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原來,那日葉家兄弟回府後, 國公夫人上官氏便在靈堂哭暈了過去, 隨後被送回後院歇息。
國公夫人溺愛長子, 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今她白發人送黑發人,自然痛苦萬分,有此反應也不足為奇。
越國公恨她教子無方,好好的嫡子,被她教養成不學無術的廢物, 如今人也沒了,想起這些年折損在上官氏手里的其他血脈,更是郁憤難平,沒甚好臉色, 只吩咐下人把夫人送回後院去, 便不再理會。
到出殯的時辰,棺木方抬出國公府,送喪的隊伍直排到城門,忽然從側門沖出一名白衣婦人, 面目猙獰,發絲凌亂, 幾個丫頭婆子追在後面,卻是跟不上她的腳步。
這名婦人不是旁人, 正是國公府的女主人, 上官氏。
奴僕們認出這是府里的夫人, 不敢阻攔,上官氏一把揪住莫懷軒的衣領,眼里一片血紅,嘶吼道︰“是你害了我的安兒,是你這孽障!賤姬所出的賤種,也敢妄想與我安兒爭奪家產,我早該把你這孽障,還有那個女人一起除了!一了百了!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些下手,我的安兒也不會死!”
她的神態哪還有貴婦人應有的涵養,如同鬼剎一般。
十五六歲的少年只微微蹙眉,握著嫡母的手腕,低聲道︰“母親,您累了,讓下人扶您回屋歇息吧。”
上官氏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將莫懷軒抵在棺木上,面上一片陰沉死氣,有如惡鬼索命,低吼道︰“孽障,你可听到了,我的安兒在喚你,他在喚你給他償命,你這孽障,就去陰曹地府,給我的安兒當牛做馬賠罪吧!”
說著十根細長的手指,緊緊扣在莫懷軒的脖頸上,如同絲絲縷縷的藤蔓纏上細弱的綠植,勒得極緊,少年白皙的面容快速漲紅,嗓子里發不出一絲聲音來。
這變故實在太快,今日在場的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府里的下人連忙上前救人,國公府素來以正房為尊,何況上官氏身份尊貴,又有皇家撐腰,誰敢對她動粗,一時竟沒有拉扯得開。
越國公卻毫不客氣,上前把上官氏拽開,直接將人摔在地上,拳頭握得死緊,嫡子出殯的日子,這瘋女人竟做出如此丟臉之事,國公府日後如何在京城立足,他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他強忍住怒氣,回過頭對下人們嘶吼道︰“你們這群酒囊飯袋,還不把這夫人送回屋,難道要等二公子被害了才動手嗎!”
下人們唯唯諾諾,請上官氏回屋。
上官氏被人扶起,形容狼狽,眼神呆滯,忽然眼里迸發出瘋狂的色彩,鋒利的指甲指向越國公,淒厲喊叫道︰“原來……原來你們是一伙的,我的安兒,就是被你和那個賤人聯手害死的!莫祿榮,你不是人,你是畜生,禽.獸不如的東西!”
越國公卻是再也听不下去,一腳把管事踹倒在地,罵道︰“還不把這瘋女人關起來,要讓她胡言亂語到什麼時候。”
管事連滾帶爬地起身,也顧不得她的身份,這等誅心話都說出口了,夫人怕是真的瘋了,指使下人堵住她的嘴,把張牙舞爪要跟越國公索命的女人帶回府上。
越國公面色青白一片,看向莫懷軒,疲憊地問︰“如何,可有大礙。”
莫懷軒道︰“兒子沒事,為免耽誤兄長落土的時辰,還是盡快出發為好。”
越國公點點頭,眼里只余下一片淒涼,長子雖然不成器,到底是他一手養大的,那瘋婆子卻說出殺子的誅心之論,怎能不叫人心寒。好在老天爺見憐,給莫家留下了一絲血脈。
他拍拍莫懷軒的手,嗓音發顫,道︰“日後,國公府,就靠咱們父子撐著了。”
莫懷軒垂下眼睫,恰到好處地掩去眸中的諷刺,道︰“兒子必不負父親期望。”
嗩吶哀樂已經停止,只有白色紙片在風中飄灑,國公府門前這場鬧劇,算是讓全京城的人看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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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飛語總有夸大的成分,而葉重暉則是在夸大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絲想象力。
“卻說那日,國公夫人忽然大笑,露出血色獠牙,青面如鬼,伸出三尺長的舌.頭,掐著莫懷軒的脖子,言曰,還我兒子的命來,你去下面給他作伴,她話音才落,忽然狂風大作,漫天風塵,從棺木里傳出一陣陣敲打聲,一聲,又一聲,隱約听到有人在說……”
夜里微風拂過,葉重錦背後竄起一陣寒氣,驀地站起身,在涼亭里轉了兩圈,道︰“哥哥,你這是從哪里听來的。”
葉重暉抿了口茶水,淡道︰“府里都是這麼傳的,听說是從外面听來的。”
小孩坐到他邊上,問︰“這等胡話,哥哥不會真的信了吧?”
