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天沐狼狽地躲過飛來的盤子,一時反應不過來,神情漸漸透出羞惱。
但還不等他發作,衛璞已經指著他罵了起來︰“放肆!鎮南王,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公然調戲朝廷大臣!”
听到這話的眾人表情都是微妙地扭曲了一下,調戲大臣,這個罪名可是非常值得玩味呢。
這個衛天沐不敢苟同,他一邊抖了抖肩膀,把掉到他身上的豬肉片抖掉,一邊回嘴道︰“陛下此言,恕寡人不敢苟同。寡人雖是個鰥夫,可郡公也早已錯過花期,寡人誠心求娶,如何就是調戲?”
他深知鎮南王府在本朝的重要性,他爹這個前任鎮南王因圖謀不軌被賜死,那是朝廷佔據大義,甚至還仁至義盡地許他自盡,保留了王侯之尊的體面,可他並沒犯錯,若是因為對輔政大臣求親而被降罪,那可就是朝廷不依不饒,要鏟除鎮南王府了。
這也是他在父親新喪、甫一接任王爵的情況下就敢對榮淇求婚的底氣所在。
其實鎮南王一人朝覲也可以,只是適逢他發妻過世,朝中又有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輔政大臣恰好未曾婚嫁,他父王就動了點花花心思,這才帶他來京的。
求親而已,不成也沒有什麼損失,若是能恰好讓這位女權臣動了春心,那可就是數之不盡的好處了。
這個算盤,不只前鎮南王父子,京中有數的世家暗中都打過。
衛璞卻很鎮定,氣勢不減︰“人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見婚姻之事不能私議,現今榮卿高堂俱在,你不思遣媒向榮氏求娶,反而當眾以婚姻之說相戲,不是調戲是什麼?”
他的臉色迅速陰下來,一腳踢翻了面前的幾案︰“明天就給我滾回南疆去,婚姻之說休得再提!”
最後厭惡地看了衛天沐一眼,他皺著臉,離席拂袖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一齊看向榮淇。
“多謝殿下美意,然,我無意于殿下,就像陛下說的,婚姻之說不必再提了。”榮淇的臉色也有些不好,她環顧全場,點了兩個人出來︰“我去看看陛下,煩請兩位暫且代我招待鎮南王了。”
兩人都很理解,站起來笑道︰“不敢言勞煩,我等必不負郡公所托。陛下那里要緊,郡公自去便是。”
榮淇點點頭,追著衛璞的方向去了。
剩下衛天沐僵直地立在原地,臉漲成了豬肝色。
諸人紛紛寬慰他道︰“陛下是渤海郡公一手撫養大的,情同母子,殿下就體諒體諒陛下的心情,不要跟個孩子為難了吧。”
還有人唏噓道︰“陛下可憐哪!還在襁褓之間就接連喪親,要不是渤海郡公高義,如今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衛天沐遭到他們這麼一頓明里安慰暗中笑話,只覺得自己憋屈得肝都要炸了,只得咬著牙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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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康十五年,皇帝提前加冠,娶爍陽張氏的女兒為後。同年六月,榮淇卸任相職,歸政皇帝。
衛璞百般挽留,見她去意已決,盡管內心不舍,也明白這才是最好的。最後給她賜爵潞國公,加太子太師,一切待遇如舊。
為這個朝廷勞碌了十多年,一朝清閑下來,榮淇還真有些空虛。但她明白當斷則斷的道理,有時候人活著就是要往前走,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
現在她可以在床上賴到日上三竿也不必擔心人打擾了。
自她搬進宮里起就在服侍她的宮人們也隨她出了宮,將她的生活打點得妥妥帖帖,讓她感覺不到有什麼不方便。
她們現在住在京郊的一座大莊園里,遠離喧囂,清靜舒適。
不適應期已經過去,她每日讀書釣魚,反而覺得悠閑自在。衛璞有了妻子,也接手了朝政,一開始還惦記著她,時常召她進宮說話,後來宮里來人的次數也少了。
她畢竟曾經位高權重,致仕了也還有巨大的政治能量,京中各家都急著巴結皇帝,為了避嫌,也不怎麼和她接觸。
也只有以前軍中的下屬,來京述職時會過來拜見她,追憶追憶當年的舊事。
可她覺得自己還在盛年,沒什麼可追憶青春的,不耐煩和他們一起犯白痴,更不想理會有心人話里話外的暗示,因此十次里倒有九次不見人。
日常所需的米面蔬果有自產的,也有入城采買的,都是自己人去做,如今這里一個月也不見得有一個生人。
這日她正窩在軟榻上翻一卷游記,侍女捧著一張名刺進來,神情有些古怪︰“大人,有人求見。”
榮淇沒多想,接過名刺打開,內容很平常,不過是請求拜訪主人的話,倒是一手端端正正的楷書分外漂亮,末尾印了一方朱紅的小印,是“守 ”二字。
她這才知道來人是衛璞,忙吩咐人去迎他進來,自己也起身梳妝更衣。
不一會兒,衛璞就進來了。他這次出宮沒有擺排場,穿著便服,一身清爽,進門就先問好︰“姑姑貴體安康?”
