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昨兒我想起來, 擺放著可惜了,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正說要送去, 卻偏偏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 每人一對, 剩下的六枝, 送林姑娘兩枝,那四只給了鳳哥罷。”
鳳哥乃是王熙鳳幼時的小名。
王夫人這會兒心中還積著郁氣,便道︰“留給寶丫頭戴吧,想著他們作什麼?”
“寶丫頭古怪著呢,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便讓周瑞家的, 取了匣子出門去了。
待周瑞家的走了,薛姨媽又讓丫鬟們都退了出去, 只有寶釵還在一旁坐著。
王夫人這才又開口道︰“寶玉挨了一頓打,竟是就這麼白挨了。往日他還當作寶貝捧著。雖平日有苛責, 但都少。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 三天兩頭便要教訓寶玉一頓。這次下手更狠了。寶玉臉頰都腫了, 痛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薛姨媽不是個蠢的, 她知曉這種事, 自己也只能勸幾句,卻並不敢跟著王夫人去指責什麼。
若是鬧得不好,屆時與榮國府結仇的便是她了。
于是薛姨媽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背, 道︰“二老爺心里該是有數的, 打小寶玉便是他的心頭寶, 又怎麼舍得下重手呢?不過一時氣上了頭罷了。姨娘何必整日記掛心頭?反倒苦了自己。”
王夫人自是听不進這些話,只想著倒苦水罷了。
她搖搖頭,道︰“兒女是債,如何能不記掛?”
她頓了下,又接著道︰“你說也怪,就算老爺心頭怒極,要教訓寶玉,如何連老太太那里也不為寶玉說話了?倒是將此事輕輕放下了。我這心里頭,想到寶玉的痛,便也跟著痛了起來。”
薛姨媽更不敢接這話了。
難道說近來撞邪了?
這幾月里,就她同寶釵進了榮國府。還有個林姑娘帶著奴僕進了府。
這……這要說是因著誰進了府的緣故,才致使二老爺如同中了邪似的?
薛姨媽可不想認這個罪。
更不敢開口推到林姑娘身上去。
林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她說了這話,改日要傳進老太太的耳朵里去,這門親戚便也就做到頭了。
王夫人說著說著,倒也沒了趣味兒。
便話題一轉,同薛姨媽說起了寶釵的事。
“寶丫頭這樣的姑娘倒是少見得很,沉穩持重,生得模樣又好,身段也玲瓏,偏還不愛打扮。”
因寶玉身邊愛打扮的丫鬟太多了,常叫王夫人看得頭疼。
于是見了那些常作素淡端莊打扮的,便愛到了骨子里去。
寶釵這樣的,正正合了她的心意,旁的誰也比不上。
誰人不愛听夸贊?
薛姨媽听完,抿唇笑了起來︰“姨娘夸得倒不似我們家寶丫頭了。她哪里有那樣好?說起來,府里頭的姑娘們個個都是好的。且說林姑娘的氣度身段,也是他人不能比的。”
薛姨媽倒是喜歡黛玉。
那模樣生的,要薛姨媽說,便是整個榮國府,也沒一個能比得過的。
體態是弱了一些。但薛家娶高門姑娘,未必娶得了。
似黛玉這樣的,便正正好了。
“她也是個好的。”說到林姑娘,王夫人的神色要平淡許多,不及對寶釵的喜愛。
當然,榮國府里頭,幾個姑娘,本也沒一個真得王夫人疼愛的。相比下,她待黛玉這個外頭來的,還要厚待些。
“明日我也去瞧一瞧寶玉……”
“嗯,便將寶丫頭帶著一並過來吧。”
兩人又細碎地說了些事,待到該用飯時,方才散了。
且說那周瑞家的,取了一匣子的宮花後,便往王夫人正房後頭去了。
如今迎、探、惜三春,都住在那正房後的抱廈內。
只有黛玉、寶玉同賈母住得親近些。
先讓三春挑過了宮花後,周瑞家的便忙去王熙鳳院兒里了。
王熙鳳的丫鬟平兒正巧從屋里出來。
周瑞家的便打開匣子,讓平兒挑了四枝走。
最後剩了兩枝。
周瑞家的瞧也不瞧,便又拿著匣子往黛玉的住處去了。
此時碧紗櫥外,隱約站了個人。
周瑞家的瞧不真切,便加快步子走了上前,再一瞧那人的穿著打扮和身量,嚇了一跳︰“寶二爺怎麼在此地?”