葉重暉側過臉,被那雙清亮的眼眸瞧得有些心虛,面上仍是沒甚表情,淡淡道︰“阿錦,這種事,寧可信其有。”
他說得極認真,骨節分明的手忽然抬起,指尖觸踫到弟弟濃密的眼睫,惹得那羽翼輕顫,葉重錦一爪子將他的手拍落,他也不惱,反而勾起一抹淺笑,問︰“阿錦怕了麼。”
小孩擰眉瞪他,道︰“怕甚,不過是你瞎編亂造的,早知道就不來問你了。”
葉重暉一手把玩翡翠杯盞,嘆道︰“母親不讓說,就是怕嚇著你,你偏要問,我也沒法子。”
“……”
葉重錦踢了踢腳,道︰“哥哥,我以前听人所,越是壞的人,死後越有可能作惡,善良的人死後都是直接轉世投胎的。”
葉重暉挑眉,卻听他道︰“所以你說的話,還是有幾分可信的。”
“阿錦又不認識莫懷安,怎麼知道他是壞人?”
葉重錦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五殿下偷偷跟我說過,幾年前宮里的那次中秋宴,推他下水的人,就是莫懷安。”
葉重暉頷首,他記性好,那日的情形還歷歷在目,若不是莫懷軒及時跳湖救人,如今深受聖上寵愛的五殿下,早在當年,已經在沐芳湖里化作一縷孤魂了。
除了這件事,他還想起了一件更久遠的事。
他記得年幼時,莫懷安和莫懷軒兩兄弟的關系其實不錯,都是不知事的孩童,誰知道嫡庶是什麼,年紀相仿,便喜歡在一起玩。有次太後壽誕,他隨父母入宮拜壽,在皇宮的一角遇到莫家兩兄弟。
如今,他已經想不起緣由,只記得他與莫懷安起了爭執,鬧得很凶,那兩兄弟聯起手來揍了他一頓,都是小孩,打起架來沒有技巧可言,全靠拳頭,他雙拳難敵四手,被揍得很慘。
那時,莫懷安嘲笑他︰“誰讓你沒有弟弟,活該被打。”
望著那對兄弟,葉重暉生平第一次,產生了類似于羨慕的情緒。
他是葉氏嫡系子孫,自小天賦極高,即便是嚴苛的祖父,也從他身上挑不出半點不好,任何他想要的,都能輕易得到,以至于,他很早就失去了勝負欲。
然而那次,罕見地激起了他的不甘。
——為什麼我沒有弟弟?
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迎來了葉重錦。那個安睡在襁褓里的小娃娃,父親說,那是他的弟弟。
對年幼的葉重暉而言,這孩子就像是上天給予他的補償,最美好的饋贈。
偏過頭,葉重錦正趴在桌上郁悶,長而密的睫毛輕顫,眼底閃過流光,似揉碎的星屑。
他撫上小孩微涼的發絲,以極正直的口吻,道︰“阿錦若是不敢回屋,不妨留在哥哥這里睡,左右我床大,睡兩個人也不嫌擠。”
葉重錦睨他一眼,道︰“是有些怕,但也不至于不敢回屋,再說,我還有大貓。”
“大貓?”
