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陳聲真的有懺悔自我嗎?
路知意對此只有兩個字評價︰呵呵。
下山時, 他們這隊花了比別隊多一倍的時間。
本來就爬得最高, 不少人只到半山腰就安營扎寨了,而他們這隊從山頂下去, 花的時間自然要多一些, 再加上陳聲腳扭了, 事情就更麻煩。
從來上山容易下山難。
從小體能就出類拔萃的陳聲, 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滋味,他作為本隊唯一的隊長兼“殘疾人”, 不得不在眾人的輪換攙扶下, 艱難地往山下走。
當然,他也找到了苦中作樂的法子。
比如每當扶他的人變成路知意時,他就自覺變成軟體動物, 軟綿綿趴在她肩上,仿佛喝了什麼化骨水。骨頭這種東西,不存在的。
路知意多次冷著臉提醒︰“你使點勁,站穩了。”
他就一臉生無可戀地捶捶自己的腿,末了望著山下, “算了算了,隊長成了拖後腿的, 你還是放開我吧, 讓我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免得繼續拖累你們。”
眾人譴責的目光齊刷刷投來。
路知意︰“……”
用不著他自己跳, 她只要咬咬牙, 就能親手把這戲精推下山。
凌書成感慨萬分︰“兄弟, 奧斯卡實在欠你良多啊。”
抵達半山腰的公路時,大巴車已在那候著了,所有人都在等待這隊一口氣爬到頂峰的體能健將,比不要命,他們自愧不如。
可按理說一小時前陳聲等人就該下山,遲遲沒下來,林老師急得要命,都準備再等十來分鐘就親自帶人上去搜山了。
好在他們平安歸來。
可回是回來了,林老師一見陳聲瘸了腿,心頭一驚,立馬沖上來,“這是怎麼了?怎麼還受傷了?”
凌書成正欲開口,陳聲一個眼刀戳過去,險些戳穿他脊梁骨。
凌書成頓了頓,立馬把隱形的話筒遞給武成宇,“你來。”
武成宇謹遵隊長教誨,嚴肅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搭帳篷的時候,有根桿子沒安牢固,掉下來了,隊長為了保護我們,沖上去擋住了桿子,結果自己被砸傷了。”
除了凌書成和路知意保持沉默,其余六人,連同陳聲在內,都紛紛點頭。
林老師一听,大為感動,拍拍陳聲的肩膀,“好樣的,我就知道你小子顧全大局、有擔當!”
頗為感慨地看看這一隊灰頭土臉的家伙,在林老師眼里,他們身上那不是灰,是萬丈金光。
“你們這隊,有骨氣!雖然條件艱苦,但冒著嚴寒和高反,一鼓作氣爬上了山頂,這事我會和學院匯報的。團建第一,當之無愧!”
眾人都歡呼起來。
唯有凌書成側頭與路知意交頭接耳,“我們到底上山干什麼去了?”
路知意︰“進修演技。”
*
從山頂回到集訓基地後,全體人員修整半天,次日才開始正式訓練。
出人意料的是,陳聲沒有再來打擾過路知意。也許是因為腳傷在身,他接下來好幾日都不見人影,完全銷聲匿跡。
甦洋都有些納悶了,“前幾天不是還圍在你身邊打轉嗎?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路知意很淡定,“不見最好。”
“難道是腳傷太嚴重,送醫院去了?”
“不知道。”
路知意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結果因為心不在焉,送進嘴里的是一快野山椒,剛嚼了兩下就吐了出來,辣得兩行清淚掛腮邊。
甦洋一邊遞水杯過去,一邊嘲笑她,“你接著裝,我很期待你一會兒把雞屁股也給吃下去。”
今天中午的盒飯是野山椒小煎雞,高原這邊的餐館,做出來的伙食也很不拘小節,雞屁股也混雜在菜里。
路知意忽然想起什麼,淡淡地說︰“雞屁股就雞屁股,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憑什麼你把它身體吃了,還嫌棄它的屁股?”
“……”甦洋抱拳,“這邏輯,我服。”
很快,集訓正式開始了。
這次集訓主要是為了提高飛行學員們的前庭功能,也就是說,如何在飛機顛簸的過程中保持身體的最佳狀態,不暈眩嘔吐。
更為專業一點的說法來自林老師,“通過本次訓練,希望能改善大家中樞神經對血管系統的調節機能,增強承受強負荷的能力,促進平衡機能穩定性和判定方位的能力……”
當然,此處省略的一千字,對于摩拳擦掌的群眾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總而言之,這次集訓,新兵蛋子們終于見識到了飛行員的兩大殺器︰旋梯和滾輪。
所謂旋梯,就是架在單杠上的長梯,像高空蹺蹺板一樣,中間固定在單杠上,梯子兩端能夠上下活動。
武成宇第一次看見這玩意,興高采烈地攀住一邊,“李睿,你去另外一面,咱們來個成人蹺蹺板。”
凌書成一臉善意地走到他身邊,“這東西不是這麼玩的。”
他讓李睿走遠些,指點武成宇,“我教你,來,你先爬上去。”
武成宇不疑有他,攀上那梯子。
凌書成說︰“不是在上面趴著。換一面,你背朝下,臉朝上,靠雙臂和雙腳的力量吊在這梯子上。”
武成宇又照做了。
凌書成︰“攀穩了沒?”
