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沫開車剛到單位, 大雨已經傾盆而下, 急匆匆去洗手間補過妝, 緊趕慢趕到會議室，結果還是遲到大半個鐘頭。
會議已經開始，中礦的大領導都在。
沈沫貓著腰悄悄進去, 找位子坐下，迅速拿起資料翻看, 裝成來了好久的樣子。
趙主任情緒激動, 正在慷慨陳詞。
“當年破四舊時候, 全村男女老少拿起鋤頭鐮刀反抗，周圍鄉民聞訊趕來支援, 這座廟硬是沒損壞一磚一瓦！現如今, 如果我們強拆，勢必會引起更大的沖突！”
滇北某地勘測到稀有礦產, 是國家重要戰略儲備資源, 爆破區內有一座山神廟, 施工過程中必然要炸毀。中礦的工程隊和當地村民發生沖突，十幾名職工被打傷躺在醫院, 工程被迫停止進度。
“當地文物保護局已經證實過，這座廟原跡雖然建于晚清時期, 但是後期數次翻建重修, 並不具備文物保護價值。”韓師兄提供鑒定文件。
沈沫飛速翻完資料, 已經知道大概, 廟是一定要拆的, 關鍵是怎麼拆。以往開采爆破過程中，經常遇到需要當地村民房屋和學校拆遷搬移的事，補償辦法和標準都有條例，山神廟還是頭一次遇到。
會議室的投影儀正在播放當地縣級電台的新聞視頻。
畫面上的廟宇佔地面積不小，紅牆琉璃瓦，外面掛滿彩旗綢緞，人頭攢動，看得出香火鼎盛，縣電視台主持人正舉著話筒采訪。
白發蒼蒼的老漢聲具淚下︰“不能拆啊！廟後面的泉眼，平時干涸，一到旱季就泉涌不斷……當年鬧災，全省大旱，外邊縣顆粒無收，獨獨咱們這兒片沒事！山神娘娘世世代代保佑鄉民，把廟拆了，會遭報應的！”
樸素的中年婦女滿臉憤恨︰“我家兒子打生下來就把生辰八字寄養在山神廟，年節貢禮香油錢磕頭孝敬一天不差，眼看明年就要高考，現在把廟拆了，考不上狀元我跟你們拼命！
穿一身耐克運動裝戴大金鏈子的男子搶過話筒︰“我買股票前都過來磕頭，山神娘娘指引，讓我買哪支我就買哪支，買了就狂漲！”
文質彬彬女青年按奈不住激動︰“十年前我爸肺癌晚期，北京協和都治不好，來山神廟拜祭，你們猜怎麼著？痊愈啦！現在還活著，精神著吶！”
……
視頻關掉，會議室一片沉默，董事長皺著眉頭，一臉凝重︰“大家有什麼意見？都說說吧！”
“朱總，我的意見是增加補償力度，盡量安撫當地老百姓。”趙主任憂心忡忡。
韓師兄附喝︰“我同意趙主任的意見，如果和當地居民關系鬧僵，我們的工程進度勢必還要受到影響。”
“切！”有人輕聲嘲笑。
沈沫尋聲望去，見是他們辦公室農家樂圈子的一員，姓周，三十多歲已婚的男同事，副處級，父母都是市里高官，中礦鼎鼎大名的公子哥富貴閑人。平時在單位遲到早退，工作懈怠風評極差，人送綽號周少爺。
“小周，你有什麼想法？”董事長問。
周少爺冷笑︰“我反對經濟補償，前面什麼干旱靈泉還好解決，不過就打幾口井，抽水泵機械灌溉的事，後面高考狀元股神癌癥這些怎麼補償？補給誰？”
“山神廟佔的是集體土地，補償款可以撥給村里，由他們分派，現在的問題就是盡快擬出補償細則，確定補償方案和具體數額，然後向集團總部提出申請。”韓師兄認真提議，具體數額還要總部那邊說了算。
趙主任點頭︰“小韓說的有道理，雖然補償款不能解決實質問題，關鍵是緩和矛盾，尊重當地傳統習俗和宗教信仰，我們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場想問題！”
會議室項目組成員大部分支持趙主任意見，他在基層待過，知道怎麼和地方處理關系，以前拆遷爆破引發紛爭，多半也是給錢解決，息事寧人。
沈沫一直在網上查資料，地方縣志和風土人情看完，再綜合當地市縣經濟水平和房價，她有了不同意見。
