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一口氣︰“長公主。”
薛瓔已經看起竹簡, 眼皮都沒抬,隨口道︰“熱水干帕豬苓皂角,找有刀。”
魏嘗頓了頓, 往她靠近一步︰“我想了想,興許這些人的答案比醍醐有用,能叫我靈光乍現也說不定。”
薛瓔這下抬起了眼皮, 彎彎嘴角道︰“魏公子如果想看, 可以直說的。”
“哦。”他朝她點點頭, “我想看, 可以嗎?”
她搖搖頭︰“不可以。”
“……”
魏嘗嘆口氣,低頭拍拍魏遲︰“走了。”
魏遲困得迷迷糊糊,眼都眯沒了縫, 慢吞吞爬起後卻還記得揮揮手︰“薛姐姐明天見。”
薛瓔朝他點點頭, 見他垂著個腦袋費力邁過門檻,稍一皺眉, 提聲道︰“你倒是抱著他走。”
這話是在跟一旁魏嘗說。
魏嘗回頭“哦”一聲,一把抱起了魏遲。
魏遲摟住他脖子,貼上他的臉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倆人離開,薛瓔吩咐下人闔門,挑燈翻起竹簡來, 不意小半個時辰後,門外傳來通稟聲, 說魏公子再次求見。
她頭天搬入公主府, 這人便如此陰魂不散?
薛瓔望著映在門上的一片碩大陰影, 捏捏眉心,最終還是說了“進”。
魏嘗似乎剛沐浴完,身上一股皂莢氣息,頭並未全然束起,只以一根墨色玉簪松松散散挽著,倒襯得他這副稜角分明的面孔柔和些許。
薛瓔瞥他一眼︰“灌頂了?記起什麼來了?”
這時候要說記起什麼來,豈不太巧。魏嘗搖頭說“沒有”,果不其然听她道︰“那來做什麼?”
“我……”他實話實說,“我睡不著。”
薛瓔又好氣又好笑,還沒開口,便听他正色道︰“長公主忙自己的,我就在這兒坐坐,不擾你,困了便回。”
她也便懶得再多話,扶著太陽穴點點頭,示意他請便,隨即繼續低頭看手中竹簡。
魏嘗挑了個不至于窺見竹簡、惹她不快,但又能夠盡情觀賞她的位置,挪了張憑幾倚靠下來,不料一晌過後,見她忍無可忍抬起頭,道︰“魏公子,你這眼刀是要將我剜成碎末子?”
他忙正襟危坐起,將目光放去別處。
屋里沒有別人,四下很快靜默下來。薛瓔重新低頭專注于竹簡,約莫一炷香過後,翻見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張純青。
她回憶了下,記起究竟,順嘴問︰“你見過張純青吧?”
魏嘗不妨她忽然與自己說話,整個人一抖,大為振奮,聲色洪亮道︰“回長公主話,見過!上次招賢會,偷他憑證的時候!”
夜已深,薛瓔給他這朝氣蓬勃的答應聲一震,也不知他哪來的興奮勁,滯了滯才道︰“多大年紀?”
“二十七八。”他說完心生疑竇,“莫不是他答上了長公主的問題?”
薛瓔捻起一塊竹簡︰“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魏嘗心道不能啊,將信將疑上前去,在她對頭跽坐下來,接過竹簡,一目十行看完,神情和緩下來,說道︰“這不是答非所問嗎?”
薛瓔點點頭︰“但答得很有意思。”
是挺有意思。趁此可得長公主青眼的機會,滔滔不絕說了滿篇,卻與問題毫無關聯,純粹闡述自己的學術見解,稱大陳現下奉行的法家學說與黃老之道已然過時,鞏固皇權所需的,應是儒術。
魏嘗冷哼一聲︰“投機取巧。”
薛瓔覷他︰“魏公子不也是嗎?”說罷從他手中抽過竹簡,免他給掰斷了,回頭收進一個小些的匣子里。
他見狀來不及剖白自己,忙問︰“你要聘他入仕,召他入府,也賜給他一個別院?”
薛瓔心道當然不,什麼人都往府上帶,當她這兒是贍養老人孤兒的孤獨園不成。可見魏嘗如此反應,她臨到嘴邊的“不”字卻又吞了回去,點頭道︰“可以考慮。”
魏嘗定定看她︰“他說的這些,我也懂。”說罷唯恐她不信,又補一句,“真的。”
薛瓔笑笑︰“你還是先把該記起來的記起來吧。”
他噎住,撐額歪靠在她對頭,面露頹喪。
叫他怎麼記起來呢。那簡牘,原本就只有半篇而已。
三十年前,陳高祖與他達成交易,意圖用陳國巫祝的通天之術,換他助陳統一亂世,並承諾在這過程中,絕不動衛地子民一分一毫,令衛人永享封國。
他知道這個承諾是陳高祖真心所言,但將來的事誰說得準?登臨皇位,成為人上人,嘗過生殺予奪的滋味,誰又能保證一成不變,依舊遵守舊諾?