武成宇咧嘴笑,“攀穩了。”
話音剛落,凌書成用力地把梯子往下一按,然後松手,“開始爬,從這頭爬到那頭,然後給我爬回來。”
武成宇拖著沉重的身軀,開始從梯子一頭爬到另一頭,剛過了杠桿重心,梯子就開始往另一邊倒。他控制不住身形,天旋地轉間,撲通一聲落地,砸在水泥跑道上。
凌書成咧嘴一笑,“這就對了,老子當初被這玩意兒折騰得要死不活,現在輪到你們了。”
……
練完旋梯,接著練滾輪。
滾輪分兩種,定向滾輪和不定向滾輪。這東西看上去就像個大型溜溜球,中空,由兩個大的圓環組成,圓環之間以鐵軌鏈接。
學員們要做的,就是整個人攀在這滾輪中間,握緊鐵軌,然後由凌書成滑動滾輪,他們就連同這滾輪一起咕嚕咕嚕滾遠了。
用甦洋的話形容︰“這他媽完全就是倉鼠籠子里那鬼東西,可怕的是,倉鼠是用跑的,我們就只能跟著滾!”
一天的訓練下來,十之八.九的人都吐了,路知意也不例外。
下午五點,訓練結束,所有人往宿舍走,隨處可見踩在平地上都暈頭轉向、頭重腳輕的人。
原本還有人約好訓練結束後一起去樓頂看高原的日落,這下興致全無,紛紛回宿舍躺尸。
武成宇游魂似的經過路知意身旁,對李睿說︰“還看個鬼的日落,再這麼下去,老子的性命最先隕落!”
路知意慘白著臉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又想干嘔。
好在由于陳聲不見人影,就只剩下凌書成監督眾人的日常訓練,凌書成和陳聲最大的區別在于︰能水則水,並且沒有最水,只有更水。
第一天,他還像模像樣折磨大家,第二天就開始磨洋工——同志們愛練不練,革命靠自覺。
李睿和張成棟最先偷懶,坐在一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路知意沒吭聲,只一個勁爬上滾輪,暈了下來歇會兒,歇好了又繼續上去滾。
高原日照強,她抹了甦洋給的防曬霜,帶了三大瓶礦泉水來操場,一練就是大半天。吐了就喝水,暈了就躺會兒,曬得滿面通紅,咬牙繼續上。
最後是李睿先坐不住了,沒吭聲,又默默殺回了訓練場。
張成棟一個人在旁邊坐著,看了一會兒,也摸摸鼻子,重新再戰。
武成宇還算刻苦,全程和路知意一起滾,路知意滾哪他滾哪,到最後居然奇跡般第一個適應這兩項訓練。
他趴在滾輪上四處亂滾時,像只肥嘟嘟的倉鼠,還興高采烈沖路知意嚷嚷︰“看我看我!路知意,看我厲害不?”
他沒看見,操場旁的升旗台邊,有人在那坐著,手邊擺瓶礦泉水,拿著手機拍著什麼。
見他這麼沖路知意吼,那人眯了眯眼,退出照相軟件,了條信息給凌書成。
凌書成低頭看了眼,笑了笑,暗罵一句小肚雞腸。
但為著他們感天動地的兄弟情,他還是不緊不慢追上了武成宇的滾輪旁,“喲,滾得挺不錯的嘛,這會兒不暈了?還有功夫調戲隊友。”
武成宇咧嘴笑︰“哈哈哈,不暈了不暈了。”
凌書成點點頭,“不暈就好,抓穩了啊。”
武成宇︰“啊?——啊啊啊啊!”
