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皆是燭光, 亮堂如晝。過去曾喜愛的黑暗,如今全都被照亮,不留一絲縫隙。
他知道她入睡的時候,但凡有一丁點光亮, 她就睡不安穩。拔步床厚厚一層曼帷, 為的就是擋住日光。她愛睡懶覺, 白天也要睡上一兩個時辰。
有時候他下朝去看她,專門提了牛角燈照亮她,看她從夢里皺眉酣醒,又氣又悶, 向他嗔嗔撒嬌。
殷非望一眼旁邊的大紅蠟燭。
點的是她想要的洞房花燭, 整個宮殿皆是光亮一片,可她為何還不醒來瞧一瞧?
他下意識就要吩咐人將御醫拖下去斬殺, 一個時辰殺一個,殺到她醒來為止。
他暴戾慣了,從不會去想後果,剛要張嘴,忽地想起她素日笑他的話, “每次我暈過去你便要殺一個御醫, 遲早有一天全天下的御醫都會被你殺光, 到那時候沒有大夫看病,大家就都只能等死了。”
宮人到了跟前, 渾身發顫, 靜等他的命令。
殷非掃一眼滿殿跪著的人。無一不懼他的。
他收回視線, 重新凝視榻上躺著的她。
他從來不信奉鬼神報應一說,這時候卻忽地想要信一信。
“傳孤的命令,即日起,齋戒半月,凡我臣民,皆需為桃夭夫人祈福。”他看向殿外烏壓壓跪著的御醫,薄唇微啟︰“有能讓桃夭夫人早日甦醒的,賞黃金萬兩,封侯加爵。”
在殷非治理下的大盛王朝,向來只有重罰酷刑,從未有過賞賜鼓舞的時候。他是天子,征服六國的天子,無人敢反抗。
猛地听到這麼一句,眾人紛紛驚呼︰“吾王萬歲。”
殷非怔怔道︰“不要萬歲,只要她能醒來。”
祈福的王旨一發出,天下皆知寵妃桃夭夫人。
能令無情冷酷的國君牽心至此,當真是奇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桃夭夫人一人做到了,可見其風華絕代之姿,令人神魂顛倒。
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王宮內卻是死寂一片。
國君一連三日都未出現人前。
桃夭夫人昏迷的日子,身邊一應換衣洗漱喂藥暖身的細活,幾乎全是國君親自伺候。
除了御醫日常把脈外,無人能近桃夭夫人的身。
國君不準。
距離殷非上一次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就只靜坐著的日子,已經過去十多年。那一次還是母親下棺入殮,他在墳前守了半月。
殷非脫掉鞋躺進被里,他將她溫熱的身子摟入懷中,低聲低喃︰“你看,孤已經為你換上你最喜歡的衣裙首飾,如今已是初夏,梅花妝不合時宜,孤為你描了遠山黛點了朱砂桃花,你醒來瞧一眼,看看喜不喜歡。”
他已經快要忘記死亡的痛楚。自母親死後,便再也沒有人能挑動他的知覺。
他扣緊她,恨不得將自己強而有力的心跳沾給她。
他素日最喜歡看人被折磨,看鮮活的生命緩緩頹敗而亡,可現在卻連御醫施針都不忍看下去。
那些針刺進她的肉里,仿佛扎在他的心里,刺得他五髒六腑都要痛裂。
殷非輕柔地撫過她身上被針扎過的地方,心想,要是扎在他身上該多好。他比她強壯百倍,足以承受一切折磨。
她這樣嬌氣怕疼的一個人,連苦藥都不肯喝,卻一下子挨了這麼多苦。
御醫說,該做的都做了,只能看她自己的求生欲了。
求生欲。
什麼是求生欲。他不懂,他只有殺人的欲望。他連哄人都不會,又怎麼知道該如何喚醒她的求生欲。
他只好時時陪著她,一刻都不敢離開。
在她耳邊說了一切她可能想要的東西,她還是沒有反應。
“要怎樣你才肯醒來?”殷非絞盡腦汁地想,想來想去,最後試探地在她耳邊拋出一句︰“孤給你孤的愛慕行嗎?”