寶玉如今臉還腫得厲害,青青紫紫,瞧上去頗有些滑稽。但任誰瞧他的模樣,都是笑不出來的。
寶玉在榮國府中,素來愛打鬧。別說姊妹們同他感情好,連一干丫頭婆子們,也與他關系甚篤。
誰見了不是好一番疼惜可憐。
“我來見林妹妹。”寶玉道。
周瑞家的便帶著他一同往里走︰“那進去便是了,正巧我今日來給林姑娘送東西呢。”
“送什麼?”
“姨太太拿了一匣子宮花,叫我分給姑娘們。”
寶玉雙眼一亮︰“好!好!改日我便也送些花兒給妹妹。”
那時,林妹妹該是不生他的氣了。
說話間,兩人進了碧紗櫥。
雪雁見了寶玉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周瑞家的見了模樣,便皺了下眉,直覺得林姑娘帶來的這個丫頭不太懂規矩。
她卻不知道,雪雁這會兒還想著趕走寶玉呢。但到底見周瑞家的跟著來了,雪雁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將人帶了進去。
“姑娘,寶二爺來了。”雪雁拔高了聲音道。
屋內的黛玉听了聲音,立刻便坐直了身子,又讓雪雁收拾了桌子,這才站了起來。
只是眉梢眼角險些壓不住那不快之色。
她是萬分不願意見到寶玉來的。
只听得一陣腳步聲近了。
打頭進來的少年,錦衣華服。正是寶玉。
只是黛玉仰頭一瞧——
卻見上頭頂著個大豬頭。
腫得都不成人樣子了。
黛玉微一錯愕,也險些笑出聲來。
她還從未見過寶玉這般模樣,乍一見了,心底那些郁氣也都消散了個干淨。
黛玉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那個哥哥,當時究竟是如何下的手。
也不知……
也不知手心打得疼不疼?
“林姑娘。”一道女聲響起。
黛玉往後看去,卻見周瑞家的也進來了,手里頭還捧著個匣子。
黛玉不免覺得有些新鮮。
要知道近來她最常收到的,還是打二舅舅院子里來的東西。
黛玉心念一轉,面上不顯,極為尊敬地道了一聲︰“周姐姐怎麼來了?”
周瑞家將懷中的匣子往前遞了遞︰“姨太太著我送花兒給姑娘戴來了。”
“什麼花兒?”
周瑞家的便又將那些話同黛玉說了一遍。
寶玉手長,忙將那匣子打開了,瞧了兩眼,道︰“原是紗堆出來的。模樣倒是好看,妹妹戴在頭上定然好看。”
黛玉听不慣寶玉這樣的口吻,便裝作什麼也未听見,抬眼朝那盒子里看去。
空蕩蕩的匣子里頭,就躺了兩朵花兒。
是很好看,工藝並不像是尋常鋪子能做出來的。
但明眼一瞧,便知曉原本里頭應該是塞滿了花兒的,誰人送花兒,送個空蕩蕩的匣子來,瞧了豈不寒酸?
黛玉收回視線,問︰“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
“各位都有了,這兩枝便是姑娘的。”
黛玉立時便不舒坦了。
按理說,寶玉渾也便罷了。
府里頭個個丫鬟婆子,待她這樣輕忽,又算怎麼一回事?
再思及前幾日那個哥哥的體貼,黛玉便更覺得眼眶熱了。
這府里頭的人,都拿她當什麼了?
