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駕崩後,帝王寢宮遷至紫宸宮,帝王儀仗所到之處,宮人跪了一地。
新帝雖然年輕,氣勢卻比先皇更甚,皇城內幾萬金吾衛,只听帝王調令,其中右金吾衛,乃是由塞北歸來的將士收編而成,這些人是新帝一手培植起來的心腹,民間老百姓稱之為“閻王軍”,說是閻王都不敢收。
六匹駿馬堪堪停下馬蹄,一座紫金映照,氣勢恢弘的宮殿矗立在眼前。
桓元帝下了龍輦,將上前伺候的宮侍揮退,敲了兩下鏤金雕刻的車窗,道︰“到了。”
龍輦內坐著一個白衣靈秀的少年,聞言只抬了抬眸,隨即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流光,仍坐在原處。
顧琛得不到回應也不惱,卻問︰“或者,阿錦更希望朕抱你下來?”
葉重錦不答,就在顧琛撩開簾幕,準備付諸行動時,他開口道︰“陛下此舉,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顧琛挑眉,靜靜望著他。
葉重錦嘆了口氣,隨即神色凝重,沉聲道︰“歷來天子寢宮,後宮妃嬪侍寢亦不可留宿,古往今來,膽敢留宿帝宮的,哪個不是魅上惑主的妖妃,讓百官口誅筆伐的狐媚子,如今陛下讓阿錦住在此處,將阿錦置于何地?又將葉家置于何地?”
桓元帝靜靜望著他的臉,葉重錦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
良久,顧琛低笑道︰“你這番話,倒是有些像他。”
葉重錦蹙眉︰“我就是我,不像旁的任何人。”
“是,你就是你,”顧琛捏住他的下頜,道︰“天底下,膽敢對朕說教的,除了你還有誰呢?”
言罷,他朝外道︰“去雍陽宮。”
雍陽宮在紫宸宮側面,相隔不遠,雖是夜晚,仍是一片華光溢彩,珠光寶氣。
葉重錦松了口氣,隨他下了龍輦,殿前點著數盞宮燈,宮婢早已布好膳桌,引他們入座。
顧琛用翡翠碗盛了一碗銀耳燕窩粥,放到他手里,道︰“先前吃了油膩的葷腥,吃些清爽的,好入睡。”
葉重錦接在手里,手持玉白瓷勺,輕輕攪拌了幾下,這燕窩粥熬得粘稠柔.軟,瞧著很能引起食欲。
他忍不住笑,道︰“分明在雍陽宮備好了晚膳,卻故意誆我。”
“有備無患罷了。”顧琛盛了一碟配菜,擺在他跟前,道︰“若阿錦願意,紫宸宮也備好了同樣的膳食,這便起駕過去。”
葉重錦瞪眼︰“你這人,當真是無所顧忌。”
顧琛卻笑,“誰都可以指責朕,唯獨阿錦不行。朕在你面前,還不夠謹小慎微麼。”
“……”
葉重錦不欲與他理論,埋頭喝粥,忽然一根手指探到唇邊,撫著他濡濕的唇,眸色幽暗難明。
此時殿內還有幾名宮婢,葉重錦忙拍開他的手,卻被顧琛扯住手腕,直接抱到自己腿上,那人霸道的氣息侵襲而來,滾燙的鼻息灑在脖頸間,讓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你瘋了……”
“別怕,別怕,她們既聾又啞,也不識字。”顧琛將臉埋在他後頸處,深吸一口氣,道︰“阿錦不相信朕嗎,朕怎麼舍得讓人非議你,即便今晚宿在紫宸宮,也不會玷污葉家百年清名,更不會有人膽敢非議你,朕會讓你比在葉家過得更自在,更無拘無束。”
前世犯下的錯,今生怎麼可能再犯。
葉重錦听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只覺得脊背發顫,他感覺得到顧琛的唇貼在自己的後頸上,輕啄,研磨,好似沒完了似的,他羞惱道︰“我還沒用完膳,放開。”
顧琛自是不肯放的,伸手將翡翠玉盞拿在手里,他的手掌很寬厚,玉盞在他手里顯得小巧精致,他舀了一勺,吹了兩下,遞到葉重錦唇邊,直勾勾地望著他的唇。
葉重錦不得不啟唇吞下,那粥熬得軟滑可口,他是喜歡喝的,喂了一整碗,尚且意猶未盡。
顧琛將碗擱下,把懷里的少年打橫抱起,放到榻上,大掌撫上他軟乎乎的肚皮,輕輕揉了揉,笑道︰“不好再喂,會積食的。”
葉重錦便眼睜睜看著膳桌被撤下。
用過晚膳,他伏在桌案上,面前擺了一摞的游記,外傳,不知從何處尋來給他解悶用的,他沒興趣,便抬眼看對面的帝王,那男人正在專心處理政務,時而蹙眉凝思,時而露出一抹冷笑,提筆在奏章上留下朱批。
殿內燭火微晃,恍然間,竟似回到了前世,他們坐在一起品讀詩文,批改奏折,遇到不懂的典故,那男人便耐心地講給他听。
宋離原本是不識字的。
他出身貧寒,但打小生得漂亮,村里的老人說,男生女相,想來是個福薄命淺的,因而家里好幾個孩子,爹娘唯獨把他送來了宮里。
進宮後,跟尚衣局的一個老太監學手藝,其實就是個做粗活的,自然也沒人教他讀書識字,再後來,誤打誤撞,他被東宮的貴人要了去。
東宮與別處不同,即便是個下等奴才,也需識幾個字。
他那時很得小太子的喜歡,顧琛那時不過六七歲,跟幾個兄弟關系不好,沒有同齡玩伴,剛好得了個漂亮的小太監,很是愛不釋手,走哪都帶在身邊,還手把手教他認字。
“宋離”二字,也是顧琛教的。六歲的太子殿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書寫,宋離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用筆墨書寫在宣紙上,是如此雅致,端莊。
他把那兩個字牢牢刻在腦海里,也把這位驕縱任性的太子殿下,記在了心里。
這件事顧琛早已不記得了,因為不久之後,他過了興頭,就把人拋在腦後了。
直到幾年後,大皇子派來刺客,宋離替他擋下致命的一劍,自此被他放在心上,他把人調到自己身邊,問他︰“可曾讀書識字?”
宋離呆滯許久,恍然大悟,原來尊貴的太子殿下,早忘記了他的存在。是了,這是應該的,他這樣卑賤的身份,不過是貴人拿來打發時間的玩物罷了,怎敢太把自己當做一回事。
他低眉順眼道︰“奴才不曾識字。”
顧琛便又從頭開始教他,手把手教他寫“宋離”二字。
幾年前,六歲的顧琛用稚嫩的手握著狼毫,一筆一劃教他寫自己的名字,板著一張嚴肅的小臉,命令他好生記住。
幾年後,十二歲的顧琛,提筆一揮而就,道︰“這便是你的名,可記住了?”
宋離頷首,他一直記得,忘了的人不是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