑馬,車是簡陋的兩輪車,但門前侍立的伙計並不以貌取人,依然熱情地跑至車前,一邊喚道“客官請下車”,一邊殷勤地打起車簾。

    車簾掀起,車中之人踏出馬車,那時刻,樓前的伙計、客人或是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都望向那人,然後皆生自慚形穢之感。

    那是一名年輕公子,身著白布長衣,整個人簡單樸素如未經絲毫雕琢的白玉,渾然天成卻自是高潔無瑕,一雙清幽如潭的眼楮里,無波無緒,無欲無求,立于馬車前目光隨意一轉,卻似立于九天之上,淡看漫漫紅塵營營眾生,漠然又悲憫。

    那一刻,樓前所有人忽都覺得那簡陋的馬車華光熠熠,仿佛隨時將騰雲駕霧而起,載走這風采絕塵之人。

    “落日樓。”白衣公子抬首仰望樓前牌匾,輕聲念著。

    “是,是!這里就是落日樓。”回過神的伙計趕忙點頭,一邊引著人往里走,“公子請。”

    “多謝。”白衣公子淡淡致謝。

    “公子客氣了。”伙計聞言嘴都快咧到耳後根去了。

    于是乎,一前一後,墨衣公子與白衣公子幾乎是同時踏進了落日樓,亦幾乎是同時,兩人都看到了對方。

    滿堂的賓客在瞥見兩人的那一刻都停筷凝視,無不為兩人的絕世風姿而感慨贊嘆。

    目光相遇的瞬間,兩人皆微微一愣,然後又同時淺淺一笑,仿是故友他鄉相逢。

    “玉公子?”墨衣公子看著眼前白衣出塵之人拱手作禮。

    “豐公子?”白衣公子對著眼前墨衣雍容的人拱手作禮。

    這一笑一禮一喚間,一個雍雅如在金馬玉堂,一個飄逸如立白雲之上。

    “豐息有緣,今日竟能遇著‘天下傾心嘆無緣’的玉無緣玉公子。”墨衣公子笑意盈盈,矜持且客氣。

    “是無緣有幸,今日竟能遇著‘白風黑息’中的黑豐息豐公子。”白衣公子臉上浮起溫雅而略帶距離的淺笑。

    自然,這墨衣公子便是豐息,這白衣公子則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公子”的玉無緣。

    “既然相遇,不知豐息可有榮幸請玉公子同飲一壺斷鴻液?”豐息溫文有禮地問道。

    “能與豐公子落日樓頭共賞落日,乃無緣的福氣。”玉無緣也彬彬有禮地答道。

    豐息一笑回頭,問替他引路的伙計︰“五樓可還有雅間?”

    “有!有!”伙計連連點頭,就是沒有,也要為這兩位公子空出來。

    “玉公子請。”豐息側身禮讓。

    “豐公子請。”玉無緣也擺手禮讓。

    最後兩人攜手同上。

    伙計將兩人領至五樓的雅間,啟開窗門,正是落日熔金江天一色,清風徐徐一派綺麗。

    豐息與玉無緣臨窗相對而坐,旁邊鐘離、鐘園靜靜侍立。

    “請問兩位公子要用些什麼?”伙計問道。

    “你們這有些什麼招牌菜?”豐息問。

    “來我們這兒,客人點得最多的便是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這幾樣。”伙計答道。

    “小哥念的這是詩還是菜名?”玉無緣見這伙計說得甚是文雅不由笑問。

    “回公子,這是本樓最為出名的四道菜。”伙計答道,“只因這四樣菜本是不同時節的,可我們樓主卻能一年四季都栽種,因此慕名來落日樓的客人都要點上這四道菜,看看傳言是否屬實。自然,這四道菜之所以這麼有名,也是因為確實味道好。”

    “哦?”豐息輕笑,“看來我們也要嘗一嘗了。”移目看向玉無緣,“玉公子以為如何?”

