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

第92章 九一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沉筱之 本章︰第92章 九一章

    第三卷︰曾以愛溫柔滄桑

    九一章

    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 朱憫達攜家眷在昭覺寺祈福。

    那一天,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清晨進寺門的時候, 他仰頭看了眼位于佛塔頂樓的老鐘, 鐘身要五人合抱, 每撞一次,鐘鳴便會響徹整個應天城。

    應天應天, 應天而生,應天為王。

    當年朱景元佔領南京,改南京為應天府時曾對朱憫達說,憫達你看, 這天下就該是我朱家的, 我是應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于水火,而你,就是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時至今日,朱憫達已想不清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鮮血淋灕的路。

    他只知道, 他生下來就是儲君, 那些庶子們,狡詐的,陰狠的,狂放的, 想要奪他的儲君之位, 他們該是要搶不過他的。

    因父皇說過了, 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衛整軍而入, 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寺中主持前來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禮,朱憫達回禮時,下意識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規規矩矩地也行了個佛禮。

    朱憫達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風很涼,裹挾著熟悉的香火氣襲來,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時朝綱已定,天下民心漸歸于一處,待十三會說會跑會有自己的主意,父皇與母後便帶他來昭覺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與自己並排立在帝王帝後身後,他還是小小的,就如現在的麟兒一般,但行禮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有模有樣的。

    朱憫達一直覺得遺憾,等到十七到了能來昭覺寺的年紀,他已與阿婧成親無法伴駕了,他們兄弟三人還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後祈過福。

    進得昭覺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著,去後頭的廟宇焚香誦經。

    香是檀香,誦的是妙法蓮華經。

    一切萬物,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憫達一家三人,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也跟來照顧朱麟了。

    朱憫達與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兩旁各燃著一百零八根香燭,香燭後各坐著十八名僧人。

    朱憫達點香時,不經意往僧人處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名僧人的袈|裟里頭像是有甚麼亮色,映著煌煌燭火,竟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銀甲的顏色。

    朱憫達心中一凝,上十二衛中,只有羽林衛身著銀甲。

    他記得冬獵後,他曾質問過沈奚,為何要讓金吾衛跟著自己而不去保護陷于禁區的朱南羨。

    沈奚那時便已提過了,說他懷疑伍喻崢與羽林衛有異心。

    彼時朱憫達一笑置之,他在林場遇刺,若不是羽林衛,他恐怕早已喪命了,這支兵衛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們另為其主。

    殿宇外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朱憫達小時候也在軍中待過,他熟悉這樣的聲音,這是有人在秘密整軍。

    今早臨行前,他登上皇輦時,青樾還來攔過自己。

    他站在輦車下,抬頭問︰“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嗎?”他又說,“您這幾日,能與二姐麟兒就在宮里哪里也不去嗎?”

    彼時朱憫達還覺得可笑,冬獵後的祈福迎春與巡軍,是大隨開朝後數十年的規矩,而他,作為即將承繼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難道這就要廢了祖制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淚痣仿佛凝了一川憂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臉的樣子了,整個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說︰“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給我兩日,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而今朱憫達想,他該信青樾的。

    殿外整軍的腳步聲好像微雨聲,若自己在誦經,必定是听不見的。

    朱憫達似是不經意,打落了手中經文,跪在殿後的梳香想起身幫他拾起來,朱憫達搖了搖頭道︰“本宮自己來。”

    然後他端著燭台,拾起經文時,透過模糊的紙窗一看,外頭羽林衛的布防果然較之先時不同了。

    朱憫達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後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兒一臉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卻已有傷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雖安于現狀不願多思,但也是明透聰穎的。

    朱憫達沉默一下,對沈婧微一搖頭。

    他鎮定地走到佛案前,將燭台擱在上頭,拾起一旁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顆綠松石制成的,朱憫達將它緊緊握在手里,用力左右一扯,繩絲崩斷,瑩綠的念珠迸濺彈出,嘈嘈切切滾了滿地。

    這響動頃刻驚動了殿外的守衛,伍喻崢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進來︰“殿下,出了何事?”