說起那只小家伙,小孩忍不住咧唇一笑,眼楮亮得出奇,道︰“就是小白虎,我給它取了名。”
葉重暉驀地指尖用力,險些沒把那翡翠玉盞捏碎,卻是夸贊道︰“這名字,取得不錯。”
正如那位太子殿下,明明是頭禽.獸,偏在他弟弟面前扮作乖巧的貓,又粘人,又愛裝可憐,為的就是博取同情,實乃厚顏無恥之典範。
葉重錦不知道他的腹誹,倒是有些開心,安嬤嬤整日念叨,說他拿這種名字糟踐老虎,如今他哥哥也說好,下次安嬤嬤再說,他就有話來反駁。
他一口飲下面前的茶水,糟蹋了葉重暉一杯好茶,笑道︰“話也問完了,我回屋睡覺去,哥哥也早些睡。”他扔下杯子就往外亭外走,夜晚風涼,剛下台階,春意便為他披上一件薄衫。
葉重暉目送他離去,嘆口氣,國公府的事他其實知道,不過那些內宅陰私,他實在不願拿來玷污弟弟。
國公夫人忽然發癲,不是偶然,該是有人推波助瀾。至于那人是誰,尚不好定論。
但如今外面的人談論的,不是國公夫人為何發瘋,而是她口中那些話究竟是真是假。
無論真假,莫家與上官家,已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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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涼快起來,安氏听安嬤嬤的勸,帶兩個兒子去金光寺上香,順帶洗洗晦氣。
難得的機會,葉雲哲和葉若瑤兩姐弟也跟著一道出府透透氣。
安氏與葉明坤的夫人,並葉若瑤三個女人共乘一車,剩下三個男孩乘另一輛馬車。
金光寺位于城南,三水河畔。風光宜人,平時香火也旺盛,京中貴婦貴女若要上香,祈求姻緣子嗣,晉升乃至福壽,都是來此處。
到了地方,寺前一塊巨大的大理石石碑佇立,上書︰三水河。石碑旁邊是一排垂柳,湖水微漾,甚是靈秀。
葉雲哲納罕道︰“三水……這是什麼怪名字?”
葉重暉道︰“三水,是指城西明月湖,城北望瀾湖,還有城東的綠湖,此三處湖水都是由此河引流過去,乃三水之源,故稱之為三水河。”
葉雲哲听罷,覺得這湖水越發靈秀,道︰“謝重暉堂弟解疑,說來慚愧,我來京城兩月有余,竟沒好好瞧過此地風光,這三水,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的。”
“只有明月湖有些意思,旁的,不過爾爾。明月湖旁有一座望月樓,堂兄若想看湖水風光,便去那樓上坐坐,也不必去頂樓,三樓靠窗處,便能瞧到個大概。”
葉雲哲受教,又是一番道謝。
葉重錦臉色微白,葉重暉方才所說的望月樓,便是他前世喪命之處。
他總想著人既然死了,糾結前世死因並無意義,何況前世希望他死的人太多,糾結起來,怕是要沒完沒了。可如今听人提起望月樓,還是有些不大自在。
這種不自在,在前往大殿的途中越發明顯,不過幾十層石階,他卻走得很吃力,腿腳發軟,腳步虛浮。葉重暉蹙起眉,道︰“阿錦不常走階梯,許是不習慣,不如哥哥背你上去?”
安氏道︰“不可胡鬧,拜佛講究‘心誠’二字,豈有旁人代勞的道理,你替阿錦走了這石階,可還要替阿錦受了那福氣。”言罷看向小兒子,溫聲道︰“阿錦若是累了,咱們就歇歇再走,可好?”
那邊葉雲哲與葉若瑤也看向這邊,面露擔憂。
葉重錦搖搖頭,笑道︰“不累,大約如哥哥所言,不常走階梯,不習慣了。”
安氏無奈,牽著兒子的小手,一步一步帶他走上大殿。
還未踏過那道紅香木門檻,葉重錦心里便有些發慌,一抬頭,一座金身佛像在大殿正中央,那佛像本該是帶著一絲悲憫的笑意,可葉重錦卻像眼花了似的,覺得那佛像的表情,忽然之間嚴厲起來,再看,還是先前的悲憫笑意,如此循環往復,他手心開始冒汗。
與其說是心慌,不如說是心虛,他猛地掙脫安氏的手,憑著本能往後跑。
他不是葉重錦,他本該死了,卻佔了別人的身子活下來了。佛祖是不是察覺到了,所以要收了他?
“阿錦!”
“阿錦弟弟……”
誰在身後喚他,他不想管,他只想逃。腳下一滑,卻是踩空了階梯。
沒有預想的疼痛,直接撞入一個胸膛,那胸膛太過堅.硬,以至于鼻尖都撞疼了,他揉著受傷的鼻子,眼眸里不自覺盈起一層水汽,這是生理反應,並非他所能控制的。
透過朦朧的淚眼,正瞧見某人帶笑的,深不可測的黑眸。
這孩子像一只剛出生的小奶貓,不慎闖入了別人的地盤,被惡意驅趕,慌不擇路地逃進了獵人的懷里。
顧琛抬手拭去他額上的細汗,問︰“怎麼了?”
小孩咬著唇,不肯開口。顧琛抬眸瞧了眼香火繚繞的金身佛像,一陣心疼驀地鑽入心房。
他的阿錦是一只借尸還魂的小鬼,被寺廟里的佛氣給趕出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