    玉無緣亦微笑點頭,“自然要嘗嘗。”

    “那好,就上這四道菜,另加一壺斷鴻液。”豐息吩咐伙計。

    “好 ,公子稍等。”

    伙計走後,房中便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按理說,這兩人皆並列為四公子之一,又皆是風采不凡之輩,此番偶遇,本應惺惺相惜才是,卻不知為何,兩人此刻相對,仿如隔水相望,可望見對方的風采,卻無法暢言交心。

    豐息端坐著,指間把玩著一枚蒼玉扳指,目光有時瞟向江面,有時輕輕落在玉無緣身上,臉上一直掛著淺淺雅笑。

    玉無緣則側首望著窗外,目光遙遙,似望著天,又似望著江,神情恬淡,明明近在眼前,卻又似乎遠在天邊。

    不一會兒,酒菜送到。

    “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再加斷鴻液一壺。”伙計唱著菜名,打破這一室的沉靜,“兩位公子請慢用。”說罷轉身退下,可走到門前忽又折回,“不知兩位公子可要听曲?”

    兩人聞言,雙雙挑眉望著伙計。

    “這還有唱曲的嗎?”玉無緣問道。

    “公子別誤會,我們落日樓可不是青樓,唱曲的鳳棲梧姑娘也不比那些青樓姑娘。她本是冰清玉潔的千金小姐,若非——”伙計說到這忽然打住,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多嘴了,因此他只道,“鳳姑娘唱的曲別說是虞城,便是在祈雲也是數一數二的,兩位公子不信一听便知,小的絕無夸口。”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倒覺得听听也無妨。

    于是豐息移目望向伙計,“剛才在船中曾遠遠听得半曲《相見歡》,可是這位鳳姑娘唱的?”

    “對,剛才的曲兒就是鳳姑娘唱的。”伙計忙不迭點頭。

    豐息頷首,“那就請鳳姑娘隔著簾唱一曲吧。”

    “好的。”伙計退下。

    鐘離上前為二人斟酒。

    “來,玉公子,我們且嘗嘗這落日樓的名菜佳釀。”豐息舉杯。

    玉無緣也舉杯。

    兩人踫杯,仰首飲盡。

    “入口清洌溫和,好酒。”玉無緣先贊道。

    豐息也點頭,“入喉酒香沁肺,不錯。”伸筷夾向那道仿若一朵紫色睡蓮的水風輕,細細品嘗,然後失笑道,“原來是茄子。茄子難做處便是特別吃油,往往太過油膩,而這菜清新爽滑,入口即化,不但茄香盈齒,咽下後喉間似乎還有一股蓮香,卻不知是如何入的這蓮花之香。”

    “這一葉青萍中染一抹淺黃,難怪叫萍花漸老。”玉無緣看著另一道菜,然後也伸手夾一筷嘗了,“嗯,原來是黃瓜。生熟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清甜爽脆,而且瓜汁飽滿,定是現采現做。”

    “這一道想來就是月露冷了。”豐息看著那盤一片片圓潤澄黃如滿月的菜,夾起一片,上面還凝結著細細的白露似的圓珠,輕輕咬下一口,一股脆甜便從口中散開,“是藕片。是選粗細適中的嫩藕,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圓片,再點以雪蘭汁,色澤好看味道香甜,這名字也有意思。”

    玉無緣于是嘗了最後一道菜,一瓣瓣形如巴掌,芽葉嫩黃,色澤動人,“唔,梧葉飄黃原來是芽白,很嫩很鮮。”

    四道菜嘗完,豐息感慨,“倒是想不到落日樓的名菜不但全是素菜,且是極為平常的菜。”

    “能將如此平常的菜做出如此不平常的形與味,更能取這等不俗的名,這落日樓的主人不簡單。”玉無緣也笑嘆。

    “看此樓風格,不難想象其主人。”豐息環視樓閣,贊賞道,“簡約中透中淡雅,平凡中透著別致,這等手筆甚是難得。”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玉無緣悠悠吟道,又移目窗外,夕暉正慢慢收斂,幾葉小舟逝向天際,“不知這落日樓的主人建這樓時是怎樣一番心事。”【注2】

    “呵……”豐息一笑,看向他,眼中似映著夕陽的金芒,“或許他將那‘無人會’的‘登臨意’全融于此樓,只是——玉公子應不愁‘無人會’才是。”

    “可惜無緣並無甚‘登臨意’。”玉無緣收回窗外的目光,回視豐息,眼波坦然,靜若此時波瀾不驚的江面。

    “是嗎?”豐息淡淡一笑。

    樓梯間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伴著一縷淡淡幽香,由遠而近,最後停在簾前,透過輕薄的水藍色布簾,隱約可見一道窈窕的身影。