    朱憫達沉了口氣,淡淡道︰“沒事,念珠斷了。”

    他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衛在等,等他念誦完十如是,殿宇里的僧侶都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便會動手,因為這樣便沒有人能目睹他們的惡行。

    他只剩這麼一刻了。

    朱憫達冷眼環顧四周,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給本宮撿珠子?”

    端坐于兩側的僧侶連忙跪了滿地去尋念珠,朱憫達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間,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里有濃濃的傷色,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小小的,圓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身,一只手牽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只手來牽朱憫達。

    朱憫達苦澀一笑,抬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後冷聲斥道︰“亂七八糟像什麼話?梳香,你扶太子妃與皇孫去一旁耳房里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著他,須臾明白過來。

    她當下將朱麟抱起,穩著聲線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們去歇息。”

    朱憫達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轉回臉,努力不表現出一絲異樣。

    他知道耳房上頭有一個高窗,沈婧聰穎,她該知道在什麼時機離開最好,她會護麟兒的周全。

    滿地一百零八顆念珠,數十人幫忙拾撿,湊齊也不過片刻。

    一名僧侶用絲線將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憫達面前時,朱憫達想,這一刻來得真是太快了。

    他鎮定地接過念珠,然後抬手猛地推開殿宇的門。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開的殿門傾灑而入,將他一身朱紅繡金龍紋的袍服照得雲紋涌動。

    朱憫達邁步而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掃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陣待命的羽林衛,冷笑一聲︰“怎麼,這就要反了嗎?”

    他負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長矛交叉架于他身前,擋了去路。

    前方,高立于馬上的伍喻崢垂下眸子︰“對不住了,殿下。”

    春光傾斜于前,蒼穹高高在上,四下里涌起無盡的寒風,就像是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攪弄著,翻覆著。

    朱憫達听到這一聲“對不住”,忽然覺得累了。

    他想,沒什麼好對不住的,這一生,不過是成王敗寇。

    沈婧與梳香從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後院的高牆與廟宇間的牆隙。

    她二人帶著朱麟躲在這牆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衛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這是因為朱憫達未誦完經便走出殿宇驚動了他們。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著風,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昭覺寺她是每年都來的。佳節至此,為父母求平安,為青樾積功德,為三妹問吉凶。

    眼下四方正門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貼牆而行,至後院有一個小藥圃,藥圃外穿過一條短巷,便有一扇小門,這是僧侶平日里私下出入用的,他們也許可以從那里逃出去。

    沈婧帶梳香朱麟來到藥圃,隔著牆往短巷一看,竟見巷末也有羽林衛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沒了。

    沈婧回過頭,忽然瞥見藥圃一處有個正給草藥松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著她們。

    她細想了想,忽然脫下朱麟一只鞋,扔在了藥圃通往短巷的小徑旁,轉身看著梳香道︰“你先抱著麟兒躲在藥圃里,待我將後院的羽林衛引開,你務必帶他從後門回到方才我們誦經的殿宇中,然後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來。”她頓了頓,“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沈婧知道,羽林衛發現她與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過那殿宇,之後便是要再搜,也當放在最後了。

    梳香怔怔地問︰“娘娘呢?娘娘之後會來找我們嗎?”

    沈婧卻不答這話。

    她黯然笑了笑,輕聲道︰“你曾經和我說,你家鄉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來,日後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後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說完這話,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這一生的離愁別緒都銘在這一眼里。

    朱麟原是早就會喊爹娘的,可惜一歲時被嚇過一場,之後連聲音都不會發了。

    朱憫達曾請無數醫正醫師為朱麟看過,都說他喉嚨是好的,興許是被魘著了,日後能不能發聲只能看機緣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著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他忽然睜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牽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發出“啊,啊”暗啞的生澀的叫聲。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滿了淚,卻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淚抑在了眼底,堅定道︰“捂住她的嘴,別讓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著朱麟躲入一間庵堂中,沈婧折轉身,走到藥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蒼茫茫的風,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說︰“小和尚,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認得她的,又似乎是覺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畫里的觀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婧仰頭,目光越過古剎廟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鐘了嗎?”她說,“你幫我去撞鐘好不好?撞十二下,讓整個應天城都能听到這鐘聲。”

