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這次沒有立即答話, 而是坐在太師椅上定定地看著他,末了, 突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四哥難道從來都沒有發現,那次之後,太子就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太子了嗎?”
他滯了滯, 旋即更加震驚︰“你說的‘那次’, 是指她被賜毒酒的那次?”
“沒錯——”某人的語氣幽幽, 听起來就像是在嘆息, 而他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那一晚,他原本以為某人“搶人”一事應該會進行得很順利,所以只遣人暗中盯著後者便早早睡下了,誰想次日一早, 他卻听到了她已經被太子火化的消息, 他幾乎震驚了, 差點不顧一切地想去質問某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誰想後者卻先來找他了, 而且樣子看起來明顯有些頹廢——
“四哥,她不見了……”
“你這話何意?”
“她……沒死, 我求魏珠換掉了毒酒……”
“是嗎?”他佯裝驚訝了一會兒,跟著便恢復了鎮定,“然後呢?”
“雖然我不太清楚太子是怎麼辦到的,但她應該是被太子送走了……我去晚了, 我的人跟蹤太子到了雞鳴寺, 一直守在寺外, 期間並沒有看到有任何人出入,可是當我進去之後,她已經不在了……我想,他們應該是用白天的方法再次逃走了……”
“……”他愣在當場,好半天才慢慢反應回神,“如果她沒死,那……被火化的那個人又是誰?”
“我也不知,應該只是不相干的人吧……她,不是那麼殘忍的人,若不然,之前也就不會回來了……”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末了,就听到某人嘴里輕輕吐出一句,“四哥,當心太子!”
那時候對方說話的語氣,就和此刻一模一樣。
他當時很意外自家這位弟弟竟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但如今仔細想想,對方那時恐怕已經發現太子被調包了吧?
但諷刺的是,雖然他此後一直有暗中提防太子,但卻從未覺得太子有哪里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如果一定要說有,就是他好像比以前沉靜了不少,以前還會當面沖人冷笑,會出言譏諷,而且每每都把人氣得內傷,但那次之後,所有的冷笑和嘲諷都變成了無聲的漠視,無論八弟他們再怎麼出言挑釁,他最多也只是挑眉睇他們一眼,除非皇阿瑪問話,他才勉強回答幾句,但多數時候都答非所問,就像是故意和皇阿瑪作對一樣,而且每日回宮後,他也只是待在書房里安靜地看書或是折子,剩下的時候,就是對著那張她親手為他畫的肖像畫發呆,直到他再次被廢……
“那麼,替代他的那個人又是誰?”他雖然嘴上這樣問,但心里還是有些不太相信太子被調包了,他寧願相信後者是因為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心生怨恨,所以才會有所改變。
但某人卻是答得極其篤定︰“四哥還記得當時身為兩江總督的噶禮之子干都麼?他曾向八哥告密說,他曾江寧城的首飾鋪里見過太子,但他說的那個時辰,太子應該跪在皇阿瑪的院子里,所以那時候我便懷疑,太子已經給自己準備好了替身……”
“……”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但,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其實太子被廢之後,他也依然有派人盯著他,但被廢後的他似乎更安靜了,只是每日安靜看書寫字,偶爾會到房間外走一走,實在沒有讓人覺得可挑刺的地方,他曾經也有懷疑過,但因為始終抓不到把柄,所以也只能歸咎于前者已經放棄了奪嫡之心。然而現在听對方這樣一說,他反倒不知該慶幸還是覺得自己傻了。
不過某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還在自顧自地往下說道︰
“……他們好像一直在各地游歷,我在景陵見到他們的那次,她並不是之前那張臉,太子也不是,所以,四哥你認不出她,也情有可原……”
听到這話,他心里沒來由地一陣添堵︰“那你當時是怎麼認出她的?”
某人聞聲先是一愣,而後便突然笑了起來︰“我听出了她的聲音,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和別人不太一樣——”頓一下,又自我陶醉似地補充一句,“無論是真的失憶還是假裝失憶……”
“……”他再度無話可說,但心里卻莫名有些不舒服,末了,半是同情半是賭氣地反問一句︰“你還是喜歡她嗎?”停了停,故意加重一分語氣,“你可知,當年就是她讓我防著你的!”
對方注意到了他此刻的稱呼變化,但只“噢”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出現太大波動。
“你不介意?”他有些意外對方的無動于衷,“難道,她也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不——”對方卻是苦笑著朝他搖了搖頭,“她只跟我說過,讓我別跟著八哥,還說八哥是不可能成事的,另外,她還說過讓我最好能跟著四哥你,因為四哥你其實是有為我著想的,只要,我別跟你作對……”
他這次怔了怔,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半晌,岔開了話題︰
“這包裹里的東西是弘暉讓朕帶給你的……”
某人這次也是一怔,終于伸手,將擺在桌上的那只包裹慢慢打開,里面是一只陶瓷的小老虎,底下還壓著一封信,封頁寫著“十四叔親啟”。
見狀,某人的神色也跟著慢慢緩和下來,連帶目光也變得有些溫柔起來——
“難為他還收在身邊,他好麼?”