    “不知客人想听什麼曲?”簾外女子的聲音清中帶漠,冷中帶傲。

    玉無緣提箸夾起一片月露冷,如若未聞。

    豐息端起酒杯,飲盡杯中酒,才淡淡道︰“姑娘想唱什麼就唱什麼。”

    簾外有片刻沉默,然後琵琶聲起,若珠玉落盤,若冰下凝泉,未歌曲已有情。

    听得這樣的琵琶聲,房中兩人微有訝然,不由都瞟了一眼布簾,想不到風塵中人竟有這等技巧。

    昨夜誰人听簫聲?

    寒蛩孤蟬不住鳴。

    泥壺茶冷月無華,

    偏向夢里踏歌行。【注3】

    一縷清音透簾而來,裊裊如煙,綿綿纏骨,仿若有人只影對冷月,夢里續清茶,一室清幽伴寒蟬。

    听著幽淒的歌聲,看著樓外的殘陽,一瞬間,兩人雖相對而坐,卻皆生出淡淡寂寥,心中似乎都有一曲獨自吹奏的笙歌,卻不知吹與誰人听。

    曲畢,兩人都有片刻的靜默,而簾外之人也未再歌,默然靜立。

    半晌後,玉無緣感嘆道︰“惜雲公主少享才名,所作詩歌竟已是茶樓巷陌爭相傳唱。”

    “這位姑娘琵琶技藝精妙,嗓音清潤,歌之有情,也是難得。”豐息卻是贊賞著簾外歌者。

    玉無緣不由微微一笑,“聞說豐公子多才多藝,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冀州世子曾言玉公子之才足當王者之師,因此在玉公子面前誰人也擔不起多才多藝四字。”豐息亦雲淡風輕地一笑。

    “無緣慚愧。”玉無緣搖頭。

    兩人隨意說笑,都好似忘記簾外還站著人。

    咚!咚!咚!

    簾外忽傳來沉穩而有節奏的腳步聲,一路近來,最後在雅間外停步,然後響起一個沉穩的男聲,“玉公子。”

    玉無緣聞聲放下手中酒杯,平靜地道︰“進來。”

    簾掀起,兩人抬眸掃一眼,便看到一名相貌忠厚的年輕男子踏步而入,自然也看到了立于簾外,懷抱琵琶,面無表情的青衣女子,簾子很快又落下。

    “玉公子,公子的信。”男子恭敬呈上信。

    玉無緣接過信,“你去吧。”

    “是。”男子退下。

    簾子再度掀起時,豐息眸光隨意掠過,卻看到一雙似怨似怒又似茫然無措的眼楮。

    簾子再次輕飄飄地落下,擋住了那道目光,簾內簾外,兩個天地。

    玉無緣拆信展閱,片刻後靜然的眼波里掠起一絲淺淺的漣漪。

    “鳳姑娘若不嫌棄,進來喝一杯如何?”豐息卻看著布簾道。

    半晌未有動靜,空氣一片凝結,似能感覺到簾後青影的猶疑。

    終于,布簾掀起,那道青影移入簾內,清冷的眸子先落在玉無緣身上,微微停頓,然後輕輕地落在豐息身上,不再移動。

    豐息目光打量鳳棲梧一眼,微有些訝異,虞城第一的歌者,竟是荊釵布裙,不施脂粉,即便如此,依然十分的美貌,黛眉如柳,面若桃花,眉宇間卻籠著一層孤傲,神色間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絕。

    “給鳳姑娘斟酒。”豐息淡淡吩咐。

    一旁的鐘園馬上取杯斟酒,然後送至鳳棲梧面前。

    鳳棲梧卻並不接過,只是兩眼盯著豐息,而豐息卻也就任她看,自顧自地品酒,神態輕松自在。

    至于玉無緣,目光依然在信上,只是神思卻似飄遠。

    片刻,鳳棲梧單手接過酒杯,仰首飲盡。

    豐息見她竟一口喝完,不由輕笑道︰“原來姑娘如此豪爽。”

    鳳棲梧聞言卻是冷然道︰“棲梧第一次喝客人的酒。”