他第一次說這種話,覺得別扭,卻還是繼續說︰“愛慕不夠,就給你命。孤的命給你,好不好?”
“真的嗎?”
殷非僵住。
他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下意識屏住呼吸,視線不敢移開,盯住前方,想要再听一听朝思暮想的聲音。
“真的。只要你喚我的名字,我便給你。”
她喊他︰“今舟。”
語氣虛弱,聲音依舊嬌柔。
不是幻覺,是真的!
殷非欣喜若狂地垂下視線,顫抖著撫上她白皙的小臉,她半睜著眼,不太清醒,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昏睡。
他激動地吻住她的唇,命令︰“不準睡,孤不準你睡。”
她被他吻得又發出熟悉的嚶嚀聲,有了力氣推他,他這才抬起頭,想起重要的事,一邊看她,一邊喊︰“御醫,快傳御醫!”
他生怕一不留神,她就又倒下去,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放,“來,隨便摸,你愛摸哪就摸哪。”他尋她敏感的點,期望能喚起她身體的知覺。
她果然喊出聲來︰“哎呀不要嘛。”
他將她抱起來,求她︰“那你和孤說話,一直說,不要睡。”
她扭了扭身子,“可我好困。”
她大概是困在夢里還沒有徹底掙脫出來,喃喃道︰“王上,地府髒死了,到處都是面目猙獰的惡鬼,我好怕,你別來看我,快回去。”
他听她說地府二字,心痛愈加。
她差點就死了。
殷非捧住她的臉,“傻瓜,這里不是地府,你睜大眼楮看看,這里是孤的寢殿。”
她怏怏地掃一眼,語氣遲鈍︰“好像真的不是我剛剛待的那個地方。”
剛剛待的地方。陰曹地府。
殷非扣住她的後腦勺輕輕撫摸,“你不會再去那個地方了,你放心,有孤在,孤會保護你。”
御醫匆匆趕來,看診之後伏在地上報喜︰“王恩浩蕩,桃夭夫人已無性命之憂,之後只需好生靜養幾月,便能恢復如初。”
殷非緊張地問︰“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嗎?”他看她疲憊不堪的樣子,急忙又問御醫︰“她真的沒事了嗎?
御醫道︰“王上莫急,夫人剛醒,需要時間適應,夫人想吃想睡便隨她,不要緊的。”
御醫怕事後出什麼意外怪到他身上,又加了句︰“只要夫人心情舒暢,便出不了什麼事。”
但凡出了什麼事,那就是夫人心情不舒暢的緣故。和他們御醫就沒什麼干系了。
殷非點點頭,“好,孤記住了。”
他低下頭問懷里的人,特意放柔聲音,“現在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毫不領情,“我想接著睡。”
他將她放回去,“那孤陪你一起睡。”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這時候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便沉沉睡去。睡到半夜,還沒睡夠,听到耳邊依稀傳來她的聲音,“王上,王上——”
他瞬時從夢中醒來,以為她怎麼了,慌張地睜開眼,她正趴在他的身上,手撐著下巴,一雙明亮的桃花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他問︰“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我無聊,悶得慌。”
他松口氣,翻個身,將她擱回去,“等你身子好全了,孤帶你出去游玩。”
她不肯,“可我現在就想干點什麼。”
他主動將嘴湊過去,“來,孤親親你。”
親著親著,她就要往他身上坐,殷非無奈地將她扯下來按住,“過些日子再做,現在你好好養著,孤不急。”
她躺了這些天,精力無處發泄,一時間得了自由,大有翻天覆地的勁頭。
重新又騎上去。
“可我現在就想要。”
他作勢就要訓,抬眸望見她臉上驕縱的神情,猛地將話全吞回去。
她昏迷不醒的時候,他不就盼著她能像現在這樣肆無忌憚地沖他撒嬌嗎?
