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綠影婆娑,夏日的風與光濾過來, 熱燥盡散, 只剩清涼, 咻咻往人身上飄。
他往她那邊瞧去, 她半倚欄桿, 手里一柄團扇懶懶地扇著。寬大的門襟隨風微微晃蕩起伏, 白嫩細長的脖頸線條極美。當年初見,驚鴻一瞥,她也是這樣側著身往旁看,縴細的身形穿起戎裝,柔與剛並濟,英姿颯爽,風華絕代。
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在腦海中描她紅妝雲鬢為人-妻婦的模樣,後來念想成真, 果然如他想的一模一樣, 佳人脫下戰時袍,換上蕙帶荷裳, 光彩艷麗, 盈盈嬌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的對鏡貼花黃, 為的不是他, 而是為別人。就差那麼一點點, 他就能如願以償。
這些年, 他想要的權勢都已到手,以為早該滿足,卻還是覺得不夠。
午夜夢回,夢里,他總是看見她一身嫁衣上了別人的八抬大轎。他拼盡所有換來的婚約,卻博不過老天爺的無情安排。
造化弄人。
舊事似刀自心頭割過,蕭澤緊捏玉扳指,平靜的嗓音如泉水緩緩流淌︰“怎麼不說話?難道我戳中郡主心頭痛了?”
她轉過臉來,問︰“原來你也覺得崔清和配不上我麼?”
他靜靜地看著她,試圖探究她話里的情緒,良久,壓住歡喜的情緒,輕啟唇齒道︰“你為崔清和死心塌地,全南朝人盡皆知。當年那個威風凜凜的德音郡主,甘為人婦退居府宅,任是誰听了此事都會覺得惋惜。”
她莞爾一笑︰“蕭大人說話果然含蓄。”
她搖弄團扇,示意他坐下說話。他正要往石凳上坐,听得她道︰“坐這。”
他順著她手下動作看去,竟是讓他挨著欄桿一處坐。
蕭澤嘴角抿得更緊,思忖數秒後,終是撩袍施施然與她並面而坐。
她一手靠在欄桿上,漸漸挨近,一手搖著扇子給他吹風,扇面輕騰,風里有她的香氣,不知是唇間朱紅的氣息還是華彩曳裙的燻香,香甜酥軟,緩緩送至他的鼻間。
她說︰“蕭大人,從前是我考慮不周,連累你了,你大人大量,莫要怪罪我,可好?”
她靠得更近,香氣撲面,軟軟地往他身邊挨,蕭澤下意識屏住呼吸。
他面上從容不迫,內心卻已動蕩不安。
因著這個前未婚夫的身份,他特意避嫌,鮮與她有正面往來。今日入府相見,也是百般思慮後,為了討個說法,這才遞了帖子。
她早就忘記他這個陌路人,從未在意從前的婚約。是他自己一心記著這個身份不肯放下。
他幫襯她的夫君,到頭來還要為了顧及她的夫妻感情,從不敢在人前與其搭話。
蕭澤斂起眸子,“我哪里敢怪罪郡主。”
她不經意地拂過他的衣袖,撈一截搓在指腹摩挲,“蕭大人今日不是要我的交待嗎?我這就給你個交待。”
他凝著眉,等候回應。
她曼聲道︰“蕭大人,實不相瞞,我不想當這個代王妃了,所以從前咱倆的盟約,就此作廢。如今我是陛下那邊的人,自然幫襯著他,我知道,朝中很多人都等著看陛下重蹈其兄覆轍,但只要我霍德音在一日,皇位上坐著的人,就只能是陛下。”
她的手順著袖角團花刺繡緩緩往上,隔著單薄的衣料,將他的手臂摁住。
她的笑容嫵媚多嬌,聲音卻無情無緒。
“蕭大人,這個交待,你滿意嗎?”
蕭澤斜斜一縷視線飄過去,仿佛並未听到似的,道︰“你將剛才的第一句話再說一遍。”
她一愣,沒想到他會說出這話,問︰“哪句?”
