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瓔卻是在瞧他垂在身側的手。那對被捆過的手腕一點勒痕沒有, 是因為繩索大部分時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願來到這里。
她無聲一笑︰“摘了吧。”
魏嘗抬手摘下黑布條,見到她一瞬似乎有些遲疑︰“長公主?”
薛瓔稍一點頭︰“魏公子神出鬼沒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卻面露錯愕︰“長公主是說,我姓魏?”
這回輪到薛瓔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麼。”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記得了。”他木訥訥地解釋, “錢伯說, 我可能傷了腦袋。”
錢伯?上回來個鐘叔,這次又冒個錢伯, 還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瓔微微一怔, 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再次掠了一遍, 這才感到一絲異常。
人還是那個人,舉手投足間也還是那番氣度。但靠近了細看, 他的神情,尤其一雙眼楮, 卻透著一股空洞茫然, 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飛揚。
這麼說來, 難道方才招賢台隔簾相見,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瓔的目光笤帚似的來回掃, 魏嘗繃著個傻樣,被她打量得差點沒憋住,幸而她終于移開視線,問道︰“你是說,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也不認得我?”
魏嘗搖頭, 顯得有些無辜︰“我……應該認得長公主?”
“那麼, ”她緊盯住他,以圖不錯過他臉上一絲細微變動,“你也不記得阿郎了?”
他驀地舉起左胳膊︰“錢伯說我這是給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只?”
“……”
薛瓔略一扶額,問︰“你記得錢伯,他是誰?”
“把我救上牛車的人。”
薛瓔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麼找不到魏嘗蹤跡了。原是被人給截了胡。
她偏頭招來羽林衛,叫人去接宗太醫和魏遲過來,而後再回頭問他︰“既然連自己姓名也已不知,為何竊人憑證,混入招賢會,又為何假意被制來此?”
“為了尋親。昨日錢伯偶然瞧見街上布告,與我講起,說我若在招賢會上出了名,家里人說不準會來找我。”
他語氣誠懇,听來倒有幾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瓔將信將疑,叫他把這位錢伯喚來,話音剛落,恰有人來報,說查到魏嘗與一位姓錢名來的商賈有所交往,現已將此人帶到。
她當即點頭請進。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進來,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著眼向薛瓔使勁諂媚了一番,說“大牛”是他的伙計,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薛瓔听見這稱呼略一瞠目,卻見魏嘗臉色不變,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問錢來︰“為何叫他大牛?”
錢來沉吟一下,因不見貴人神情,難以判斷她是何用意,老實道︰“回長公主話,因為他力氣大得像牛,卸貨時候一個頂八。”
“他不久前才重傷,你叫他幫你卸貨?”
他這下听出了薛瓔意思,忙改口︰“萬萬不敢吶!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報恩,主動干活的!”
魏嘗點點頭,一本正經道︰“不錯,若非錢伯相救,我早已命喪荒野。不過我並未主動幫他干活,是他差使我的。”
錢來顯然不知魏嘗也在場,霎時大驚失色。
薛瓔淡笑一下︰“那麼你方才是在欺騙本宮了?”
“不敢不敢,許是草民與大牛之間有什麼誤會!”
錢來邊說,邊把頭磕得砰砰響,動作起落間無意將面上布條蹭開一角。魏嘗見狀,突然一個箭步沖過去,捂住了他差點露出的小半只眼。
薛瓔︰“……?”
他邊給錢來理好布條,邊向她解釋︰“長公主沒戴帷帽。”
薛瓔心道那他怎麼不把自己眼楮也捂上,面上淡淡“哦”了聲,叫錢來別磕了,說說救魏嘗的經過。
她方才自然並非想計較搬貨這種小事,之所以擺出威嚴姿態,是要叫這生性怯懦的錢姓商賈先亂陣腳,那麼接下來,他的交代便滿打滿是真話了。
錢來果真不敢再油嘴滑舌,揩揩冷汗說︰“草民是在衛境邊的官道上撿到他的。他就橫在路中央,身上好多傷,只剩一口氣啦。”
“是官道,不是山腳?”
他一愣︰“是官道,不過那附近也有山。”
薛瓔看向魏嘗︰“據我所知,你本該在雪山附近,為何出現在官道?”
“我不曉得什麼官道,當時醒來現自己掛在山壁枝椏上,一掙就摔了下來,爬起來胡亂摸黑走一陣,也不知在哪倒下的。”
他那麼個老大不小的人了,說這話時撇著嘴,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直叫薛瓔看得渾身毛,不自在地扭過了頭。
僥幸被枝椏掛住,倒與她推測相符。這樣說來,他應是在下墜中撞著了腦袋,先就暈厥了過去。
薛瓔點點頭,示意明白了,繼續問錢來之後的事。
錢來聲稱自己急著來都城辦貨,見魏嘗什麼都記不得,孤苦伶仃無處可去,便好心捎帶了他一起。昨日听說招賢會的消息,因見他似乎對答案有些見解,便給他出了個尋親的主意。
薛瓔沉默一晌,說︰“知道了,你回吧。”
“那大牛……?”