“我不贊成韓專員的方案，補償不能直接發錢，更不能直接給村民，土地按村鎮劃分，山神庇佑的可是一方百姓，單獨給一個村子發補償，可能會引起更大的爭端。”
“沈沫？說說你的方案。”
當初給沈沫面試的高書記，自打進了會議室就一直打盹，現在突然精神，兩眼放光注視著沈沫。
沈沫道︰“我建議在該縣所屬的地級市投資基建，然後和當地市政協商，由他們出面拆廟。”
趙主任皺眉不悅︰“就算讓市里出面拆，這筆賬還是記在我們中礦頭上，治標不治本，矛盾還是沒解決！”
“村鎮青壯勞力都招工去工地，工作服上印著中礦的標志，他們的家人難道會繼續和中礦的工程隊沖突作對？”沈沫不解。
“你應該想老百姓所想！了解他們的需求！”趙主任著急。
沈沫奇怪︰“為什麼不是想山神所想，了解她的需求？我們拆的是她的家啊！”
“你能知道山神怎麼想？”趙主任被氣的肝兒疼。
“當然！”沈沫站起來，屏聲靜氣俯視眾人。
“連年戰亂民不聊生，你要白米飯？你要綾羅綢緞？你要金元寶？抱歉，我沒有！這位將軍，你祈求國泰民安天下一統？好！滿足你，無量法力，我助你馳聘沙場。”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封侯拜相一朝成名天下知，開粥棚，想吃白米飯的給白米飯，招幕僚考科舉，想要金元寶綾羅綢緞的都滿足，至于百姓要不要謝我，砸香爐還是拆廟，無所謂！”
沈沫痛快說完才坐下，民間容易將神私有化，恨不得觀音如來菩薩都只為他個人服務，由此演化出家仙、家鬼這些東西，狐狸精田螺精都不去自身修行，整天圍著灶台床邊給男人獻殷勤，幫助書生考功名，甚至不惜犧牲千年道行！簡直異想天開！
“哈哈哈！”會議室笑成一片。
“小沈，我只知道你是礦花，你還當過山神咋的？”高書記笑問。
“書記，在學校時候男生們都叫我女神，習慣了，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下神壇。”沈沫玩笑。
“你確定山神這麼想？”朱董事長也笑。
“朱總，女神不是白當的，佛經我沒少看，舍身成仁，割肉飼鷹，佛法對世人的要求的是舍，民間故事中對佛的訴求是得，關系沖突，中間那位將士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矛盾就應該交給他解決。”沈沫解釋。
“為什麼不投資當地縣城？”高書記正色問。
“新聞采訪可以看出，他們的訴求和鄉民一樣，也是得。”沈沫道。
她知道需求易滿欲壑難填，視頻畫面，女主持人壓抑不住的激動和興奮，表情仿佛在說︰敢拆嗎？給錢吧！
董事長和書記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
會議結束，各部門參會人員離席，具體方案還得等待總部批示。
沒過幾天，沈沫就接到通知，單位要她去滇北出差，地點正是那座山神廟所在地。集團總部還是希望和當地村民緩解矛盾，十八局派出工作組，嘗試再次溝通。
沈沫一大早洗漱好，拎著昨晚準備好的行李箱匆忙下電梯。
“沈小姐，您的快遞。”物業招呼。
“幫我保存，等我出差回來再拿，謝謝！”沈沫急著出門，顧不上看一眼。
匆匆趕到機場，鄭大姐和周少爺已經在等候，沈沫趕忙過去，換牌登機，單位里有名的廢柴二世祖正式組團出發。
“老趙就是多事，要不是他嘰嘰歪歪，我們至于的多跑這一趟嗎？”周少爺在飛機上牢騷。
“工作嘛！大家要服從領導安排，深入基層是正常流程，都是這時候過來的。”鄭姐溫和勸慰。
“從群眾中來再到群眾中去，老趙他丫的是始終扎在群眾堆里就沒出來！”周少爺仍舊憤憤不平。
沈沫在一旁听的憂心忡忡，早知如此，開會時候她就不胡說八道了，一定是領導覺得她不知民間疾苦，這才讓她來親身體驗。鄭姐和周少爺父母都在實權單位，她可真不是傳聞中的富二代，這種平民憤的事找她干嘛？