他雖是在笑,但榮淇何其了解他,如何看不出他掩藏在笑容下的焦躁,先不答他,只將下人盡數屏退,這才正色問道︰“出了什麼事?”
盡管已經致仕,她還是把自己當作朝廷的一份子,她相信衛璞也是這麼看的。
衛璞卻是支支吾吾的,最後被逼問不過了,才低頭道︰“那,那我就說了,姑姑听了不要生氣。”說完還偷瞄她。
“有什麼可生氣的?”榮淇感慨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做事利落些,有話就說,支支吾吾的干什麼?”
她已經有了些猜想,眯起眼楮道︰“是不是有人胡說八道了?”
“是吧,我听說……我的親生母親是前太子妃柳氏,姑姑為了獨攬大權,把柳氏害死了,假稱我是姬妾之子……”他艱難地說著,自己也覺得有哪里不對。
“這都是胡說!”榮淇重重拍了一下幾案,斷然道,“且不說柳氏當年的行徑,你父親在邊關數年,柳氏怎麼生子?生出來是誰的?我把你從燕城一路抱回來,多少人看見?這種瞎話誰會信!”
衛璞立刻道︰“我也是不信的,姑姑品行高潔天地共鑒,再者當年舊事不遠,知情者還在,不可能任他們顛倒黑白。”
“嗯。你明白最好。”榮淇略略消了氣,又冷笑道,“肯定還有別的,一並說了吧,省得生二茬氣。”
“我也不是很相信……”其實這個才是讓衛璞糾結的,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榮淇的表情,“有流言說,當年您和皇考兩情相悅,這個,那個,未婚,那什麼,後來皇考猝亡,乃詐稱己子為姬妾之子,好佔據大義……”
榮淇的臉頰抽了抽,感覺自己一年山居生活修煉出來的淡定從容正在灰飛煙滅,恨不得手撕了編謠傳謠的人。
“無稽之談!”
她怒極反笑,手指敲著桌子,聲音又快又急,听得人牙齒發酸︰“這些人怎麼不去寫話本呢?真是屈才!”
衛璞低下了頭,心里感到又酸又甜。
本來以他的智商和對榮淇的感情,是絕不至于中這種明顯的計的,只是一關系到榮淇的事,他就亂了陣腳,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親自向她求證才好。
得到她親口否認,他一方面覺得無比的丟臉,一方面又無可救藥的覺得甜蜜。
處在這樣的心緒中,他死死的低著頭,生怕被她看出不對來。
榮淇誤以為他有懷疑,不想他產生誤會,難得耐心地解釋道︰“先皇對我有知遇之恩,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為過。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而且對誰都能這麼說,我們之間絕無男女之情。你信是不信?”
“我信你,我當然信你。”衛璞的聲音帶了一絲不對,他撲到榮淇的膝頭,像小時候一樣把臉埋在她的腿上,姿態依戀,聲音哽咽,“我自小沒娘……”
他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抽動。
榮淇撫了撫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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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康二十四年,榮淇病重。
這年的冬天不是很冷,房內只籠了一個火盆,榮淇倚在床頭,連日衰頹的精神轉好了些,臉上也有了些血色。
這不祥的預兆讓所有人心頭恐懼。
已經長成了不遜于其父的俊美青年的衛璞站在她的床前,強忍淚意。
“別做出這副樣子啦!人誰不死呢?”榮淇笑看著他,眼神里有驕傲,還有難得一見的溫柔,“就剩這麼一會兒啦,你就高高興興的,叫我看了也安心。”
衛璞是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聞言忙咽下喉間的哽咽,硬擠出一絲笑容來。
“太丑了。”榮淇毫不留情地評價道,臉上還是帶著笑,拉他坐下。
衛璞忙隨著她的動作傾身,不想就這麼一動,袖中掉出一本奏章來落在地上。
“等等。”榮淇一眼掠過地上的奏章,懷疑自己看錯了,不由出聲道,“給我。”
“這是派往南疆的人發回來的奏表,先前鎮南王一系被蠻夷趕了出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何況那些蠻夷還自己建了什麼共和國,朕覺得蹊蹺,就派人去看看。”衛璞一面依言將奏章遞過去,一面解釋道。
榮淇已經什麼都听不見了,她急切地翻找出剛才看到的那一段,見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南蠻之首領,號‘執政’,女,自謂顧重嘉……”
她看清“顧重嘉”三字,只覺眼前重重一黑,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