倒不及旁的人,連萬分之一也不及。
“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黛玉撐著不要露了弱勢的姿態,實在忍不住冷笑出聲道。
周瑞家的一聲也不言語,面上更是什麼神色也無。
這樣瞧了,倒是更叫人生氣了。
不言不語的,瞧著像是全然不畏懼她似的,更像是將她這句話當做使性子似的,竟是連半句交代也沒有。
黛玉知曉,不能指望從她口中听半個字的軟話了。
周瑞家的常跟著太太奶奶們出門,是個頗有些頭臉的,倒是比她這個主子還要猖狂了。
黛玉咬緊了牙關,正待還要作,那頭寶玉又張了嘴,問︰“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
“太太在姨太太那處呢,去尋太太,就正巧去了。”
“近日也不見寶姐姐,你可曉得她在家作什麼呢?”
“說是身子不大好呢。”
周瑞家的倒是回答得處處周全,滴水不漏。
顯然同黛玉說話時的口氣姿態全然不同。
黛玉掐了掐掌心的手帕,更覺得好笑。
這一個個的,淨是會做戲的。
寶玉方才巴巴地趕到她這里來了,此時卻又操心起寶姐姐的事來了。府中誰不叫寶玉牽掛?除卻姊妹們,連丫頭都叫他牽掛。
他就那麼一顆心肝,倒也好意思切作無數份,分了那麼些人。
旁人不願意要他這份的,他倒還氣上了、急上了,硬要塞給人。
寶玉此時正要同周瑞家的說,差個人去瞧瞧寶釵。
雪雁突地從門外進來了,面頰上帶著揮之不去的喜色,她道︰“姑娘,二老爺院里又差人送東西來了。”
這頭被這麼一打斷,也忘了繼續就寶釵的事說下去。
他問雪雁︰“送什麼東西?”
雪雁懶得答他,但還是敷衍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呢。”
話音落下,便見賈政院兒里的婆子丫鬟一並進來了,也都是有頭臉的。
周瑞家的心里一跳,心道,怎麼這樣大的陣仗?
她知曉王夫人對待府中幾個姑娘都一視同仁,沒有多的喜愛。
何況她前腳送花兒來了,怎麼後腳又差了這麼些人來呢?
等她們都進來了,周瑞家的才看清她們懷里都抱著格外大的盒子。
那些盒子精美得很,再一瞧自己懷里抱著的匣子,倒是生生被比下去了。
吳興家的笑道︰“姑娘,這些是二老爺差我等送來的。說是打府外的貴人送來的。”
吳興家的同是王夫人的陪房,雖不及周瑞家的得力,但也是不可小瞧的。
周瑞家腦子里都亂了。
什麼貴人?
哪兒來的府外的貴人?
難道是前段時候,傳得熱鬧的那位?說是常來府中,與二老爺飲茶吃酒,還是今上跟前的紅人,似是同林姑爺有些交情,便常來看顧林姑娘……
周瑞家的越想越覺得心驚。
她常仗著主子勢利,尋常事都不放在心頭。
這會兒子卻感覺到了一絲畏懼。
周瑞家的抬起頭來,便听那頭寶玉問出了她的疑惑︰“妹妹,哪家的貴人送了東西給你?”
黛玉沒說話。
那吳興家的自然也不會多嘴。
二老爺院里的,如今可都知道那位和侍郎的威嚴處了,哪里還敢去捋老虎的胡須呢?
此時紫鵑開口道︰“不如打開了瞧瞧吧?”
