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毒堡門前葉齊因師兄之故突然退兵,綺之雖未如願助師姐解脫,卻也有幸初見師姐平生落淚,已是不枉。”
墨然倏然一震。“……你說什麼?”
“听到師姐流淚師兄是心疼多些、還是震驚多些?”赫連綺之眯眼笑道︰“歸雲谷中十年從未哭過的師姐,今日毒堡陣前卻為驚雲閣主梅疏影的死而落淚……師兄,你可懂其中含意?”
墨然雙唇抿起,直視前方不言。
“即便師兄這般護她,又有何用?因立場相背你對她道不得一句,師姐自始至終一無所知,卻把別人放進了心里。”赫連不禁冷笑︰“且我看她言語反應,仍能如舊,竟似還未察覺……我看在眼里,一時覺得好玩,一時又覺得可憐,竟忍不住想笑。”
墨然怔聲道︰“她當真……落了淚?”
赫連再笑︰“對,那梅疏影為師姐擋了我送予葉齊的驚鴻弩之箭,絕無生機,師姐抱他在懷,不禁落了淚。”霍然一揚唇,他再道︰“那模樣,綺之初見時極為不喜,後來不知怎麼,覺得甚是有趣……好似比死去的人是師姐,還要有趣。”
墨然負于身後的手已然握緊。
赫連又道︰“我聞驚雲閣與你影網一明一暗夙敵已久,此番陰差陽錯綺之替師兄除去了此一勁敵,師兄可覺得高興?”
墨然不知因何而怒,只冷道︰“何需你多事。”
“即便我告訴了師兄這些,師兄仍不改欲護師姐之心是麼?”
墨然抬頭道︰“如你所說,我難忘舊仇,亦不舍于她,只是倘若兩相沖突伯仲,她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隨後看向赫連綺之,墨然語聲冷肅,“是故你與葉齊聯手我不多問,但倘若再要傷她,我定不容。”
赫連听罷眉眼皆彎,“呵”了一聲。“師兄還要這般作繭自縛、自欺欺人。”
墨然自雨中抬步而行。“你說是,便是吧。”
天色漸陰,一位老奴打傘等在刺史府小門外,看見墨然出來,立時迎來。“主人。”
墨然頷首以應。
赫連綺之立身小門前,目送墨然被那老者迎入傘下,笑吟吟地道了句︰“師兄好走。”
墨然回首看了他一眼,雨中撐傘而立嵌在門框中的粉衣人大眼黑白分明,面容粉嫩無瑕,形同十五六歲的少年郎。笑起來,尤其無害。
“你所知我影網消息,皆為影人所告?”
赫連綺之用他那與形貌迥異、酷戾陰沉的語聲肆意道︰“師兄果然已經知曉舞雩聲為我所救。”
墨然聲冷︰“他听從你的指示將影衛刺殺吳太後的指示提前,致吳郁八月即起兵,師妹不及離開,被困毒堡,險些危歿。”
赫連只淺淺一笑,並不否認。
墨然也便點了點頭︰“此後,影網便無影人了。”
赫連不禁再笑︰“師兄就不好奇他因何會背叛師兄?”
墨然負手立于老者傘下,只冷然道︰“你出現地太過及時,對我影網之事也太過熟悉,恐怕他從一開始就是你的人。”
赫連綺之眯眼笑起來,語聲不改陰森︰“師兄果然對諸事皆已了然,只不過他跟隨師兄身邊十數年,師兄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的仇人是誰,卻從未想過讓他復仇。”
墨然應︰“是。”
赫連抬眼望他,笑容爛漫︰“還是因為師姐。”
墨衣之人未再應。
赫連綺之眨了眨眼,笑著看墨然轉身而離,只又道了一遍︰“師兄走好。”
墨衣之上雲紋浮動,那人自雨中緩步行遠。不回不應。
夜。
大雨滂沱。
雨碎泥濺聲響徹在馬車輪轉的 轆聲里。
數輛奔行的馬車後驚雲閣千余人身披雨簑騎馬緊隨在後。
泥水四濺,馬蹄紛踏。
昏天暗地的雨聲里千騎人馬馳于馬車前後向前疾行。
雨急路濘,行速難快,雨聲嘩然。
千騎中列一輛軺車尤長,頂系白羽,車簾暮沉,因快馬加鞭、水窪遍地,一路顛簸,隱約可見車內一具朱木棺不時晃動,隨車身起伏震蕩。
跟隨軺車後方的瓔璃轉身即向身側之人高聲囑道︰“去拿幾張絨毯墊在棺下,不可讓公子再受震蕩!”
“……是,左護法。”
玖璃自雨簑下轉首看瓔璃,目中有憂。
“兩位護法!西園長老讓屬下來報,前方數里外有一間破廟,可暫歇避雨。”
瓔璃看了一眼軺車上的棺木,下一刻道︰“此處已是益州邊界,再往前即是與關中交界的巴西郡,凌王、吳郁雖未追來,卻也不可不防,只是公子棺木顛簸已久,且馬車內的人大都有傷在身不宜太過勞累,你去前面馬車里問過小姐,是否要暫歇避雨。”
“是!”
