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豐城離開,已是前日之事。小說網當時雖確信鬼頭陀所用之毒正是出自孟新宇之手,二人卻無法有所作為。在孟新宇手上,能夠活著回來已屬不易。
有人者,是為江湖,講道義,存道心。不論世人對其毒術如何畏懼,他能夠在此小城私塾之中擔當教書先生,已可看出此人心性。修行先修身,此話不假。
冷蕭正端著杯盞沉思,此番他身處之地並非茶館,而是酒館。酒漿粗糙,滾滾入喉,如刀子淌過,端的是渾身皮肉連著骨頭,無一處不為之震顫。
他心中思忖,孟新宇或是為了修心,或是有其他緣由,這才隱居于秋豐城中。既然隱居,便不再理會江湖事,否則也不會單憑一時想法,輕易放過了他與仇雁笙。
可,若他當真不再理會江湖事,又為何會相助于鬼頭陀?鬼頭陀定是開出了令孟新宇無法拒絕的價碼。
號稱毒蟾蜍,既是毒修,此生最為在意之事,除卻修為之外,恐怕莫過于毒術。而鬼頭陀所獨有的鬼面蛛毒,正是天下奇毒之一,莫非,二者正是以毒易毒,做了交換?
鬼面蛛毒雖然毒性極強,可不論凝練成毒液還是煉制解藥,對鬼頭陀本身都會造成一定損耗。而當下毒人數眾多之時,他便選擇了其他毒藥。
此刻冷蕭心中不知該喜還是該悲,至少身上所中之毒比其他人要高一個層次,可想要解開,也更為艱難。
見冷蕭沉思,仇雁笙本是一個人喝悶酒,又點一桌硬菜,飛禽走獸、清蒸紅燒,應有盡有。若說這一桌子酒菜錢,不過是些俗世口腹之物,所值還不及二人片刻修煉所耗。
杯中酒飲盡,冷蕭正端起酒壺之時,忽然神色一動,望向隔桌。左手側第二張酒桌之上,正端坐著一翩翩佳公子。旁人飲酒呼號,眼迷離、腮通紅之時,他卻只端著一個空杯,怔怔望著眼前酒菜。
眼神落處,有一碟素菜,一碗醒酒茶。素菜一箸為動,反是醒酒茶去了半碗。滴酒未沾,不知因何而醉。
冷蕭起身,仇雁笙恍若惘聞,只自顧往口中塞著牛肉,醬料沾得滿嘴都是。人生長且短,倘若不盡興,那所過一生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白來一遭。
幾步繞過鄰桌,行至那公子之前。冷蕭自作主張替那公子斟滿手中杯,唇角淡笑只叫那公子苦笑中滿飲杯中酒。
“甦公子,看來當日的煩心事,今日還不得解。”此翩翩公子,正是上回來尋無常鬼澹台陰陽所遇見的那位公子,名為甦容。
甦容輕斂衣袖,端起酒壺斟還一杯,將冷蕭手中空杯亦斟滿,面上泛起一絲柔和笑容,說道︰“同是天涯酒客,共飲一腹愁腸。冷公子何必取笑在下。”
“飲酒自為消愁來,何故是“飲一腹愁腸”而非“消一腹愁腸”?”冷蕭說道。
甦容面上的笑意又濃郁幾分,只是笑容之中,總有一種如秋葉飄落板的靜美,只可輕賞,卻不能同笑。一杯快刀滾入腹,他兩腮之上也肉眼可見的泛起一片暈紅,緩緩說道︰“飲酒之人當知,借酒消愁愁更愁。若非冷公子勸酒,在下端是不敢輕沾。”
冷蕭起身告罪一聲︰“如此說來,倒是冷某不是,冷某罪過。”
甦容連忙扶住冷蕭,語速快了幾分,說道︰“冷兄切莫如此,折煞了在下。反是我要多謝冷兄賜下勇氣,才能滿飲此杯。”
他收回手時,冷蕭才見他一雙白手縴若無骨,柔若貂絨,叫冷蕭這一介武夫為之嘆服。舞刀弄劍之人,不過是江湖上飄蕩的一縷孤魂,常感悲哀耳。
待甦容坐正,冷蕭才是詢問道︰“甦公子當日遠赴洗心潭,可是未曾見到想見之人?”