紫鵑比較起雪雁來,更多了一分心竅。她知曉,那位公子送來的玩意兒,就從沒有一樣是平常廉價了的。
此時不如便讓那些仗勢欺人的狗玩意兒瞧一瞧,她家姑娘並不是連旁人挑剩下的宮花,也眼巴巴要收著的。
吳興家的並不知道方才生了什麼事,听紫鵑這麼一說,自然是笑著應了,讓丫鬟齊齊開了盒子。
那盒子一開。
卻見前頭幾個觸目流光溢彩,竟是有些晃眼。
等再定楮,才瞧出里頭放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銀壺,銀杯,步搖,釵環,耳飾,還有顆顆圓潤、大小一致的東珠。
件件都模樣精巧,閃爍著迷人的光華。
吳興家的,連同幾個丫鬟也都是一呆。
他們可不知曉手里捧著的是什麼,只覺得沉了些,這會兒方才驚呆了。
“還有的呢?”紫鵑問。
其實這會兒她的心跳也快了。
吳興家的忙又開了兩個盒子。
前一個放的是上等的布帛,顏色靚麗,正適合黛玉這個年紀穿上身。
後一個放的同樣是上等布帛,只是色澤厚重些,布料也不知是什麼,瞧著便覺得光澤非常,貼身應當是極為順滑柔軟的。倒是適合送給長輩了。
“那里頭是什麼?”紫鵑又指了個問。
那是最後一個盒子了。
那個盒子比起旁的要小許多,但盒子外表卻更精致些。
有個丫鬟低頭看了一眼,隨即結結巴巴地道︰“上頭,上頭有個‘御’字。”
眾人一驚,便知曉那應當是御制的東西了。
吳興家的已經徹底呆住了。
他們在榮國府也是見過大富貴的了,但到底沒見過御賜的東西長什麼模樣。
吳興家尋常利落的一張嘴,這時候卻磕磕絆絆了起來︰“听聞,听聞前兩日,那位和侍郎才得了今上的賞賜。說是今上派了馬車給拉回府里去的。”
她這話一出,頓時在再無人開口了。
寶玉也呆住了。
他知道送這些東西的人是誰了。
是那位公子!
那位和侍郎!
那天打了他的人!
如今寶玉憶起那天的情景,都還不敢去回想那日,那位公子眼底閃爍著的情緒。
只要稍微一想,寶玉便覺得通體生寒。
“打開瞧瞧吧。”這會兒是黛玉了話。
吳興家的應了聲,親自將那盒子捧上前來,打開了。
只見里頭擠滿了各式的宮花。
色彩不一。
有紗堆的。
也有金銀雕琢出來的。
都是新鮮的式樣,如今市面上連見也未見過。
周瑞家拿來的宮花,赫然也在列,只是約莫不太貴重,便被壓在了底下,形狀倒是沒有壓壞。
粗粗一數,也有十來支。
黛玉胸中一股陌生的情緒來回動蕩著,眼眶跟著酸脹了起來。
她“噗嗤”笑出了聲,笑中帶淚。
那雙漂亮的眸子里浸了水光,反倒顯得更動人了。
“怎麼……怎麼弄了這些花樣來……”黛玉喃喃道。
雪雁俏皮一笑,道︰“那位公子向來如此,滿心都疼著姑娘呢。”
黛玉不知怎的,覺得胸口一陣燙,連帶耳根也有些燙起來。
她不好在人前落下口實,便咬了咬舌尖,小聲道︰“是該多謝那位世叔的。”
只是她自己又在心底補了一聲。
該多謝那個哥哥。
那個自她幼時便對她極好的哥哥。
吳興家的笑道︰“林姑娘瞧瞧可有錯漏的?沒有的話,我們便回去向二老爺回信了。”
黛玉走上前去,撫弄著最後那個盒子,突然又想起來,之前那個哥哥特地寫了信來同她說的話。
——莫要覺得可惜,這些玩意兒算不得如何稀奇,日後還多著呢。你若想打賞誰,又或是想送給長輩姊妹,隨意使就是。
黛玉掐了掐手掌,從那盒子里頭取出幾朵宮花來,笑著看向周瑞家的︰“巧了,周姐姐來送花,這兒卻也來送花。我瞧還是我這里花兒多些,不止一朵兩朵的,不若勞煩周姐姐再跑個腿,將這些花兒分給姐妹們吧。”
說著,黛玉嘴角更上揚︰“這樣多,我一個人也是戴不完的。”
誰稀罕你那兩朵挑剩下的宮花呢?
周瑞家這時候已經冷汗涔涔,連帶腿肚子都轉著筋了。
方才听了黛玉的話,還不言不語的她,這會兒卻是咬了咬牙,張開嘴,聲音如同硬擠出來的一般︰“不,不必吧,這些打宮里頭出來的,怕是,怕是不能送人的。”
吳興家的瞧了周瑞家的,只覺得不對勁。
她怎麼瞧著一副懼怕的樣子?
難道方才與林姑娘起了什麼沖突?
“沒關系的,世叔早先與我說過了。他送來給我的東西,都是能送人的,打賞誰,孝敬誰,都由我說了算。”
周瑞家听了這話,卻覺得面頰更一陣火辣辣的痛。
這不是譏諷她嗎?
