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

第53章 五二章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沉筱之 本章︰第53章 五二章

    甦晉親自擬好信, 著人帶去通政司。回到中院一看, 只見左首一間的值房門戶緊閉,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回來了。

    甦晉面容沉靜地望著房門, 半晌, 對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陽門, 請巡城御史翟迪進宮面見本官。”

    小吏稱是,亟亟去了。

    甦晉又思索半日, 這才上前去叩門, 須臾,里頭傳來柳朝明的聲音︰“進來。”

    他正提筆寫著甚麼, 甦晉把門推開,他也不曾抬頭, 只問了句︰“有事?”

    甦晉道︰“大人,我已將去山西道的急發了,特來回稟一聲。”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頭看她一眼,只見她回身將屋門掩了, 又問︰“還有何事?”

    甦晉想了想, 道︰“大人這一年來過得可好?”

    柳朝明將手里一封奏疏寫完, 又自案頭拿了十二道傳來的外計信函,打算以青筆批閱。

    甦晉見狀, 走上前去, 默不作聲的地將擱在案頭的筆放于筆洗里淨了。

    柳朝明一邊看信函, 一邊道︰“你問這個做甚麼?”

    甦晉去了一塊青墨沾水研好, 取筆蘸墨︰“下官不該問?”

    柳朝明看了筆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綠仿佛初春將發的新芽︰“你該問?”

    甦晉將筆呈給柳朝明︰“于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對下官有知遇之恩;于私,大人多次救我于危難,又是祖父故舊之後,待時雨如長兄,時雨投桃報李,因此關心大人,難道不該問?”

    柳朝明持筆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個錯處,懸腕批注︰“我一直是老樣子,沒甚麼好與不好。”但甦晉的意思,他到底還是听出幾分,于是擱下筆,看向她︰“說吧,你還有甚麼事?”

    甦晉迎向他的目光︰“我想問大人討一個人,巡城御史,翟迪翟啟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誰,微一頷首道︰“嗯,明敏多思,見微知著,是個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僉都御史,有用人之權,日後若要調用都察院中人,跟趙衍打聲招呼,他會指人去吏部備錄,不必再來問本官了。”

    甦晉合手一揖︰“多謝大人。”說著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筆,雖未抬頭,卻問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嗎?”

    一模一樣的話,朱南羨也問過。

    彼時甦晉的回答是,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可同樣的話由柳朝明問來,意思卻仿佛不一樣了。

    甦晉想了半日才道︰“大人為何會如此問?”

    柳朝明筆一頓︰“我不該問?”

    甦晉沉默一下道︰“難道不是大人教給下官,做御史,當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嗎?”她一頓,看向柳朝明緩緩說道,“大人不記得了嗎?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

    甦晉合上門,在庭院中駐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樹,蒼勁的枝丫映著冬日蒼白的天,顯得深靜而廣袤。

    甦晉仰頭看了這顆老樹一陣,須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開屋門,一旁的小吏走過來道︰“柳大人,方才甦大人命人去宮外傳了巡城御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樹,筆直的枝丫伸得極長,可臨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兩端,仿佛一路並行著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馳。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將軍”。

    將軍嗎?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後甦御史要用誰,都不必過問。”

    甦晉回到自己辦事的公堂,翟迪已在里頭候著了。她命人將屋門掩了,又將翟迪帶到旁側的書閣,開門見山道︰“本官已命人查過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陳,今年不過二十有一。自小聰穎,十七歲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長好賭,貪了你老父醫病的銀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氣不過,失手弒兄,後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舉人後,怕風頭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進士,來了都察院做巡城御史,對嗎?”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輕的臉上寫滿詫異,細長的雙眼低垂,薄唇微抿。

    甦晉斟了盞茶遞給他,淡淡道︰“本官還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弒兄時留下的傷疤。”

    翟迪心中大震,沒敢接茶,徑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請甦大人處置。”

    甦晉將茶放在案頭,看著翟迪︰“本官不會處置你。”然後她說,“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以後,你可願跟著本官?”

    翟迪愕然抬頭︰“大人?”

    甦晉的雙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視︰“但本官對你有個要求。”她一頓,“兩個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過往雖有不鑒,但自入了都察院後,自問不曾出過差錯,一直忠心耿耿。”

    甦晉卻道︰“本官說的忠心,不是忠心于都察院,也不是忠心于左都御史,更不是忠于這個王朝忠于當今聖上,而是,只忠心于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甦晉半日,片刻後垂下目光。

    甦晉道︰“本官不會讓你行悖逆道德人倫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後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索橫江,錦帆沖浪,你我或許就會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證,日後,若我甦晉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甦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一分。”

    她說著,語氣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御史,根基薄弱,跟著我,或許不是一個好選擇,甚至不如誰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細想想。”

    言罷,她抬腳出了書閣,往承天門問案去了。

    甦晉承謝相之學,自小明敏透徹,洞若觀火,不到十八便高中進士,歷任翰林編修,縣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為御史巡按年余,不是看不透這宦海沉浮,有人搖槳亦有人掌舵。

    修築行宮這樣大的事,憑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會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連這回登聞鼓之案,外間看起來撲朔迷離,實際不過宮里幾個始作俑者故弄玄虛。

    柳朝明與沈奚分明知道,卻按之不表,秘而不發。

    為甚麼?