“怎麼緩和矛盾？該不會是把咱們捆綁送到村民面前，讓他們打一頓出氣吧？”沈沫擔憂問。
鄭姐和周少爺對視一眼，撫摸著沈沫的狗頭同時大笑。
飛機著陸，坐上大巴，沈沫一行人來到事發地點臨近的縣城，入住當地最豪華酒店。
“還算干淨，大家好好休息，我和你們房間挨著，有事叫一聲。”
作為同行唯一的男性，周少爺很是擔當。
“小沈，你怕不怕？要不要跟我一起睡？”鄭姐關懷，單位差旅費報銷以個人為單位，同性別同事出差也很少同住一個單間。
“嗯嗯，我怕！”沈沫忙不迭點頭，一切好意關懷，她都習慣接著。
和鄭姐擠在一個標準間，沈沫平安度過一晚，轉天醒來時，已經是中午。
“小沈，起來啦，我們去吃當地小吃，很有名的！”鄭姐輕聲催促。
“好！馬上。”沈沫飛快下床洗漱，換好衣服顛顛跟著鄭姐出來。
周少爺正在樓下大堂等她們，三人結伴，一路有說有笑去街上品嘗特產美食。
吃飽喝足，周少爺和鄭姐不慌不忙品茶聊天。
沈沫按耐不住詢問︰“鄭姐，我們什麼時候去山神廟？”
“八府巡按哪這麼容易跑到田間地頭？讓我們去，我們就去啊？”鄭姐笑道。
沈沫不解︰“工程隊不是還等著開工嗎？咱們不抓緊時間嗎？”
“急什麼？我們不得給人家時間準備啊？”鄭姐笑道。
沈沫瞬間明白，原來如此！
周少爺囑咐沈沫︰“沈沫，記住一條金科律例，工作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只一個原則，那就是……去他媽滴！”
“記住啦！”沈沫和周少爺擊掌。
在縣城盤桓三天，當沈沫把當地風味特色都吃遍時候，縣城的領導們終于露面。
高檔飯店，七八位干部摸樣的中年男子神色各異。
“下面村鎮我們還真不好管，萬一再發生沖突……”領導為難。
“哦，那就給我們警力援助，萬一真動起手，我們總不能等著挨打不是？”周少爺擔心自己人身安全。
另一個男子忙攔住︰“這可不行！和諧社會，這樣做不是激化矛盾嗎？”
“沒事！你們省的省長和我父親是老戰友，出了事我負責！”鄭姐大包大攬。
幾個縣領導面面相覷，說得容易，你負的了責嗎？
沈沫歪頭想了想，慎重考慮後誠懇道︰“我們都沒挨過打，讓你們這麼一說還真不敢去了，要不然這樣好了，你們去吧？”
縣里幾人再次相互對視，嘴角抽搐，你們沒挨過打，難道我們就是挨打長大的？憑什麼讓我們去？中礦派來的這都什麼人啊？二世祖、大小姐、嬌滴滴的小公主，還有正常人不？
周少爺不耐煩︰“真費勁！行，給我們來輛車，結實點的，加滿油，我們仨過去，能談就談，談不成就跑，絕不連累你們，這樣行了吧？”
“那怎麼行？人身安全最重要，真要你們出了事，我們怎麼和中礦交代？”男子假意阻攔。
沈沫膩歪，明明自己想要投資，非要拉上村民說事，早就擺好的鴻門宴，還假惺惺的費什麼話？小舅子做派！
客氣推諉半天，最後還是縣公安局提供了輛普桑，沈沫開車，鄭姐和高少爺後座，三人孤身前往去談判。
秋高氣爽，涼風習習，沈沫開著小普桑行駛在鄉間小路上，四周稻田和低矮破舊小平房，坑坑窪窪的路面，冷不丁飛出來的鴨子和不慌不忙散步的大黃狗，人煙罕至。
很快就到達山神廟，同樣冷冷清清，絲毫不見之前視頻里朝拜的盛況。
“這麼安靜？”沈沫停好車，下來查看。
山神廟和視頻上看起來差不多，五彩綢緞香火繚繞，只是沒有半個香客，今天不是拜祭的日子？沈沫納悶。
正在疑惑，冷不丁就听到遠處人聲鼎沸，由遠而近，一大群鄉民吵吵鬧鬧朝著這邊過來。
男女老少臉上帶著怒氣，扛著鋤頭鐵棍氣勢洶洶，沈沫直覺事情不對，只是她頭一回見到這種陣仗，一時反應不過來，怔在原地有些傻眼。
“沈沫，快跑！”周少爺遠遠大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