“周姐姐若是喜歡,也能拿一支去的。”黛玉道。
周瑞家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了起來︰“不,哪里敢呢,這可都是御賜的。姑娘若要分給其他幾個姑娘。我這便送去。”
周瑞家的手攥緊了懷中匣子的邊緣,頗有些將其藏到身後去的沖動。
她懷中的匣子瞧上去多麼的孤零零啊。
多麼的……寒酸啊。
周瑞家只覺得,許是屋子里站了太多人的緣故。又許是那些東西太晃眼的緣故。她竟感覺到了胸悶氣短,連帶頭也昏了起來。
她得快些走才是。
“這便是了,得了好東西,合該與姐妹們分一分的,不然倒叫人說我小氣去了。”
一屋子的下人這會兒都呆了,背上都滲出了汗水來。
原來,原來丫鬟婆子們私下咬耳朵說的話,林姑娘也並不是一無所覺的。
吳興家的這下子也瞧出來了,原來周瑞家的得罪了林姑娘呀,也不知曉方才是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
不過吳興家的也不覺得驚奇,畢竟周瑞家的這兩年是風頭盛得很,常不給人留臉面。
偏偏還獨她一人得太太的眼,其他幾個同為陪房,卻被比得低了一等,她們心中也是不快的。這會兒見了周瑞家的吃癟,心底倒是有些幸災樂禍了。
“姑娘挑揀些出來吧。”吳興家的道︰“我去送也是成的。周瑞家的,瞧著面色不大好,怕要好好歇一歇。”
周瑞家的咽了咽口水,道︰“哪里不好呢?姑娘只管挑出來,我這就送去。都送誰,送幾支,也听姑娘的吩咐。”
黛玉自從入府以來,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刻?
這會兒又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原來這起子眼高于頂的婆子丫鬟們,也並非真就不會躬腰服侍主人了。
他們只是見風使舵,瞧誰得勢,方才彎腰做出個奴才樣子。
黛玉挑了幾朵出來,又讓雪雁另取了個匣子來︰“我記得寶姐姐形容莊重,便戴這兩朵素淨的銀制花兒吧。二姐姐溫柔,便戴這兩朵芙蓉吧。三妹妹脾氣利落,便戴這兩朵桃花吧。四妹妹年紀小,戴這兩朵梅花吧。”
周瑞家听得面上臊紅,只知道點頭了。
“哦,還有璉嫂子……”黛玉一個不落,都挑了花兒出來,最後一並放入旁的盒子里。
“這便送去吧。”黛玉道。
周瑞家忙接過那匣子,只覺得手里頭沉甸甸的,忙告了辭,轉身走了。
吳興家的便也帶著丫鬟們告了辭。
唯獨寶玉還半點眼色不知,仍舊站在原地。
瞧著呆傻,實在招人厭煩。
黛玉站在那里,目送著眾人的身影遠去,隨後急急喘了兩口氣。
雪雁嚇壞了,忙扶住了她︰“姑娘沒事罷?”
紫鵑也從另一邊扶住了︰“姑娘何必與他們置氣?”
黛玉搖搖頭,因為氣息急的緣故,她放慢了口吻,慢吞吞地道︰“不,我是開心的。”
雪雁笑了︰“我也是開心的,瞧見姑娘開心,我便更開心了。”
紫鵑知曉此時不大好說話,于是便看向了寶玉,道︰“寶二爺不去瞧瞧寶姑娘嗎?”
寶玉猛地回了神,喃喃念道︰“是,正是。听說寶姐姐病了呢,我這便去瞧一瞧,妹妹等著我,我明日再來瞧妹妹。”
話音落下,寶玉便神色恍惚地跨出門去了。
一干丫鬟大氣也不敢出,只等著他走了,這才笑出了聲。
寶玉的丫鬟在外頭等了許久了,見他出來,忙一口一個二爺、祖宗,將人帶走了,仿佛這碧紗櫥是什麼龍潭虎穴。
“可算走了。”雪雁小聲道。
黛玉瞥了她一眼。
雪雁閉了嘴,先將其他大小丫鬟遣出去了,這才放心坐下來說話。
“可算出了一口惡氣。”雪雁道︰“周瑞家的也著實沒將我們姑娘放在眼里,初時姑娘問她時,她倒好,一副什麼話也不說的樣子,知道咱們拿她沒辦法呢。”
紫鵑笑道︰“是呢,我這心里也松快了許多。今日她們的臉色實在好看。”
黛玉抿住唇,不自覺地也笑了起來,但隨即她的笑容又沒了︰“今日這些東西,都是今上賜給他,他再命人送來的嗎?豈不是比較起往日的,更貴重些?”