所以他耍了個心機,在撰寫完策論後,往後頭加了幾行字,假作它尚有下半篇的模樣,而後告訴陳高祖,他將帶走另一半簡牘,唯有待他去到後世,瞧見衛地子民盡數安好,才會將它交出。
當時為迷惑巫祝,他確實將半捆簡牘與澄盧劍一道縛在了腰間,但那里頭實則空無一字,早在遇見薛瓔前,便已被他埋進雪里銷毀。
魏嘗當真變不出,也編不出另一半簡牘。
天下具備世之才者可有幾人?他能在當年透析亂世形勢,助陳兼吞諸國已屬不易,又豈會真料到大陳建朝後種種政治走向?
是陳高祖將他想得太無所不能,以至薛瓔也被誤導,為了半捆並不存在的簡牘勞神費力。
可他偏又不能說出真相。
薛瓔見他一副苦大仇深,很是挫敗的模樣,原本想趕他回一邊去的,嘴一張到底沒出口,便隨他坐對頭了。
她這邊繼續翻看剩余的竹簡,大半個時辰後,忽听對頭傳來有些粗重的氣聲,抬頭一看,才見魏嘗撐著腦袋睡著了。
這倒也不奇怪。眼下已近三更,她是白日睡多了才覺精神奕奕,他卻早該歇了。
薛瓔想叫他回去睡,叫了聲“魏公子”卻見他毫無反應,再叫兩聲,還是失敗。
她皺皺眉頭,探身上前一些,準備拍他肩,手剛伸出卻注意到他額間沁出的細密汗珠。
魏嘗雙眉緊蹙,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似在做什麼不好的夢,嘴唇微一蠕動,模模糊糊說了句什麼。
薛瓔知道自己此刻若是窺听,著實不上道,但她對魏嘗此人的好奇,從與他初遇起始便不曾停下過。
听他夢囈,無疑是個絕好的,探知他的機會。
左右她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不上道就不上道吧。
薛瓔猶豫一瞬後便繼續探身往前,把手撐在幾案上,將耳朵湊近了他的唇,听他說出一個“慢”字。
慢什麼?
她想了想,還打算湊近一些,卻听他粗重呼吸驀然一滯。
薛瓔立即撤步後退,可還未來得及退到安全距離,就被反應極其敏銳的魏嘗一把攥住了手腕,一陣天旋地轉的翻覆過後,整個人便背抵幾案,被他牢牢鉗制在了身下。
一旁竹簡嘩啦啦散了一地。小幾突然承載起兩人之重,出“吱嘎”一聲響。
外頭傳來下人詢問︰“長公主?”
薛瓔給這力氣比牛大的撞得生疼,擰著眉勉力答了句︰“沒事,不必進來。”
魏嘗卻盯著她愣住了。
他在睡夢里感到誰靠近,下意識覺是威脅,根本忘了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處,眼下才清醒過來,解釋道︰“我……我睡迷糊了……”
薛瓔理虧在先,當下也沒動怒,只說︰“還不松手?”
他趕緊松了她一對手腕,微微抬身減了她的負重,卻沒徹底爬起。額間一顆汗珠因這番動作順鬢角滑下,落在她藕色衣襟處,暈開一滴灰漬。
魏嘗被這畫面與姿勢惹得心如鼓擂,正是心猿意馬時,忽覺下腹一陣涼意。
他低頭一看,就見薛瓔的膝蓋正照著他某個很脆弱的位置,似早前受制于他時便已擺好了這般防御姿勢。
“魏公子?”她的膝蓋上抬了一分,以示威脅。
他忙一個翻身離開她。
薛瓔輕吁一口氣,起身整理被壓散的髻。
魏嘗背過身去,渾身燥熱得看都沒法看她,生怕她瞧出端倪來,半晌才在一片死寂里恢復些許平靜,問︰“長公主怎知,該踹……踹哪里最有用。”
薛瓔心底一陣恨鐵不成鋼。
本來你不開口我不開口,這一茬不就揭過去了,他非又提做什麼。
她蹲身撿竹簡掩飾尷尬,邊穩著聲色道︰“我習過武,當然清楚人體關節何處脆弱。”
魏嘗也跟著蹲下幫她一摞摞收拾︰“你是女孩家,又貴為公主,為何習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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