殷非躺在那,任由她玩弄,最後進入正題時,明明很想按自己的方式發泄,卻還是忍了下來。
同她說︰“就一次,做完不準再鬧。”
過去是她伺候他,現在是他服侍她。明明已經欲-火燒身,仍不敢擅動,一雙眼緊緊盯著她,就怕她喊痛。
他從不知道,原來他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柔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她喊他︰“王上,快點,再快點。”
哪里敢生猛。憋得辛苦,把握好分寸,最後終于讓她泄了身。
她滿足了,躺在床榻上,喊著要喝水吃東西,要沐浴更衣。他一一照做,並不假手于人。
一番折騰下來,外面天已經快亮了。
他睡意全無,翻過身,看她趴在床上發呆。她注意到他的目光,轉過頭笑問︰“王上,我是真的沒有死嗎?”
他將她撈過來,“怎麼又說這種晦氣話。”
她爬起來,雙眸含星氤月,神情天真明媚︰“王上待我,與從前大不相同,我感覺自己仿佛在做夢。”
他也爬起來,與她面對面,盯了一會,斂眸道︰“看來你是真的徹底清醒了。”
她伸手去牽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嬌嬌地問︰“王上,以後你會一直這樣待我嗎?”
她臉上又出現他熟悉的小表情了。
囂張䱇瑟,蠢蠢欲動。
他的邱枝兮又回來了。他真怕她睡得太久,少了幾魄。
殷非放心地躺回去,“快睡覺。”
她推他,“你倒是說嘛。”
殷非含笑閉上眼。
她鬧了一會,不鬧了,突然安靜下來,枕邊傳來 的聲音。
耳垂溫熱,被她含住。
她用牙尖輕輕磨研,狠狠道︰“哼,反正王上說過的話,我已經全部牢牢記住。”
他沒有睜眼,“孤說什麼了?”
“你說,不但要將愛慕給我,而且還要將命給我。”
殷非身形一頓。
他以為她那時剛醒,理應記不清楚才是。嚷著自己還在地府的人,卻將他一時情急說的話全記下來了。
殷非轉個身,半晌,拋出句︰“睡覺。”
枝兮養了三個月。殷非便守了她三個月。直到她身子徹底痊愈,他才重新召開朝會。
休沐三月的臣子們感慨時間過得飛快,桃夭夫人怎麼恢復得這麼快呢。
該多歇歇才是。
鳳儀殿燒毀了,殷非沒有再讓人重新修建,他直接讓枝兮住進自己的寢殿,每日同吃同睡,也省得他跑來跑去了。
枝兮身子好全的第一天,不壽便來求見她。
自大火過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殷非每天都守著她,她沒有機會見不壽。
“你瘦了。”
枝兮往前,看他眼窩深陷,沒有從前的朝氣。她想到什麼,問︰“難道是王上怪罪于你?”
不壽忙地搖頭,怔怔地凝視她,“沒有,王上听聞是我救的你,立即便賞賜于我,只是我終日里憂心,見不到你,所以清瘦了些。”他說著話,笑起來,讓她不要擔心。
枝兮拉著他坐下,看他腰間的流甦牙牌變成鎏金牙牌,頓時明白,殷非的賞賜,非同一般。
不壽並不在意這個,他笑著撫摸腰間牙牌,說︰“有了這個,以後我替你辦事,就更方便了。”
枝兮點點頭,問他的傷。
他笑︰“我早就好了,倒是你,一直悶在殿里……”
話未說完,听見她銅鈴般的笑聲,“可是有王上陪我。他會替我解悶。”
不壽苦澀地笑了笑,低下頭問︰“枝兮,還是你聰明,想要什麼,便真的得到什麼。”
王上對她的好,他早就听聞了。
真真是將她捧在手心里。
她大概是得到了王上的愛慕。
不壽嘆口氣。還好,還好她得到了。
差點去了半條命。
他想起正事,同她道︰“邱玉樓那邊,你打算怎麼處置?”
枝兮皺起眉頭。
她這三個月,光顧著和殷非玩,差點忘記邱玉樓這個小蹄子了。
不壽繼續道︰“今天一听聞你開殿,她便立馬找上我,重金托我,希望讓我為她做件事。”
“哦?做什麼?”
“她說她要見你。”
枝兮沒有拒絕,“我悶了這麼久,是時候找點樂趣了。”她吩咐宮人︰“去取王上贈與我的寶石匕首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