他道︰“你說不想當代王妃那句。”
她怏怏地往後坐,“懶得說。”
他猛地一下扼住她往回抽的手,平白無故地冒出句話︰“霍德音,如果沒有當年寐城那一戰,你會不會……”
“會不會什麼?”她凝視他的眼楮。和崔空齡天真下掩飾的狠戾不同,蕭澤的狠寫在明面上。他看著人時,笑意是溫和的,眼楮卻是寒冷的。
而此時此刻他看著她,眼中寒光盡褪,只余遲疑不決與小心翼翼。
蕭澤嘴唇闔動,後半句遲遲未能說出,猶豫許久,最後化成淺淺一聲嘆息,“沒什麼。”
凡事沒有如果,何必舊事重提。更何況,在意這段過往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
德音並未掙扎,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另一手搖著團扇覆上去,正好擋住兩人相連的手。“蕭大人有話直言便是,何必遮掩。”
俊朗男子的深情目光,望在眼里總是賞心悅目的,更何況,這目光里還帶了幾分隱忍,糅在一起,格外有趣。
她見他不說話,聲音愈發軟糯,笑道︰“蕭大人,我知道你因為我臨時變卦而心有不快,這樣,我補償你可好?”
他被她的親昵沖得頭昏腦漲,吶吶問︰“什麼補償?”
她道︰“蕭大人至今尚未娶妻成家,我正好讓姨母賜下一門好親事……”
話未說完,他站起來,“我不需要。”
她輕扯他的衣袖,“別生氣嘛,我說說而已,你不要,那就作罷,我重新想法子彌補你。”
他低眸望她。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霍德音,何時用過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她那專屬于崔清和一人的嬌甜語氣,此刻卻是對著他。
他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忍不住覆她皙白的手,“這一次,你既然選定陛下,那就莫要再反悔。”
竟然是要再次和她同坐一條船。德音急忙道︰“不反悔,陛下根基不穩,日後還請大人多多在朝中周旋。”
上頭有姨母,下頭有蕭澤,睿宗帝的帝位定能固若金湯。
他無奈問︰“那代王怎麼辦?”
她將代王捧到高位,如今卻要轉頭去做保皇派。代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都已經走到這一步,絕不會輕易放手。立場不和的兩個人湊一起,說是夫妻,不如說是仇人。
他想她是因愛生恨。
崔清和命好得很,得了她的愛,還能得她的恨。
“管他作甚。”德音話音剛落,抬眸眼前人忽然一陣風似地晃過,待她回過神,他已邁入竹林。
數秒,他重新走出來,手里拎著個人,往她跟前一摔,冷笑︰“你未免太松懈,在自己的府里,竟還讓人偷著听牆角。”
德音定晴一瞧,地上的人竟是霍靈羽,不知道是從哪里跑出來的,此刻正可憐兮兮地喊她︰“姐姐。”
德音蹙眉,語氣疑惑同蕭澤道︰“不對呀,我明明讓人在外把守,沒道理她能進來。”
蕭澤低下腰,從袖里緩緩掏出把匕首,“霍德音,你妹妹是什麼樣的人,你竟然不清楚嗎?外面那個望風的小廝,被她殺了。”
德音覺得頭疼,看向霍靈羽︰“當真?”
靈羽咬緊下嘴唇,她戒備地掃了眼蕭澤,回眸朝德音道︰“姐姐,你別相信他,他不是好人。”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瞞不過去,停頓片刻後,她又繼續道︰“我只是不小心掏出了刀,那個小廝不知怎地,迷了眼,不小心往刀上撞,就這樣死了。”
蹩腳至極的借口,虧她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德音嘆口氣,“說罷,為何不惜殺人也要跟過來,剛才都听到什麼了?”