“你的這位伙計,我留下了。”
魏嘗聞言,目光微一閃爍。
薛瓔的注意力卻恰好放在遲遲不起的錢來身上,蹙眉道︰“還有事?”
“沒,沒。草民就是有點舍不得大牛。但既是長公主要人,說什麼也要給的!”
她一牽嘴角︰“少不了你賞錢,出去領吧。”
錢來卻又慌忙擺手,示意自己不是討賞的意思,說︰“哪敢得長公主賞,是該草民孝敬您才是!草民是買賣人,手里頭也有些好貨色……”
哦,生意挺會做,是不是還打算日後在自家店鋪掛個“皇家御用”的招牌?
薛瓔瞥他一眼︰“那你說說,都有什麼?”
“草民這回經手的商貨中,恰有一件亡宋骨董,您若不嫌棄……”
“是贗品。”一直沉默在旁的魏嘗忽然義正辭嚴地打斷了他。
錢來一愣。薛瓔也露出疑問眼色︰“什麼贗品?”
魏嘗輕咳一聲︰“就是那尊傳說以黃金玉打造的麒麟獸雕。”
她顯出幾分興趣來︰“你怎知道?”
“因為……”因為真的那尊獸雕,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他砸碎了啊。
“因為據我所知,黃金玉萬不遇一,且個頭極小,表面又十分油潤。而錢伯的那一尊大如盤�F,觸手卻有凝滯之感。”魏嘗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
一旁錢來抖著嘴皮剛欲反駁,被薛瓔打斷︰“行了,我不關心什麼真假黃金玉,下去吧。”
錢來只得千恩萬謝地退下。待他離開,薛瓔淡淡看一眼魏嘗,伸手一引,示意他上階。
魏嘗三兩步上到石亭,在薛瓔對頭坐榻上跽坐下來,隔一方寬案,見她稍稍一笑,似問非問道︰“不記得自己是誰,卻記得這些瑣事?”
他仿佛听不出她弦外之音,長眉緊鎖,一副自己也納悶的樣子,說了句“是”。
薛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轉話鋒︰“那麼先前在招賢台,所謂‘陳擇衛道’一事,也是你所記得的了。”
“對。”
“說詳細些。”
魏嘗將眉皺得更緊,低頭似作回想,隨即一字字慢慢道︰“宋君性急且 ……”
薛瓔看他的眼色霎時深了幾分。
“誘其深入陳境,蓄勢擊之,乘勝逐北,謹擇衛道……”他說到這里一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些話。”
他所說每個詞,都與那篇策論字字不差。薛瓔神情一滯,盯著他的目光微微閃動起來。
“在哪兒見過?”半晌後,她問。
魏嘗搖搖頭︰“不記得了。”
“除此之外還記得什麼?”
“只這一句。”
“再想想。”
他撐著頭為難道︰“真的記不清了。”
又來了,這模樣,好像她這當官的欺壓良民了一樣。
薛瓔略一蹙眉,將指頭摁上太陽穴,半晌點點頭認命︰“等宗太醫來了,給你瞧瞧吧。”
魏嘗“哦”一聲,見她不再有話,才問︰“長公主似乎認得我?”
“不算認得,在衛境邊上的雪山有過兩面之緣,之後你墜崖失蹤,我才听令郎說你姓魏名嘗……”
她話音未落,就見魏嘗驚得手肘一滑,“砰”地撞向幾案,疼出“嘶”一聲,隨即駭道︰“我有兒子?”
“據說是養子。”
“那孩子幾歲了?”
“五歲多。”
“該記事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薛瓔便將魏遲先前所答大致講了一遍。
魏嘗听完低低應一聲,自顧自陷入了沉思,一邊輕揉著左手肘方才被牽疼的傷口,想起什麼似的問︰“那長公主可知我這些傷,都是怎麼來的?”
薛瓔想了想,答︰“意外。”
魏嘗面上平靜“哦”一聲,內心卻已不平靜起來,看這樣子,她是打算趁他失憶,抹殺他的救命恩情,以防他挾恩圖報?
幸好睿智如他,假裝失憶忘了簡牘內容。若一開始就和盤托出,失去了自我價值,豈不就要被她用賞錢打走?
這姑娘如今真是薄情無……
“救我時生的意外。”
……無與倫比地善良美麗。
魏嘗心里一舒坦,精神頭差點松懈下來,使出渾身的勁才憋住了嘴角將欲浮起的笑,繼續木著臉“哦”了一聲。
薛瓔不知他內心百轉千回,心思依舊在正事上頭,沉默片刻道︰“這些日子,我已將北邊州郡登記在冊的名籍查過一遍,籠統找出三個叫魏嘗的,但都與你對不上號。”
“是嗎……”魏嘗擰著個眉附和道,“那興許我並非北域人士呢?”