他輕輕點頭︰“還算不錯吧,他本來是想自己過來看你的,但是,他還是沒法在京城久留,一入城門,便說自己不舒服,才在宮里住了不到一天就吐了血,所有太醫都瞧過了,就是找不到癥結所在,之後又勉強在寺里住了一晚,實在撐不住了,所以今早便送他回去了……不過他自己也說,他已經習慣住在南方了,朕讓李衛看著他……”
“已經娶妻了吧?”
“嗯,康熙五十三年的時候就已經娶了,是江浙一帶姓陳的女子,性子雖然有些鬧騰,但也算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如今也已經為他生下了兩子一女,這次進京,他們也一起跟來了,你四嫂昨兒個也見過了,那三個孩子倒是挺招人喜歡的,你四嫂還說想去陪他們呢……”
他說到這里,卻听到某人突然笑了起來,“四哥,你這話說的有點奇怪,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恐怕還以為四嫂要去尋死呢……”
他嘴角一抽,剛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十四弟,你……還在介意之前菡蕊的那件事麼?你四嫂她也是受人所托,畢竟,菡蕊那孩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
然而某人的語氣卻是淡淡︰“不,那件事跟四嫂一點關系都沒關系,其實,她跟在四嫂身邊比跟在我身邊更好些……”
說完,又直接別過臉去看向窗外,不再作聲了。
他等了一會兒,也自覺無話可說,便起身準備離開︰“既然東西已經帶到了,那朕也是時候離開了……”
某人這回倒是很爽快地應了聲︰“恭送四哥!”
但話雖這麼說,人卻是坐在椅子上一動沒動,甚至連頭都沒有轉過來看他一眼。
他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再度賭氣地哼出一句︰
“對了,李紱此前密折上奏,說有人把九弟的尸身帶走了,朕先前還在想那個人會是誰,但現在看來,極有可能就是她——”頓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補上一句,“朕敢肯定,九弟的那杯毒酒一定沒被人換掉,你說,她把他的尸身帶走,真的能救活嗎?”
此語一出,他終于如願看到某人回過頭,看向他的眼神亦是震動不已,但他卻搶在對方開口前先一步潑出了冷水——
“不過,即便九弟是她帶走的,朕想著,她應該也是不會來接你的……”
“……為何?”
“因為她知道,朕是不會對你下狠手的!”他說這話的嗓音不高,但卻極篤定,“哪怕是看在弘暉的面子上,朕也不會下手的……”
話音未落,就見某人驀地一怔,繼而沖他勾唇苦笑,“那我是不是應該求四哥你對我下手?”
他卻是慢慢斂了笑意,恢復其一貫的清冷︰
“十四弟,成者王侯敗者寇,不論是皇位還是感情,結果都是一樣的!”
說完,也不待對方開口,便徑自轉身出門。
然而前腳才跨出門檻,某人的聲音卻突然從後面追來,像是詢問,又像是自我感慨︰
“四哥……你其實也很喜歡她吧?”
他的腳步當場滯了滯,而後回頭,仍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不,只是偶爾會覺得,如果有她在身邊,每天會過得有趣些,因為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又會從哪里冒出來,給你帶來一些‘意外驚喜’……”
某人這次沒再出聲。
他也繼續往外走,無庸就站在門邊等他,兩人才走到迎門牆處,就見有兩名剛才沒見過的侍衛匆匆從遠處趕來,其中一個手里還捧著一只錦盒。
“皇上!方才在您來之前不久,有人送來了這只錦盒,說是想交給十四爺,奴才剛剛翻看了一遍,里面並沒有藏什麼紙字物件,正想派人去宮里請示皇上——”
他听罷皺了皺眉,而後瞥了無庸一眼,無庸會意地從侍衛手里接過那只錦盒,捧到他近前打開,里面是一塊上好的玉佩,上面刻著一個“禎”字。
他一愣,下意識地脫口反問︰“來人是女子麼?”
“回皇上,的確是一名女子——”那名剛才捧著錦盒的侍衛答得小心翼翼,“……但瞧著有些臉生,應該不是十四爺的女眷或侍婢,因為奴才以前並沒有見過她,對了,她身邊還跟著一個約摸五六歲年紀的小女童,不過後者並沒有走近,只站在遠處看著,所以奴才沒看清相貌,也不確定她是不是十四爺的遺珠……”
听到這聲“遺珠”,他微微牽了牽嘴角︰“她是怎麼說動你幫忙的?”頓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表情和語氣驟然變冷,“……是不是給了一錠銀子?”
“咦?回,回皇上,的,的確如此,但,但奴才,奴才沒收……”
他“哼”了一聲,顯然是不信,而那名侍衛也嚇得立馬跪地磕頭,“皇上明鑒,奴才真的沒敢收!”
他低頭瞥了一眼那名正朝自己磕頭不止的侍衛,腦海里莫名浮現出那雙熟悉的水眸,猶豫了一下,終是沒下狠心︰“自去總兵處領二十板子吧,但,只此一次,若還敢再有下次,朕決不輕饒!”
聞言,那名侍衛再度把頭磕得砰砰作響︰“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
無庸見狀有些意外地偷偷瞄了他一眼,而後小心翼翼地語出試探︰“那……這個錦盒,可要再帶回宮中奏請登記?”
他輕輕擺了擺手︰“罷了,這本就是他的東西,讓他們不必再奏了——”頓一下,又補一句,“你拿進去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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