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
從南往北走, 越走越冷。冬至以後不見落雪,反是淫雨霏霏,回京師的一條官道格外泥濘, 甦晉一行三人顛簸了兩月余, 才堪堪趕到應天城外的驛站。
這已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初冬了。
時光轉瞬即逝,這一年余,她先在湖廣治理了夏汛, 後查出湖廣布政使私吞修河官銀,以身犯險取得實證, 上書彈劾。
二十四年開春,聖上著令她巡視甦州府, 又查得一名吳姓人士拿著假的御寶文書, 自稱是錦衣衛千戶, 在當地大肆斂財, 胡作非為(注1), 當即上表朝廷, 聖上震怒,下令將吳姓人士及其同黨,以及當地知府知事一干人等梟首示眾。
一年之內連辦三樁大案, 朝野四驚, 老一輩的官員無不感慨後生可畏。
直到今年夏末,京師又傳旨讓甦晉去廣西監察巡按, 誰知剛好走到一半, 上頭又下來一道旨意, 讓她回京復命了。
甦晉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種恍惚感,春去秋來東奔西走,離京歲余,原來已許久未曾見到故人了。
一行三人剛在驛站討了碗水喝,就看到不遠處的茶寮一陣騷動,像是有誰說了一句“又死人了”,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少人往應天城內跑去。
覃照林見此情形,問道︰“大人,俺們要跟去瞅瞅不?”
甦晉想了想道︰“不急,先著人問問再說。”
阿留聞言,默不作聲地掏出官印給一旁的驛官瞧了瞧。
這一年來,阿留已被甦晉料理得十分妥當,每日閉嘴兩個時辰,若實在要說話,凡開口不能超過三句,統共不能超過三十句。
驛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復命的甦御史,當下跪地磕頭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未曾給大人見禮,請御史大人恕罪。”
甦晉道︰“無礙,你起來回話。”
驛官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著腰道︰“要說這出的事兒啊,倒還跟都察院有些干系。幾年前,聖上為了防百姓有冤不達聖听,在承天門外設了個登聞鼓,御史大人還記得不?”
甦晉點了點頭。
登聞鼓是景元帝命專人所設,由都察院的御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門擊鼓鳴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員干涉,一律重懲,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擊鼓人亦會被處以重刑。
數年來,不是沒有人通過登聞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擊響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趕來京師的路上。
“這來敲登聞鼓的人,無一不是背負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幾日,陝西一個知縣敲完鼓後,也不說是甚麼冤屈,就站在鼓前自盡了,大人您說怪不怪?”
甦晉問道︰“連訴狀也沒有嗎?”
“沒有。”驛官搖了搖頭,“更怪的還在後頭呢,那知縣自盡後,聖上本已著御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來敲鼓,敲完以後,也是自盡了。”
覃照林听到這里,瞪大眼︰“這知縣跟書生咋看著像說好的哩?”
驛官道︰“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听說兩人確實住在同一家客棧。”然後又道,“出了這兩樁奇案後,聖上震怒,命都察院與刑部,京師衙門一起查,誰知也就查了兩天,就在剛才,又有人死在登聞鼓前了。”
甦晉目光一凝,問︰“這回死的是甚麼人?”
驛官道︰“回御史大人,下官不知,但听方才茶寮那頭的跑腿說,這回死的是個女的。”
甦晉微一沉吟,負手走向馬車︰“過去看看。”
進了正陽門,發現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門趕,巡城御史與兵馬司只好在各個街口設禁障,以防止擁堵。
甦晉不得已,讓阿留在馬車前掛了監察巡按的牌子,這才一路暢通無阻。
承天門前仍是圍著許多瞧熱鬧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撥開人群,登聞鼓下,果然躺著一具濕漉漉的女尸,且已有御史來探查究竟了。
御史姓言,曾在都察院與甦晉見過,他身後還跟著幾個都察院的小吏。
甦晉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 一抬頭,愣了愣,抬手行了一個更大的禮︰“不知甦大人已至京師,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屬同級,但言 這個大禮施得不是沒有來由。
這年年關剛過,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約唯恐自己駕鶴西去新皇無人可用,一連擢升了許多大員。僅都察院內,趙衍便被提為右都御史,錢月牽被提為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的官職本就出缺,這麼一提拔,左右僉都御史的缺便沒人來填。
因此上頭雖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績卓然的甦晉半道上折回京師,是要擢升她為正四品僉都御史了。
甦晉道︰“甦某本該在驛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復命,但,還在應天城外就听說這里出了事,故而趕來看看。”又問,“現如今是怎樣了?”
言 回過頭,一看小吏們與仵作還有的忙,便將甦晉請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續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還有刑部和京師衙門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議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還沒出來。這會兒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該如何交代。”
甦晉回頭看了眼那女尸,問道︰“這個是跳河自盡的?”
言 道︰“是,前兩個一個撞死一個拿匕首扎的脖子,沒防住,這個來的時候,那些小吏已十分當心了,總不能攔著不讓人敲鼓吧,誰知一敲完鼓,回頭就扎進護城河里去了。”
甦晉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過多,腹部腫脹,這女子身姿依舊縴細,並無此狀,可見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來了,如此怎會是溺死的?”
言 點頭道︰“甦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這麼說,他懷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後毒發身亡,所以現下打算抬回衙門開膛驗尸。”
正這麼說著,一旁的小吏與仵作過來請示,問是否可立時將女尸帶回京師衙門。
言 準了,幾人將尸體抬上板車,蓋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熱鬧也跟著走了。
承天門前這才靜下來,言 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時剛過,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