“令郎曾提及家中藏有許多刀幣,前朝流通刀幣的地帶,也就那麼一片。”
魏嘗听罷一滯,臉色霎時垮了下來。
這皮小子,知道什麼叫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嗎?有言道財不外露,他那套“凡事都可用一車刀幣解決,若一車不夠,便五車”的教養,看來是很有些不妥了……
這是她掌政以來頭次公行,往年此時便愛湊熱鬧的百姓更慕名蜂擁而來,以至卯時不到,安門大街上就已是摩肩接踵的景象。人人翹,希冀一睹這位傳言里年輕有為,才貌雙絕的長公主。
可惜事不遂人願,卯時過半,便有大批羽林衛開場清路,命無關人等退避道旁。待到辰時,儀仗隊終以青幡為引緩緩行來,眾人又不得不頷行默禮。
如此一來,想瞧一眼貴人便實在太難,唯有瞥瞥貴人的儀車過干癮。
儀車駟馬並驅,翠蓋擎天,上刻雲紋,四角雕飾鸞鳥,蓋沿綴金鈴、懸珠 ,一路馳來,琳瑯作響。
如此架勢,都已是國喪期間從簡了的結果。
隊伍漸近,有人悄悄抬眼去瞄,卻見儀車四面垂下的碧油幢將里頭景致遮了個全,根本連絲想象中的朦朧倩影都見不著。
薛瓔正在車內翻閱簡牘,只覺自己是要被眾人的目光射穿了,便給一旁驂乘人打個手勢,示意她吩咐馭手快一些。
車行加快,冷風絲絲縷縷灌入,她緊了緊身上雪色狐氅,將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簡牘。
這捆看上去已有些陳舊的木簡,便是先帝所指,藏在龍床內的寶冊。
若單只為遵照帝命,其實她未必如此心急。但這寶冊對她而言,不僅是一道命令。
她是當真想得到它。
薛瓔研讀過這卷簡牘,現其中上半所述,是指引大陳在前朝末期的亂世紛爭中決勝的策論,而下半開頭,則提及了王朝更替之後的社稷根脈,接著戛然而止。
她因此猜想,遺失的那部分,便是講大陳之主該如何振興一個嶄新的大一統王朝。
策論上半篇精妙絕倫,字字珠璣,正是阿爹一步步統一天下的準則,所以薛瓔不難理解他多年來苦苦執著于另一半的心情。她也一樣,很想看看論者針對亂世初定,百廢待興的大陳,究竟會有怎樣驚艷的言說。
所以,她決意再次出手。而那道三日前便布告天下的考題,便與這篇策論有關。
辰時過半,儀仗隊到達招賢台。
一丈許的高台巍峨聳峙,底下七尺皆為鏤空,遠望宛如蜃樓浮世。高台方圓一里之內無一障物,是為免居心不良者埋伏四周,趁亂向高官暗下殺手。
台下,數百名提前向朝廷請試的布衣已列隊恭候。
薛瓔下了儀車,踩著青階一級級往上走。及至腳踝的帽紗遮沒了她的容貌身形,直到頂上風大處,輕紗自下被吹開一角,下邊一些膽大的試題者才白斜著眼,瞥見半只小巧玲瓏的翹頭履。
只是很快,高台四面細密厚重的竹簾便將她徹底藏沒。
一片寂靜里,薛瓔隔簾說了句“鳴鼓吧”。
鐘鼓喈喈作響,主事官講了番漂亮的場面話,宣布招賢會開始。有位粗麻 褐的中年男子當即出列,向高台長揖一禮,繼而自報家門︰“在下長安謝秋,拜見長公主,能否答長公主問?”
主事官伸手示意“請”。他得了允許,便站在底下高聲自答布告所問。眾人听罷紛紛點頭暗贊,薛瓔卻朝一旁侍從微一搖頭,示意不對。
侍從見狀晃一下鈴,主事官在簾外聞聲得令,宣布結果。
男子嘆口氣,再還高台一禮,碎步退下。
很快又有數名試題者上前作答,薛瓔卻只是接連搖頭。如此整整兩個時辰過去,她漸生倦意,不再如起始那般耐心,再見眾人一個個“前僕後繼”,往往听了個開頭便打個手勢,示意侍從晃鈴打斷。
幾次過後,主事官有所察覺,打簾繞到她身邊,低聲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回宮歇息。微臣可命剩下的人將答案記于竹簡,過後再一並呈與您看。”
薛瓔這次只是造勢為主,並未預期短短三日便有線索上門,主要還把希望寄托在下兩場招賢會,因乏了,听他這一說,倒也覺未嘗不可,便點了點頭。
不料她剛一起身,忽听下邊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在下無名氏,拜見長公主,能否答長公主問?”
薛瓔心頭一震,困意頓消,霍然回,電光火石間,腦海中掠過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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