紫鵑笑了︰“我原以為只有雪雁是個粗心的,沒想到姑娘竟也沒注意呢。”
“好好的,怎麼念起我粗心來了?”雪雁嘟了嘟嘴。
黛玉也是疑惑︰“什麼?”
紫鵑起身取了幾個小匣子出來。
那都是往日打賈政院里送來的。
“姑娘仔細瞧瞧。”
黛玉聞言,便隨意拿了一個瞧。
這一瞧,她才看清,原來上頭也正刻著一個“御”字。
再瞧另幾個,也都刻著“御”字呢。
黛玉啞然︰“……我、我從前是當真沒瞧見過。”
“我早先便瞧見了,只當姑娘心里頭曉得呢,還暗暗感嘆,那位公子實在手筆大。叫人吃驚都吃不完呢。”
黛玉又覺得眼眶有些熱了,她微微垂下眼簾,低低地道︰“他待我是真好。”
“是呀。”雪雁忙笑著附和。
“我今日叫人這樣羞辱,若不是他,我便該要出丑了。”黛玉咬著唇道。
紫鵑也在一旁嘆了口氣,道︰“是啊。正是那位公子在的緣故,才叫姑娘有了許多傍身的金銀財寶,在偌大的榮國府里,也不必自覺寒酸。”
雪雁補充道︰“也正是那位公子,才叫寶玉吃了教訓,今日來的那模樣,看見了我都想笑呢。實在大快人心。”
黛玉微微歪著頭,目光盯著跟前的那些小匣子︰“也不知……如何才能還清他的恩情了。”
雪雁笑道︰“這還不容易……”
紫鵑忙敲打了她一下︰“莫胡說,當心外頭听見了。”
雪雁忙吐了吐舌頭。
黛玉為了掩飾砰砰作響的心跳,只好拿起書來,半蓋住了臉。
紫鵑見狀,笑著起身,忙叫丫鬟們進來收拾了。
黛玉突地又想起了什麼︰“雪雁,你將那個裝宮花的盒子給我。”
雪雁應了聲,起身抱了過來。
黛玉在那盒蓋上摸索一陣,摸見了一處突起,她按了按,就見盒蓋夾層里頭彈出一封書信來。
雪雁見了,瞪大了眼︰“好巧的心思。”
黛玉抿唇笑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取了那信出來,藏在袖子里,轉身便要去床上躺下。
還對紫鵑道︰“讓她們莫來打攪了我,我要好好睡上一會兒。”
紫鵑掩唇笑了︰“是。”
雪雁也想知道上頭寫了什麼呢,但卻終究不敢冒犯,于是只好跟著紫鵑收拾那些飾金銀去了。
外間里,紫鵑與雪雁低聲說著,那些布帛該送給人合適,好叫姑娘在榮國府里也拿個好名聲。
而內間里,溫暖極了。
比外頭的春意還要更濃上一分。
黛玉三兩下拆了那信封,仔細讀來。
沒一會兒子功夫,兩眼便又酸了。
這次酸得更徹底些,連眼底都紅了,淚珠也搖搖欲墜,就差掉下來了。
“近日繁忙,實無法□□寫信前來……”
黛玉一個字一個字盯著瞧,半個字也舍不得錯過。
她幼年時便想,若她真有個哥哥,便應當是他那樣的。
如今更覺得是如此。
天底下大抵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許久過去,黛玉終于看完了,她小心地將那信折好,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點火燒了。
只是這次,要比以往更舍不得了。
瞧著那信紙燒起來的時候,黛玉的眉頭都糾結到一處去了,加上眼底紅紅,紫鵑進來的時候,還當黛玉又受委屈了。
“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那頭來的信兒有什麼不妥的?”紫鵑小心地問。
黛玉搖搖頭︰“只是覺得這一日大悲大喜,實在永生難忘了……”
紫鵑笑著為黛玉理了理頭︰“日後便只剩下喜了,哪里還來的悲呢?”