    小和尚愣愣地看著她,他是佛家中人,遠離紅塵,卻在這一剎那,在沈婧的憂悲交織的目中參悟了所謂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憫之意,小和尚雙手合十,輕聲道︰“女菩薩不必多禮,小僧這就去撞鐘。”

    沈婧听了這話,盈在眼眶的淚驀地就滾落下來。

    她提了裙,對著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靜地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她在心里說,這鐘聲大約會要了你的命。

    可是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听到這鐘鳴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趕得及來救麟兒。

    沈婧這輩子與人為善,以溫柔待這個世間,沒想到走到生的涯𤜯F 掛  褚換亓恕br />
    這個眉眼清秀,慈悲為懷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鐘,被羽林衛發現,他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個笑,對小和尚輕輕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頭念珠,認真地對她施了一個佛禮,疾步往塔樓而去。

    沈婧覺得,這個佛禮,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釋然,覺得善便善了,惡便惡了,也不會有誰來為她記上一筆功德,到頭來不過是一坯黃土,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黃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撫向腰間,那里藏著朱憫達曾送給她的九龍匕。

    古老的鐘聲帶著一絲慌亂響起,一下一下傳得很遠,實實在在渾厚低徊。

    羽林衛听到這鐘聲一時紛亂不堪,卻在見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靜了下來。

    沈婧踩著鐘鳴之音,衣裙被風吹得往後翻飛,目色沉靜得就好像自九天踏雲而下的仙娥。

    她走進殿宇,便看到三根長矛刺入朱憫達的身體,鮮血從他的嘴角涌出,他悶哼一聲,抬起眼卻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憫達先是驚訝,然後是震怒——她怎麼回來了?不是讓她逃了嗎?她不要命了嗎?

    可隨著鮮血流逝,他一點一點便失了神志,眸中的驚怒逐漸化成一絲一縷的哀慟與悵悲。

    視野已模糊不清了,他還想再看看她。

    而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他實是有些高興,他還以為他們這一生便要就此分開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邊,他守著她,從一個垂髫小姑娘,長到豆蔻年華,他等著她及笄,看著她一天勝似一天眉目盈盈,傾國傾城,然後娶她為妻。

    朱憫達抬了抬手,想去擁住她,奈何身上有長矛支著,叫他動彈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溫柔地笑起來,嘴唇翕動,像是在對他說著什麼,可惜他已听不大清了。

    她說完之後,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龍匕,扎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迸濺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紅之色好像驚艷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憫達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給自己的那個暮春。

    東宮外的垂花園開了一片艷色海棠。

    他將自己的九龍匕送給阿婧,她的臉紅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橋流水,有落英繽紛,青樾嘴里餃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腳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嘻嘻笑著;十三剛練完武,持刀靠樹坐著,揚眉看著;三妹在一旁打絡子編劍穗,儼然不懂發生了什麼,還在說,二姐你幫我看看,這結打得對不對?

    還有十七,那時十七還小,蹲在池塘邊玩水,腳底一滑險些栽下去,還是十三兩步過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領,將他撈了回來。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攆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淚都給我咽回肚子里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著十七的後領說︰“走了走了。”

    三妹便將滿地絲絛胡亂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們還是少年,笑鬧地走在海棠繽紛而落的石徑上,眼前的阿婧剛及笄兩年,紅著臉,即將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麼,這片春|色滿園忽然就長在了朱憫達心里,變成了他這滿腹鐵石心腸中唯一柔軟的歸處。

    朱憫達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時,沈婧站在海棠樹下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這一生還沒听過這麼好听的話,好听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動。

    而這翕動的唇瓣,正與她方才笑著說最後一句話時一模一樣。

    朱憫達最後閉上眼時,是余願已足的。

    因他听見她在說什麼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著殿下,不再與殿下分開。

    他們沒有分開。

    充斥在朱憫達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戰亂,明謀暗斗,如飛鳥撲稜掠過蒼穹,倏忽之間了然無痕,在一場紛亂春雨後,最終納入了他心中那片溫柔歸處。

    他們終于再也分不開。(www.101nove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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