蕭澤沒有她這樣的好耐心,取下刀鞘,刀尖銳利,直抵少女喉嚨。
他像是在看一件死物,沉靜的眼神波瀾不驚。
霍靈羽倒也不怕,她昂起頭,將嫩白的脖頸往他刀下送,說出的話讓人大吃一驚︰“蕭澤,有我在,你別想靠近姐姐一步。”
蕭澤毫不客氣。
刀劃開一道血痕,漸漸加大勁往里抵。
德音伸出手,移開他的匕首,“蕭澤,她是我親妹妹。”
良久。
蕭澤收回匕首,他擦拭刀上的血跡,唇角抿出涼薄的弧度,“霍德音,你的妹妹,可不是尋常人。你好自為之。”
德音一愣。
離開的時候,蕭澤將匕首塞到她手心,說是讓她防身。
沒了蕭澤,姐妹倆並肩往回走。
霍靈羽脖間流著血,鮮紅的血順著脖頸往下,浸透衣襟。她顧不上自己的傷口,乖巧地去撈德音的手,“姐姐。”
德音停下腳步,訓道︰“霍靈羽,上一次我怎麼說的?你竟又在府里殺人。”
僅僅為了窺探她與蕭澤的對話。
瘋了嗎?
靈羽帶了哭腔,“姐姐我錯了,可是我听到蕭澤找你,所以一時情急犯下錯誤,姐姐,你不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可怕。”
德音︰“我不知道的事,你怎麼知道的?”
靈羽急得跺腳,“反正我就是知道。”
德音想起剛才蕭澤的殺意,如果沒有她在跟前攔著,他鐵定會殺了霍靈羽。
她好奇問︰“你和蕭澤有仇?”
靈羽擦掉眼淚,提到蕭澤,她便滿臉不自在,聲音弱了下去,“大概是因為當年姐姐退婚,所以他記恨我吧。”
德音道︰“他記恨你作甚?”
靈羽一驚,隨即釋然,“姐姐不記得也是情理之中,當年是我勸姐姐退婚的。”她想起什麼,怔怔地盯著德音。
她現在還記得蕭澤第一次來寐城時的情景。
他躲在暗處看著德音姐姐的眼神,她再熟悉不過。
一雙眸子里全是佔有欲。
原以為他不過一個小小的蕭家庶子,卻沒想到他竟能使通關系將婚書遞到父親跟前。
如果讓他娶了德音姐姐,她肯定再無機會待在姐姐身邊。
還好老天有眼,及時降下禍事,又讓她成為姐姐的眼中寵,她哭天搶地地求了姐姐退親。
思及此,靈羽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很快又黯淡下去。
趕走一個蕭澤,又來一個崔清和。但不管怎樣,與蕭澤相比,崔清和顯然好得多。
傻得跟個愣頭青似的。至少不會主動跟她搶奪姐姐的愛。
靈羽回過神,見德音丟下自己已走遠,忙地跟上去。
她迫不及待地引起她的注意力︰“姐姐,你知道嗎?除了退親的事,還有一件事。”
德音問︰“什麼事?”
靈羽煞有介事地靠近,“我知道他的秘密。”
德音回頭,望見少女衣裳上滿是血跡,但少女卻毫不在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受了傷,瓷白的鵝蛋臉泛起詭異的笑容。
少女說︰“姐姐,蕭澤和姐夫有過協議,只要他日後能助姐夫成大事,姐夫便將你送于他。你看,這兩個男人都不是真心愛你,他們有所圖謀,只有我才是真心對姐姐好的人。”
德音恍惚覺得這話好像在哪听過。
宿主死前受到極大的刺激神志不清,甚至有意隱去一段記憶。
這時候隱約想起來,原來是霍靈羽將幾年後要說的話提前遞到她耳邊。
只可惜,她不是霍德音,她不在乎這些真心不真心的。更何況,現在崔清和就是想送,也沒那個籌碼了。
她淡淡地回一句︰“你知道他的秘密,他怎麼沒殺了你?”
