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靜靜燃燒,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驛簡陋的炕床上,梳頭劉太監跪在腳踏上,蘸了薄荷腦油輕輕地替皇帝按壓太陽穴。
胤 拿著簡折進來,靜靜地侍立在屋角。康熙驀地坐起身來︰“有消息了?”
“回皇阿瑪, 泰安行宮確實已經戒嚴三天, 但是目前山東本省的綠營駐兵尚且沒有收到任何調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揮退伺候的宮人,赤腳下炕一把奪過信紙, 雙手顫抖︰“這個逆子!他到底要做什麼?”
聖駕剛離開山東不久, 就接到小道消息說太子遇刺, 隨即以抓捕刺客為名, 宣布行宮戒嚴。康熙立刻嗅出不對, 太子若果真受害,理應第一時間通過官方渠道, 向他這個皇父上書, 道明實情, 這樣不聲不響地把行宮封了, 是要做什麼?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當即命令鑾駕儀仗按原來的路線繼續行進, 自己卻帶著幾個心腹秘密折返山東。可是都三天過去了,山東的兵馬仍舊沒有絲毫動靜。不動一兵一卒, 這造的是哪門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懷疑自己冤枉了太子。萬一胤 這孩子是真的遇刺, 傷勢嚴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麼辦?他又懼又悔之下,不顧自己偶然風寒,抱病行進了三日,胤 好勸歹勸,終于換得他在泰安不遠處的一個小鎮里暫居一日。
勸了皇帝,胤 自己卻是心急如焚,他沒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濾鏡,自然知道太子這回必反無疑。一旦他決定動手,十三留在泰安,要麼選擇跟他同流合污,要麼就面臨生命危險。
依現在的局勢看來,不管哪條都是死路啊!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會反,更別說殺弟了。胤 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瑪,行宮內局勢不明,您萬萬不能隨意接近,不如讓兒子先行一步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領兵進了行宮,還有個抹掉證據的機會。
康熙沉吟半天,飛快地撥弄著手上的念珠,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弒父!”
胤 見要強一輩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瑪,竟然拿著簡報口里暗自念佛,在冰涼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沒意識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時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們這些不孝子孫逼到這個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還是病了,都是佔據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個人。
他可曾想過,十三弟什麼也沒做錯,現在卻生死未卜?胤 看著父皇爬上皺紋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額圖卻因為站得太近,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臉,仍是忍怒道︰“十三爺,別再執迷不悟了。這麼多兄弟里,太子爺對您怎麼樣,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來吧。”
康熙御駕剛離開山東,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為名,宣布行宮戒嚴。胤祥祭山回來,相當于就成了籠中之鳥。
因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親授的一枚“如朕親臨”的金令。太子想要調兵,這無疑是最方便的途徑。豈料這枚至關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儀式完成之後就不翼而飛。索額圖這才紆尊降貴,纏了他數日。
胤祥仍是裝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丟的,日後皇阿瑪回來,我會親自向他老人家請罪,就不勞您老操心了。”
索額圖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營。這麼重要的東西,您就不該對太子有所交代嗎?”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邊茶盅,立在炕上,居高臨下俯視他︰“你奉旨了還是奉詔了?誰給你的權利代表皇太子?”
索額圖面皮抽搐不已。原本他們的計劃是,留下年長老成的四阿哥。對方從,則多個人分擔風險;不從則殺之,也少個競爭對手。與此同時派出死士暗殺康熙,以金令調集兵馬,一旦康熙去世,就在靈前擁護太子登基。
沒想到留下來的是無足輕重的十三阿哥。這下太子作繭自縛,拿不到金令,就控制不了山東的形勢;派出死士,又怕萬一康熙駕崩,叫近在咫尺的四阿哥撿了便宜。
事情就這樣拖延下來,行宮不明不白地戒嚴了幾天,卻沒了下文。
索額圖費了不知多少口舌才說服皇太子。原以為賭上全家性命,拼一個富貴前程,成則萬古流芳,敗了也心甘情願,沒想到最後落得這樣一個進退不得的地步。他幾度想對胤祥動刑,太子猶豫畏縮;想派出死士,先殺了康熙再說,太子又連呼不敢。
“哈哈哈,”胤祥貼近索額圖耳邊輕聲笑道,“造反,能造成你們這個模樣,縱觀史冊,也是真他媽的聞所未聞!”
“混賬!”索額圖面皮劇烈抖動,目眥欲裂,氣急之下竟然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巴掌。
胤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揚聲高喊︰“胤 !縱容奴才欺壓兄弟,你到底是愛新覺羅家的太子,還是他索額圖家的太子?你出來!”
索額圖更是氣得揚言要殺他,周圍侍衛拔劍將他們團團圍住,卻無一人敢動手——便是當年的英親王阿濟格奪爵圈禁,也沒人敢殺皇親啊!