黛玉輕輕咬著唇,點了點頭。
盡管她不知道,之後還會不會有如周瑞家之流的來欺侮她,更不知道寶玉之後還會不會來招惹她。
但她至少可以肯定,無論生何事。
那個哥哥始終都護在她。
不管身在何處,他都始終有法子,能來到她的身邊,不動聲色地為她解決掉一切麻煩。
黛玉抬起手帕揉了揉眼楮,道︰“我有些餓了。”
紫鵑笑了︰“正巧,老太太那邊也來話說要傳飯了,請姑娘一並去呢。還可將今日的布帛帶些去給老太太。”
黛玉點了頭。
老祖宗是疼她的,黛玉知道。
只是老祖宗還有更疼愛的孫兒。
還有其他的兒子、媳婦、孫女們……
黛玉又哪能排得上頭號的呢?
想到這里,黛玉不自覺地一滯。
那她在那個哥哥心中……
是頭號的嗎?
……
周瑞家的離開黛玉的住所後,便忙不迭地將那些宮花又分下去了。而薛姨媽那余下的兩朵,她也拿回去給了薛姨媽。
“今日二老爺院里來了人,說是府外有貴人給林姑娘送東西來了。送了許許多多,都是宮里頭出來的玩意兒。裝了好幾個大盒子呢。其中便有一盒子宮花。這不,林姑娘便不曾收下姨太太的宮花。反倒叫我給寶姑娘送了兩支花兒來。”周瑞家的笑道。
“二老爺院里來的人?”王夫人皺眉。
薛姨媽倒不在意這些,她只道︰“既是林姑娘送來的,那我便替寶丫頭收下吧。”
周瑞家的又學了黛玉的口吻,說了那段話︰“林姑娘直說,寶姑娘形容莊重,該戴這樣素淨又不失貴氣的花兒合適。”說罷,周瑞家的小心地取出了兩朵銀制的花兒來。
那花兒雕琢得栩栩如生,模樣好看極了。
也的確素淨。
兼之是銀制的,倒也的確不失貴氣。
薛姨媽微微驚嘆︰“有心了,替寶姑娘謝謝她。”
王夫人卻將眉頭皺得更緊了。
老爺院里送東西出來,她怎麼不曉得?莫非近來老爺不滿意她的作為,便有意掃她的臉面?
周瑞家的不敢多留,之後又挨個送了花兒去。
三春和鳳姐兒都不知曉出了什麼事,都只感嘆著,今日是個什麼好日子,便一一收下了。
王熙鳳對黛玉算不上真心喜歡,不過這會兒收了兩朵御賜的花兒,心底也難免蕩了蕩,只覺得林姑娘脾氣是難捉摸了些,但待人倒是大方的,這樣的玩意兒也舍得送人呢。
三春也是如此。
三春與黛玉並算不得如何親近。
但近來常與黛玉一同玩兒,吃了黛玉那兒的吃食,玩過黛玉那兒的釵環飾,這下更是收了從宮里來的花兒……
她們頭一回感覺到被這樣重視的滋味兒。
探春尚好。
迎春卻是感動了。
惜春那顆心也微微動容了些。
黛玉待她們這樣上心,反觀她們倒是遠遠不如了。
只是三春並不知曉,這樣的花兒對于今日黛玉收到的玩意兒來說,不過九牛一毛,實在算不得什麼。
送了也便送了。
黛玉並不會刻意討好誰,倒也是歪打正著了。
又說這頭。
黛玉去了賈母的房里。
紫鵑將帶的布帛呈到了賈母的跟前,賈母見了,不由也是一愣︰“玉兒,這是?”
紫鵑便將今日的事說了。
“外頭的貴人送來的?”賈母問完,便像是陷入了沉默中,神色叫人難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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