少女始料未及,她原以為這番話說出來,姐姐肯定會震驚,怎麼……
靈羽掩住眸中的失望,低低道︰“因為他知道姐姐疼愛我,若是貿然殺了我,姐姐肯定會傷心欲絕。”後面的話不敢再說出來。
她想起蕭澤將她拖到花園準備勒死的情景,忽地一陣喘不過氣。
要不是她說的話合他心意,說不定她那日真的就會死在那。
“只要你放過我,我保證讓王爺和姐姐一直無法圓房,我會替你看著崔清和,絕不會讓他踫姐姐一根手指。”
男人真好騙,蕭澤果然動心。之後她說想要勾搭崔清和,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
但是現在計劃全亂了。
姐姐不再痴迷崔清和,甚至轉頭支持小皇帝。以蕭澤這種無利不起早的人,在崔清和身上得不到想要的,來找姐姐肯定會有所動作。
她怎麼可以讓這種男人直接靠近姐姐。
別說殺一個小廝,就是剛才直接殺了蕭澤,她也不怕的。只可惜,沒等到她動手,蕭澤已經先一步劃破她的喉嚨。
這時候她感知到疼痛,趁勢往德音身上一倒,上演一開始就該拿出來的戲份︰“姐姐,我不行了……好像要死了……”特意抹一把沾滿血的手,楚楚可憐︰“靈羽流了好多血……姐姐你看……”
里屋。
大夫開了藥,周媽媽好奇問︰“二小姐怎麼傷到脖頸了?還好傷口不深。”
德音隨意搪塞個理由,吩咐她處理好竹林的小廝尸體,好好安葬。
周媽媽猜到始作俑者是誰,加上上次男寵的事,她終是忍不住勸道︰“郡主,二小姐從小就不正常,雖然你現在不再慣著她,可我還是怕她會對小姐不利……”
十八歲的姑娘,殺人不眨眼。周媽媽想,靈羽小姐就是個十足十的瘋子。
德音︰“你忘記了?我殺過的人,比她多。”
周媽媽︰“那不一樣,郡主是為國為民。殺的全是該殺之人。”
周媽媽還要再說什麼,忽地屋里闖進一個人。
崔清和一身月白大袖衫衫,行步顧影,冷聲吩咐︰“全退下,本王有話要與王妃說。”
周媽媽看向德音,德音點點頭。
他並不急著上前,確認侍人皆退後,從袖里掏出什麼, 一陣聲響。
德音探身往前一瞧,他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把大銅鎖,將門從里緊緊鎖死。
她一愣,問︰“你要做什麼?”
崔清和回過身,一雙黑眸似深潭深不見底,眉間隱隱氤氳怒氣。
待他走近,她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禁不住往後退。
崔清和上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問︰“剛才蕭澤找你說什麼了?”他勒得這般緊,力道極大,與平時清貴溫儒的模樣完全不同。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崔清和,既緊張又生氣,沒有半點往日假惺惺的作態與懦弱,甚覺有趣︰“怎麼?你擔心他同我說什麼?”
崔清和往前逼近,“都已經這種時候,我不在意他和你說什麼,我只知道,他曾與你有過婚約,你不該與他私下會面。”
她笑起來︰“我該不該做什麼事,與你何干?再說,我就算與他有什麼,你也管不著。”
崔清和低吼︰“霍德音!我是你丈夫!只要咱倆一日是夫妻,我愛怎麼管就怎麼管!”
她湊近,兩人咫尺相隔,她盯著他,毫不示弱︰“崔清和,你忘性真大,之前我和你說過的話,你這麼快就不記得?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趁我發怒前,松開你的髒手。”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松手。
他紅著眼,“你無非就是弄死我,你來啊,往這刺,刺死我。”
他將幾案上的匕首拿起來,“我認得,這是蕭澤貼身攜帶的寶石匕首,好哇,這才見上一面,就已經互贈定情物,霍德音,你可真厲害,先是男寵,而後又是蕭澤,你干脆勾盡全天下的男人得了,不就是要報復我嗎?你盡管來,我受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