    “哦?”豐息挑眉看她,卻見她冷如霜雪的面頰因著酒意的渲染,涌上一抹淡淡的暈紅,減一分冷傲,添一分艷色,“姑娘琵琶歌藝如此絕倫,應是天下人爭相恭請才是。”

    “棲梧從不喝客人的酒。”鳳棲梧依然語聲冷淡,雙眼未離豐息,仿佛這房中沒有第三個人。

    豐息听得這話,終于正容看她,但見那雙清晉妙目中閃著一抹哀涼,“如此看來,是豐息有幸,能得姑娘賞臉。”

    鳳棲梧不語,只是看著豐息,眼中慢慢生出淒色。

    落日樓里啟喉唱出第一曲時,她即知此生淪入風塵,以往種種便如昨日,既往不返。只是,千金難開眼,紅綃懶回顧,把那珠玉擲,把那紈褲子弟轟,任那秋月春風隨水逝,她依然稟著家族的那一點傲骨,維持著僅有的尊嚴,不願就此永墮泥塵。只因心底里存著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怎麼也不肯屈服的念頭。

    來前,伙計將雅間里的兩位公子夸得天上少有,听著只有厭憎。只道又是兩個空有皮囊的富家子弟,為著自己這張皮相而來,誰知竟料錯了。將她拒于簾外,十分的冷淡,令她又驚又羞。

    布簾掀起的剎那,只看到一雙眼楮,漆黑深廣如子夜,偏有朗日才有的炫目光華。一瞬間,她仿佛掉進了那漆黑的廣夜,不覺得寒冷、恐慌,反有一絲淺淺的暖意透過黑夜,輕輕涌向這多年未曾暖過的心。

    那一絲暖還未褪盡,簾便再掀起,又看到那雙眼了,仿佛一個墨色的旋渦,光影交錯,目眩神搖間,依稀感覺若墜入其中,那便是永不得脫身。慶幸,那簾忽又落下了,隔絕了那個旋渦,只想著快快離去吧,偏偏那腿卻有千斤重,拔不動。

    正彷徨,他卻出聲召喚著她。

    那風鳴玉叩之音響起時,仿佛是命運在向她招手。宿命,只是輕輕一纏,她便掙不開去,只能無力地順從,再度掀起簾,再次迎向那夜空似的雙眸,走向淡金的夕暉下,那個墨衣墨發,如墨玉般無瑕的人。

    “棲梧在落日樓唱了四年的曲,喝公子的第一杯酒。”鳳棲梧輕輕而又清晰地道。不同的話說著同一個意思,只盼著這個人能听懂,他是她的第一個。

    “棲梧——鳳棲梧。”豐息念著這個名字,目光深思地看著這個女子,她雖面色冷淡,可眼眸深處卻有著一種渴望,藏得那麼深,讓人看著心生憐惜。

    听得他念她的名字,鳳棲梧心頭一片酸楚。為她取名的那人早已化為一仸黃土,而她空有這名,卻終是辜負了期望。

    “這些年來,我走遍九州,卻是第一次听得姑娘如此絕妙歌喉。”豐息微微一頓,然後目視鳳棲梧,淡淡啟口,“不知姑娘可願與我同行,去看看祈雲以外的山山水水?”說罷他自執酒壺斟酒,不再看鳳棲梧,似乎她答應與不答應都是不重要的。

    聞言的剎那,鳳棲梧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但瞬間平息,依然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只是一雙縴手卻輕輕地撫著弦,那微微顫抖的弦泄露了此刻她內心的千層驚濤。

    豐息喝完一杯酒,移目于面前的玉無緣,卻意外于這個不染紅塵之人眉宇間生出的那股淡淡的悲哀。

    “皇世子信上寫著什麼樣的好消息,竟引得玉公子如此流連?”豐息發問,心中卻是早已明了。

    玉無緣聞言的瞬間恢復淡然,眼波投向窗外,然後雙手一揉,輕輕一揮,化為粉末的信紙便洋洋灑灑地飄向江面,“有好也有壞。”

    “是嗎?”豐息目光一瞬,然後道,“這好的應該跟玄極有關吧?”

    玉無緣依然神色淡定,伸手端起酒杯,看著白瓷杯中透明的清酒,輕輕搖晃,酒蕩起一絲水紋,“豐公子如何知是皇世子寫來的信?”