甦容仿佛醉了,一雙淺瞳卻始終清醒而平靜。小說網他望著冷蕭,說道︰“冷公子看來對在下頗為關心。”
正是二人閑談之時,邊上忽然走來一人,突兀說道︰“公子如此傾世容顏,怕是所過之處直要惹得男子側目、女子傾慕。便是仇某初見,也不禁升起一分與公子引為斷袖的心思來。”
出聲之人,正是醉醺而來的仇雁笙。此時他唇角不淨,衣襟也沾染了酒漬,還腆顏湊上前去細瞧甦容。
甦容被他一鬧,頓時亂了方寸,身子向後倒去,若非冷蕭將仇雁笙拉回,他恐怕便要倒在了地上。姣柔面容如淨空紅霞起,不施粉黛反勝之。
他回了神,正了身,輕聲咳道︰“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仇雁笙隨手拉過一張椅子,直坐在側面,拭了拭嘴角說道︰“在下免尊姓仇,名為雁笙。方才仇某輕薄,一時醉酒,若有惹得公子不快之處,還望多多見諒。”
甦容淺笑道︰“哪里,善言快語耳,仇公子不必介懷。在下甦容,見過仇公子。”
仇雁笙忽然看了冷蕭一眼,說道︰“方才听甦公子與仇某師兄相談甚歡,不知在說些什麼,可否算上仇某?一人飲酒,真可謂無聊透頂。”
有清風,卷黃沙。有枯葉,伴清風。有行人,直古道。有瘦馬,渡行人。白日蒼涼笑,夜來冷黃昏。世事不過眼,埋頭酒三杯。
窗格糊紙為風而破,有狡黠細沙從殘破之處悄聲而入,直叫人雙眼微斂。冷蕭忽然說道︰“甦公子可想見一見那人。”
“見何人?”甦容放下酒杯,望向冷蕭。
“愁腸所結何人,冷某便帶你去見何人。”
他忽然笑了一下,起身將衣裳輕輕撫平,拱手作揖道︰“多謝冷公子好意。愁腸解時終將解,此時何必做強求?”
甦容轉身離去,整個酒館仿佛都是暗色,而他便籠罩在這樣的暗色中。開門,不過是黃沙古道,冷風瑟瑟。醒酒茶依舊靜靜躺在那里,酒前半碗走,酒後反不沾。
仇雁笙忽然俯身于酒桌之上,端起那醒酒茶,在碗口輕輕嗅著。冷蕭皺眉問詢一句,他只嬉笑道︰“師兄何不嗅上一嗅,這碗口,可有股清香,”他補上一句,“與那甦公子身上,一般無二的清香。”
甦容直離去之後,桌上小菜還未舉箸,仇雁笙直喊免費吃食不吃白不吃。待一碟小菜幾口將盡之時,才恍然驚醒,怒道︰“那人根本未曾結賬!”
轉頭而望,正見掌櫃堆著一臉褶子顯出十分笑意對視而來。
古道品西風,黃沙直入頸。仇雁笙一邊抖著身上黃沙,一邊悄聲問道︰“方才酒桌師兄與那甦容神神秘秘所指何人?”只是他這舉動終究徒勞,縱花十分力氣,也不過越抖越盈沙。
冷蕭說道︰“東域毒修,無常鬼澹台陰陽。”
仇雁笙霍然止住動作,回頭望向冷蕭,說道︰“師兄的意思是甦容與澹台陰陽相識?”
冷蕭輕輕點頭。仇雁笙嘖然道︰“方才所見,那甦容不過是一介凡人,怎會與澹台陰陽有所牽扯?”
冷蕭又搖頭。世間萬事有因果,若事事都要探尋,豈非太累?
他之所以詢問甦容,不過是想要借甦容來尋求澹台陰陽相助。三大毒修同負盛名,各有千秋,若說修為,單論一手算顯露,孟新宇恐怕還要比澹台陰陽差上一籌。正因此,興許孟新宇多煉之毒,澹台陰陽可有解毒之法。
澹台陰陽所求,無非是千壽本源,倘若取之,千壽必定有損。冷蕭嘆息,世間無有雙全法,空叫庸人徒心憂。
“也罷,你我二人,便先回去罷。”
仇雁笙眯眼而笑,倒也不甚在意,說道︰“無妨,三年短且長,時日尚早!”旋即,他攬向冷蕭肩頭,說道,“反是師兄,鬼面蛛如何辦?”
“三年短且長,順其自然罷。”
松散沙地時有堅毅植被生長,或低矮,或高聳,或成簇,或獨株。也算為這荒涼景象,添了幾分色彩。
冷蕭忽然駐足,抬劍在地上輕輕撩撥著,掀起幾縷黃沙。黃沙叢中,有一絲殷紅,如混在烈火之中的梅花一般燦爛。
抬眼細望,有縴細血珠一路滴瀝而去,不知有多遠。然而,再遠之路,不過對凡人而言,以冷蕭、仇雁笙二人腳力,不過幾息可至。
有白衣公子無聲而奔走,腳步踉蹌而無力。身後,有粗獷大漢如貓戲老鼠一般時而揮出一刀,不傷根本,只在那奔逃之人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細小豁口。
“甦公子可是有難?”
甦容咬唇奔逃,目中不知是何意味,無恐懼,無悲哀,只有幾分對塵世的淡淡留戀。他一身氣力,便如身形所顯般縴弱。才幾步遙,便後力難支。
听聞耳邊傳來熟悉聲音,抬頭望,正見冷蕭與仇雁笙二人在他身前一丈處靜靜望著他。
他分明記得,幾息之前眼前尚且無人,不過眨眼工夫,便多出兩人來。
甦容面容冷淡,如天邊流霞,看似美好,又顯得不近人情。他口中只輕輕吐出二字︰“無難。”
他身後,那粗獷大漢亦止步。正面而望,才見這大漢不似背影那般狂放,五官生得反是有幾分清秀,雙眸之中顯露出幾分睿智之意。
只抬眼望著冷蕭二人,抬指斥道︰“二位公子何人,若可,還望莫要擾了蔣某行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