第一個“啊”,表疑問,之後的無數個“啊”,表震驚。
因為凌書成輕輕握住他的滾輪,使出全力朝前一推,武成宇立馬以光開始朝前滾,離路知意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陳聲坐在升旗台邊,看著越滾越遠的武成宇,再收回目光看看另一邊漸入佳境的路知意,沒忍住,即使知道自己幼稚,也還是笑了。
不怪武成宇,他的小紅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哪怕滿頭大汗,灰頭土臉,也總能吸引人的目光。
他一天一天坐在這,因腳傷不能上陣,反倒多了些時間和空間,隔著一定距離看看她。
他看見隊員們偷懶了,也看見他們因她的刻苦而重上戰場。
他看見她一次一次因為暈眩而下了滾輪,在一旁大吐特吐。換做之前,他一定上去遞紙巾、送礦泉水了,可這次也許是因為腳傷,也許沒有腳傷他也不會去打擾她。
他記得她說過的話,有朝一日,她也要成為一名優秀的飛行員,守護他們共同的堡壘。
為了那個目標,她需要強大起來。
陳聲坐在夕陽底下,看著遠處的山壁,天邊的落日,和頭頂一望無際的蒼穹,近處,無數的小黑點在操場上揮灑汗水。
這讓他想起曾經的自己。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眼前的路知意,絕非是靠漂亮的外表、姑娘家的嬌媚吸引眾人的。她是高原上的格桑花,看似柔弱縴細,一吹就倒,卻擁有與這凜冽狂風對抗的英勇不屈。
那朵格桑花是紅色的,像她臉上兩抹淺淺淡淡的色彩,熱烈執著。
而他側頭,看見腳下的石縫里長出來的那幾朵花,忽然笑了。他伸手摸摸其中一朵,看它晃了晃腦袋,手指微微一縮,竟不忍摘下。
她要保有她的錚錚傲骨是吧,那麼,今後換他來遷就她。
他來遷就她的傲骨,他來做那個俯稱臣的人。他陳聲橫行霸道二十年,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直到今天一朝落敗。
可他心甘情願。
*
兩周的訓練已到尾聲,學員們被關在這荒涼的山間基地集訓,不得隨意外出。
甘孜州是藏族自治區,有濃厚的宗教氛圍,且山間地勢復雜,學員們在基地以外的地方沒有安全保障。林老師為保證全體學員平安健康地度過這兩周,每天都讓人守在大門口,虎視眈眈控制人員進出。
但很顯然,他多慮了。
除去鍛煉前庭功能的兩大殺器,學員們每日還要繼續跑操,做各種各樣的基礎體能鍛煉,基本上不訓練的時候都癱在床上,並沒有人舍得把這去了一半的生命浪費在游覽觀光上。
唯一的傷員,陳聲,腳踝扭傷,並沒有多嚴重,謹遵醫囑,每日噴雲南白藥,休息一兩周也就差不多了。
而直到兩周集訓到尾聲時,他也並沒有參與集訓,始終處于銷聲匿跡的狀態。
留在基地的最後一夜,全體學員在操場上舉行篝火晚會。
終于解脫的年輕人們從小賣部搬來大箱大箱的啤酒、飲料,林老師和教練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橫豎關在這基地里,他們看著,沒人能出岔子。
索性就讓他們玩個痛快。
林老師也有些感慨,年年都隨著大一新生去不同的地方集訓,眼前是一批一批新面孔,個個朝氣蓬勃,可他不行,他在一年一年老去。
這大概就是教師這一行的宿命。
凌書城在操場上帶隊訓練了最後一下午,在晚會開始前,回房間換了件衣服。
他問坐在窗邊伏案疾書的陳聲︰“篝火晚會,去不去?”
怕陳聲不去,他踹了一腳他的腿,“不是早幾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嗎?真夠可以,把帶隊的任務都交給我一個人,自己窩在這享清福,也不怕霉!”
陳聲說︰“我在思考人生。”
凌書城冷笑兩聲︰“那你思考出什麼結果了嗎?”
“還沒。”
“在這思考不劃算。依我說,你干脆去找棵隻果樹,說不定被砸醒,立馬悟出個萬有引力第二定律。或者找個打雷的日子去山頂被劈個幾下,任督二脈一通,說不定還能練成個大神功。”
陳聲懶得搭理他。
他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死纏爛打對于路知意來說真沒什麼意義,也掉價。長這麼大,他沒追過人,直到那天在山上閑聊時,听徐勉提了一句。
徐勉說,他寢室一哥們為了追女生,在網上東拼西湊抄了篇情書出來,結果落款時把作者的名字也給寫了進去。對方收到情書時,完全沒覺得這是告白來著,驚悚地看著末尾徐志摩的落款,無話可說。
陳聲嗤笑一聲,第一個念頭是,這年頭還有人寫情書?
遠古人?
活化石?
可這些日子悶在屋子里養傷,他在窗邊看路知意,毫無頭緒地想著他該如何走近她。即使一心妥協,總要有妥協的行動去證明內心的堅定吧。
他艱難地想著,要不,就真的寫封情書吧……
小紅同志那麼自然質樸,這個好像還挺適合她。
可這事是真難。
“路知意——”
叉掉!太生疏!
“親愛的路知意——”
叉掉!太肉麻!
“師妹——”
呸!
陳聲一把揉了第n張紙,有種自己在寫武俠小說的錯覺。
光是一個抬頭,已然令他頭疼不已。被人稱為學霸、學神、天才已久,二十年來他學得風生水起,沒被什麼學業上的障礙困擾過,可如今卻在一封簡單的書信上遇到了翻不過去的大山。
陳聲想起四個字,近情情怯。
他覺得可能真是天要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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