彼時前方馬車里藍甦婉正輾轉于數輛馬車內照看眾江湖中人的傷勢,雖有簑衣雨笠,衣發仍打濕不少,出而听聞詢聲,便點了頭。“冒雨趕路已有數日,不少人傷勢有復發之象,若有可歇之處還是歇一下吧。”
那人立時回稟了。
不多久千余人馬在巴西郡村野旁一處破廟前停了下來。
一身黑紗長裙的西園長老領人候在廟門前,看見車馬過來立時高聲道︰“此廟前後殿都已打掃干淨,把馬車里的傷者扶進後殿歇息,其余人留在前殿,地方不夠,十四堂之人下馬後輪流進廟里烤火休息。”
眾人下馬應道︰“是。”
藍甦婉掀開中間一輛厚底重簾的馬車,打傘迎上,花雨石抱著端木孑仙從車里出來,鑽入藍甦婉傘下快步入了廟內。
雨聲嘩然不止,淅淅瀝瀝地響徹在天地間。
眾人一番安頓已入夜半,分散圍攏在數個火堆旁烤火休息,藍甦婉背對眾人另外尋了個角落生火煎煮湯藥、熱水。
“都道驚雲公子和清雲宗主不和,最後竟能以命相救,于大局面前驚雲公子無愧為天下第一閣之主。”
此方角落圍坐的都是堡中受了傷的江湖中人,此行在堡中耽擱一日,之後一連數日連夜冒雨趕路,不曾稍停,直至到了這一方破廟中,現下得空聚首喘息,頓生唏噓感慨。輕議不止。
“誰說不是。”
“如此倉促離世,未及留下一兒半女,驚雲閣眼見是後繼無人了……日後也不知會如何……”
“嘆只嘆他救罷端木先生,藍姑娘今後卻是要守寡了……”
“我想驚雲公子趕到多半是以為藍姑娘也身陷堡中,不想藍姑娘早已被端木先生遣離,即便如此,梅閣主仍能于危亡中傾力相救以護,不可謂不義然。”
“藍姑娘趕回時得見未婚夫婿為救恩師而死,也不知是何心情……”
眾人言至此處,不禁低聲一嘆。
角落里的藍衣人垂目看著咕嘟作響的藥罐,眼淚落在了篝火之上。不禁低泣出聲︰“梅大哥……”
“可最令我震驚的還是端木先生所為,藍姑娘趕到時阿紫姑娘已經殞命,我看藍姑娘雖然傷心反應卻還正常,也不知她可有看見。”
“你是指……”
那人點頭︰“阿紫姑娘為護先生而出堡臨敵,至後不知為何陷入癲狂神志不清,誤殺無辜……最後端木先生竟能親手以銀針貫頸而殺……”
“對啊,只一彈指,阿紫姑娘便殞了,雖說是生死關鍵的時候,卻也不禁讓人震懾……端木先生怕是一瞬猶豫也無的。”
“江湖上曾道先生最寵門下三徒紫無命……如今看來,饒是最寵,卻也動搖不了端木先生分毫。”
“只憑這份是非分明、冷硬果絕之心,我也不禁對端木先生又敬又畏,清雲鑒傳人,確實不是我們常人可語之的。”
……
夜已深,雨聲磅礡,端木孑仙躺在干草狐麾之上,睫羽微顫。
雪娃兒蜷在女子手邊有感指動,立時探出腦袋“咯咯”輕叫起來。
花雨石打了一個哈欠,正欲倒頭而睡,便見端木孑仙輕喘著睜開了眼。
“終于醒了。”
端木孑仙聞聲滯了一瞬,而後垂目斂聲。“師姐。”
花雨石見她一副淡漠寧和的模樣,不禁嘖了一聲。“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吧?”
端木面容冷白而晦沉,听罷只是微微頷首。
“我告誡過你一定要在蠱主死前自體內逼出藥蠱,如今你讓蠱主死在藥蠱之前,藥蠱吸收的六成毒病便全部轉嫁進了你體內。”花雨石冷然挑眉,續道︰“即便我親自趕來為你取出了藥蠱,也至少殘留了四成毒病在你體內。”
端木孑仙再度垂目,只低聲道︰“端木命不久矣,心下已知。”
此時夜深雨急,花雨石便又打了一個哈欠。
“你體內寒毒積存,本就虛弱,如此一來,我看最多再三年了~”偏頭想了一瞬,花雨石又道︰“所謂的強弩之末,藥石枉然,已無法可醫。”
端木輕輕點了頭︰“謝師姐相告。”
“你不用謝我了~”花雨石看著白衣人揚唇笑了起來︰“實際你是死是活我可一點也不想管,只是你那小徒弟以身喂蠱換我前來為師姐你取蠱,這才勉為其難走這一踏。”
端木听罷震了一瞬。“你說什麼?”
花雨石但見端木神情,眼神便亮了些許,不禁蹲下身來撫了撫女子的臉︰“我說你那小徒弟可真是個美人~說是傾國傾城也不過分,可惜了你是個瞎子看不到。”轉指輕揉過女子毫無血色的唇,花雨石含笑嗔聲道︰“說起來我那藥穴當年你來求蠱也曾見過,將他鎖在穴底喂我的蠱蟲我也十分舍不得,只不過他自己選了這一條,為了叫我前來。”
端木氣息微微起伏起來,原就冷白的面容更見冷凝蒼白。久久,顫然問︰“……幾、日?”
“我一來一回所花費的時日。”花雨石想罷一瞬,淺笑道︰“到今日已是二十日了,我不知他可還活著。”
端木腦中一沉,心口如被錐鑿,十指陡然顫簌難止,語聲是從未有過的徹寒冷冽︰“我已無礙,你即刻、回罷。”
花雨石當即笑了出來。“師妹的臉色忽然變得這樣差,是在與我生氣麼?”彩衣人挑眉道,“听到小徒弟為你受苦,不知生死,你作為師父心疼了?可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幾日前方才親手殺了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