    甦晉明白這朝廷勢力林立,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顧及時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于時局之中,所以他謀定而後動,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個暗室是甚麼?他所謀求的又是甚麼?

    甦晉做不到對所有的案子緘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臨行刑前,對她說的話——這朝廷萬馬齊喑,總要有人發出聲音。

    但願有朝一日,有閑人,有御史,能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糐�拿種せ烊鍘br />
    甦晉自承天門問完案後,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時了,天早已黑透,宮門各處都掌起燈火。她剛邁進書閣,打算將案宗稍作整理,忽然發現翟迪還站在遠處等她。

    一見甦晉,他大拜而下︰“良禽擇木而棲,下官翟啟光,這一生願為大人鞍前馬後,九死不悔。”

    甦晉沉默著看了他一陣,將手里的卷宗連並著登聞鼓中毒女子的畫像交到他手里,將三殿下與禮部的糾紛簡略說了,吩咐道︰“你跟著禮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還會遇到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內,找出與畫像相似的女子,且問清事件緣由,你能做到嗎?”

    翟迪對著甦晉恭敬一揖︰“最難做的大人已做了,余下的不過照章辦事,若下官連這都辦不好,日後也不必跟著大人了。”

    甦晉回京後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處實在不合適,好在覃照林路子廣,不出兩日,為她在城東置好了一處宅子。

    宅子是兩進院落,覃照林將他的糟糠妻接過來打點膳食,再雇了一個喚作七叔的管家,總算有了落腳之處。

    甦晉又將登聞鼓案子的卷宗反復看了數次,許多疑點都要等山西巡按御史的回函來了才有答案,唯有一點她想不明白——

    這樁案子里,曲知縣與徐書生是故意在登聞鼓下自盡的,可最後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馬錢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後數個時辰才毒發身亡,具體發作時間因人而異,可那女子為何那麼巧,偏偏到了承天門敲過登聞鼓後,就毒發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端倪,才造成這樣的巧合?

    趕去敲登聞鼓的路上?登聞鼓本身?還是承天門外的護城河?

    這一日,甦晉下值後,先去承天門細細查看了登聞鼓,並無蹊蹺,又來到護城河前,蹲下身仔細去瞧河水。

    言與宋玨本與她一道下值,見甦晉沒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與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著河水看。

    覃照林已趕了馬車來接甦晉了,看他三人這樣,于是自一旁探了個頭問︰“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讓俺媳婦兒給您燒熱水去。”

    甦晉搖了搖頭,站起身︰“去跟守衛借一個木桶一根麻繩。”

    覃照林照辦,宋玨嫌他粗手粗腳,自己將麻繩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個身子去打水。

    正這時,覃照林忽然叫了一聲“殿下”,然後撲通一下跪了。

    宋玨聞聲,抬頭一看,只見護城河的另一頭有兩人高高立于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與十三殿下朱南羨。

    他心中一驚,往前傾的同時重心失衡,帶著在一旁掌扶他的言一齊栽入了水中,引來朱祁岳一陣大笑。

    護城河水只齊脖頸,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涼,承天門的守衛連忙過來撈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時勾在了一處,使不上力。

    朱祁岳又笑了一聲,自腰間摸了一把匕首扔來︰“接著。”

    兩人就著匕首,將袍裳割開,這才爬上岸,跪地一邊跟朱祁岳與朱南羨見禮,一邊呈上匕首歸還。

    甦晉與覃照林一看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條游蟒,蟒面猙獰,可不與當初朱南羨贈予甦晉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岳彎身將匕首一撈,笑道︰“跪甚麼,你二人先將這一身濕衣換過,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賠進一個好心。”

    他眉飛入鬢,雙目狹長,與朱南羨雖同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卻少了幾分|身為皇嗣的貴氣,反倒多了幾分江湖的俠義氣概。

    目光掃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揮使,幾年不見,找個日子打一場?”

    覃照林擺擺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現在已不是啥指揮使咯。”他說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朱祁岳手里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鄭允提過,這匕首叫九啥玩意兒來著,仿佛是御賜的?

    跟著甦晉一年余,覃照林的榆林腦袋瓜總算轉了一轉——那既是御賜的,十三殿下當年為何送了甦晉一把哩?

    覃照林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問道︰“十二殿下,您手里頭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這可是御賜之物,每個皇子一把,乃我大隨皇子身份象征,等閑豈能送人?”說到此,他忽然眉頭微蹙,轉頭看向表情難以言喻的朱南羨,“嘖”了一聲,“十三,我似乎記得,當年大皇兄得了這匕首,回頭便送給了皇嫂,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www.101nove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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