秦王破陣圖畫屏背後人影一閃,太子垂了頭慢慢地跺出來。幾日不見,他暴瘦一大圈,杏黃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竟然有幾分空蕩蕩的,臉龐瘦削慘白,眼底布滿血絲,幾近鬼魅。他神色冷漠到了呆滯的程度,見胤祥腫著半邊臉,仍是恭敬地向他打千兒行禮,眼中方才泛起一絲活色。胤 揮退眾人,張口就說︰“老十三,你幫幫我吧。我要活不成了。”
胤祥見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頓時氣急敗壞地頂回去︰“幫你?幫你弒君殺父嗎?”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實在是高士奇!高士奇那個狗奴才,也不知收了老大他們什麼好處。竟然,竟然……”太子近乎神經質地瘋狂大喊。
胤祥突然想到四哥也提過這事,心里猛然一跳,抓住他的肩膀問︰“他說了什麼?或者你做了什麼,才會被他拿住把柄?皇阿瑪那麼相信你,有什麼解不開的結,非要鬧到這步這步田地?”
太子拉著他的衣袖,頹然閉眼長嘆︰“那天我在索額圖家里喝醉了,說了一句‘古今天下,哪有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胤祥難以置信地退後兩步,跌坐在地。
他嫌自己太子當太久,也就是嫌康熙帝位坐太久了。可是自古以來皇帝都是終身職業,他這話也就等于嫌康熙活太長了,盼著父皇快點死掉。
這不忠不孝的彌天大罪,已經被高士奇捅到了皇阿瑪跟前,可怎麼洗?難怪太子毫無準備就要舉兵造反。
胤祥急中生智︰“為今之計,只有你即刻綁了索額圖,立馬南下,向皇阿瑪負荊請罪!”
“胡說!他是三朝元老,我額娘的親叔父呀!”太子狀若癲狂,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胤祥胳膊里,拔高了聲音喊,“你把金令交出來!我不會害皇阿瑪的,他老人家操勞了一輩子,退居暢春園安度晚年難道不好嗎?我會善待太妃們,追封你親額娘做貴妃……”
他話說到一半,宮殿的門卻被人大力撞開,全副武裝的士兵分兩隊進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逆光而來的兩個身影逐漸清晰,太子頓時面如死灰,胤祥卻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喊︰“四哥……”
胤 一身戎裝,佩劍而來,听到這聲喊才算活過來,突然又見他臉上腫起的巴掌印,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扯了他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太子,活像在看一個死人,半晌才退後一步道︰“張大人,您問話吧,我們告退。”
張廷玉微微點頭,側身擺出送行的姿態。
“慢著!”同行的安郡王世子華屺卻突然站出來,摸著鼻子訕笑道,“四貝勒,您看,十三爺是不是該留一下?”
華屺是安親王岳樂的孫子,八福晉郭絡羅氏的嫡親堂兄。
胤祥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好容易松懈一會兒,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嫌疑。他不由氣笑了︰“四哥,你先走。讓他審我,看他能問出什麼來!”
胤 冷笑一聲,指著胤祥臉上的掌印反問︰“你是瞎了眼嗎?張大人奉旨詢問太子爺,你又是仗了誰的勢,敢審問皇子?”
華屺踫了一鼻子灰,訕笑著連說不敢,目送著二人走了。
胤祥跟在他後頭走了兩步,突然落下兩行淚來,紅著眼楮笑嘆︰“沒想到索額圖打我一巴掌,反倒幫了大忙了。”
“別哭!”胤 回頭塞了張絹子給他,順便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宮華源閣黑黝黝的大門,這才牽著弟弟走了。
太子有造反的主觀意願,卻因為膽小怕事,連第一步都不敢邁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康熙不知作何感想,總之他連續好幾天閉門不見人。胤祥在門外給皇父磕了個頭,卻始終沒有見到康熙的面。他經此一劫,又想到回京之後必然面臨的狼兄虎弟之爭,不由心下茫然,活像小了幾歲似的,每天亦步亦趨地跟著哥哥。
以至于胤 每次回頭,都對上一雙亮閃閃的眼楮,或是見他趴在桌上無聊地擺弄茶杯玩。有時候竟讓胤 產生一種“我是不是把兒子或者狗帶出來了”的錯覺。
索額圖被捕下獄,太子卻只是被拘在華源閣不得外出。皇帝還沒有決定好到底要怎麼處理這個心愛的兒子,他們這些“其他兒子”,也只能陪著裝孫子——不敢外出,也不敢見外人。
胤 因而得了好幾天的空,用作安慰弟弟,也僅限于貓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吃點好吃的。
這點虛幻的快樂只持續了短短七天,康熙寢宮緊閉的大門終于開了,皇子大臣被召集起來議事,準備鑾駕。老皇帝要離開山東這個傷心地,回紫禁城療傷了。
然而首當其沖的問題就是,太子該怎麼帶回去?是如同來時一樣,用風光無限的皇太子鑾駕;還是如索額圖一般,視作階下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