    “皇世子尊玉公子為師,這是天下皆知的事。”豐息同樣舉起酒杯,湊近鼻端,微微眯眼,細聞酒香,“況且‘玉帛紙’乃皇家王室御用的紙。”

    “豐公子眼光好利。”玉無緣點點頭,看向豐息,面上笑如春風,眸中卻蘊秋風之瑟冷,“皇世子信中消息有兩好一壞。”

    “這一好是玄極到手,一壞嘛……”豐息目光微垂,細看手中白瓷杯,口中輕輕淡淡吐出,“這壞的嘛——應該是烈風將軍魂歸宣山吧?”

    “嗯。”玉無緣依舊點頭,也不奇怪他如何知道,手一傾,將杯中之酒灑于烏雲江中,“瀛洲先去了,明日或許是我等要去了。”

    “只不知另一好是什麼?”豐息卻問。

    “白風夕。”玉無緣淡淡道,無緒的眼眸在吐出這個名字時閃過一絲波動。

    “白風夕?”豐息重復,握杯的手差點一抖。

    “嗯,他說他在商州見到了白風夕,一個風姿非凡的女子。”玉無緣唇角的笑微微加深。

    “見到那個女人怎能說是好事。”豐息不自覺地撇了撇嘴。

    “能見到與豐公子並稱白風黑息的風女俠,自是世間少有之幸事。”玉無緣看一眼豐息,依舊笑容不改。

    “在我看來,只要是遇到那個女人便是霉運連連。”豐息放下手中杯,覺得這酒不再香醇,當然,臉上的笑不曾減淡一分。

    “呵,是好是壞,因人而異。”玉無緣不以為然,看向豐息的目光帶了一抹深思。

    噓!江面忽然響起一聲短暫緊促的笛聲。

    豐息聞之目光微閃,然後起身,“今日難得遇上玉公子,本該不醉不歸才是,只是家中忽有急事,只能先行一步,願他日能有機會再與玉公子同醉。”

    玉無緣起身,也不挽留,只道︰“豐公子有事先行,他日有緣,自會再見。”

    “先告辭了。”豐息拱拱手,然後轉身,卻見鳳棲梧還站在那兒,“姑娘……”

    “我和你去!”鳳棲梧脫口而出。一瞬間,她仿佛看到命運在點頭微笑,因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也在那一剎那,她感覺到那個玉公子的目光輕輕掃向她,仿佛還听到他發出的微微嘆息。

    她卻只能無力地笑笑。

    這是她的劫,她自願領受的劫。

    豐息長眉微挑,“姑娘決定了嗎?”

    “是的,我決定了,且決無反悔。”鳳棲梧聲音低得以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只是房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便走吧。”豐息淡淡一笑,踏步離去。

    鳳棲梧抱緊懷中的琵琶,這是她唯一所有,掀簾而出之際,她回首看一眼玉無緣,微微點頭,算是道別。她感謝這個一眼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為那個人知曉,永不會與外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簾在身後落下,她快步追隨而去,落日樓中,無數目光相送,卻未有阻攔。

    浮橋上,伙計追來,遞過一個包袱,“鳳姑娘,這是樓主叫我交給你的,他說這是姑娘該得的。”

    鳳棲梧接過,目中浮起淺淺波光,再抬首,依然冷艷如霜,“代我謝過樓主這些年來的照顧。”

    伙計點頭,“鳳姑娘自己保重。”

    “嗯。”鳳棲梧點頭,然後走向那艘黑色的大船,走向命運為她安排的——歸宿?

    樓上雅間里,玉無緣目送那艘船揚帆遠去,將壺中美酒全傾杯中,一飲而盡。

    “黑豐息原來是這樣的人。”語氣間不知是贊是嘆,“這樣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來。”

    想著那位鳳棲梧姑娘離去前的那一眼,長長嘆息。她看清了前路荊棘,卻依然堅持走下去,不知該稱之為愚,還是該贊其勇氣可嘉。垂首看看自己的手掌,指尖點向掌上的紋路,卻是微微苦笑,帶著一抹千山獨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白風夕又是什麼樣的人?”

    喃喃的低語帶著淡淡的悵然。

    注釋︰

    【注1】友人張鵬進所作《相見歡•別離》

    【注2】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注3】友人張鵬進所作《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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