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燈火飄搖不定,男子眉頭微皺,面上浮現出一絲不解與冰冷。他說道︰“殿下這是何意?”
一根手指,與性命相比,微不足道。
時靈曦側過臉,不去看冷蕭。冷蕭神色始終平靜,已經睡死了過去。她將長劍交還與男子,說道︰“他不能死。”
男子神色冷冽,踏前一步。長劍之上又有冰冷鋒芒閃爍,襯著他齒縫間擠出的冰冷字眼︰“殿下心善,屬下可以給他一個痛快。妖王有令,將此賊碎尸萬段。”
時靈曦面色變化,呵斥道︰“荒謬,父王怎會說出這般殘忍的話語?”
男子單膝跪地,抱劍而告︰“殿下!此賊害得妖後落到如此地步,莫非殿下還要護著他?”
他字字泣血,道進時靈曦心里,叫她身軀輕輕顫抖,難以辯駁。她終究只是淡漠道︰“在得到回眸井心之前,他不能死。本宮是他名義上的徒兒,有他相護,能安全些。”
二人交談,婦人站立一邊,面有焦色,似乎覺得二人所說都有其道理,不知該向著誰。最後,終究是男子拂袖而去,搖頭怒嘆。婦人見狀,連忙也跟上。臨出門前,男子厲聲道︰“此次便依殿下,若有下次,他想死都沒那麼容易,才能償此苟活之債!”
直等日上三竿,冷蕭才幽幽醒轉。眼前畫面如此清晰,低矮的房梁,似乎觸手可及。說到手,他抬起左手,無名指齊根而斷,傷口已經結痂。
手上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在他睜眼之前,絲毫感受不到這痛意,他的確是昏睡了過去。他本可以保持清醒,卻甘願將性命交到她手中。
見冷蕭坐起,時靈曦連忙上前攙扶,慌亂與復雜之中,摻雜著幾分迷茫。她急聲說道︰“昨夜妖修作怪,弟子護遲,害師傅斷去一指,弟子有錯。”
“何錯之有?倘若不是你,為師就不止斷去一指這般簡單了。”冷蕭神色平靜,仿佛在此借宿這一夜並未發生任何事。
不知出于何種心理,他不願拆穿時靈曦。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或許,的確是認同了這個徒弟。
“師傅,你莫看了……”被冷蕭端詳許久,時靈曦眼里閃爍過一抹慌亂,直等冷蕭移開目光,才松一口氣。
她望著冷蕭側臉,心中糾結萬分。她多想一劍了結了冷蕭,替母後與蕭大叔報仇。可冷蕭卻在登天梯上救過她。有仇必報,有恩,自然也要報。
“你為何要救我?”
她眼神恍惚了一霎,冷蕭二指已貼在她額頭。感受到冷蕭指背上傳來的一絲涼意,她連忙後退一步,冷蕭只詫異道︰“莫不是睡傻了,不是為師救了你,而是你救了為師。”
時靈曦眼神閃爍,輕聲說道︰“弟子慚愧,不管是在登天梯上,還是弟子犯錯時,師傅救了弟子太多次。”
冷蕭只笑了一下︰“胡想什麼,登天梯上,為師身為青痕宗長老,正道修士,解救你乃是理所應當。你犯錯時,為師身為人師,救你更是理所應當。你若感念為師恩情,就好生修煉。”
“是,師傅,”她應著,又抬頭望向冷蕭,說道,“師傅和他們說得不一樣。”
“師傅不會是壞人。”
“師傅也不是好人。”冷蕭注視著時靈曦雙眼,如是說著。誠然,他救過的人不少,可手上所沾染的鮮血的只會更多。
冷蕭在桌角拾起一團被踩碎的肉末,看了一眼,又丟棄在地上。他向外走去,時靈曦當即跟上。他不問,她也不多說。盡管,這一指斷得蹊蹺。盡管,這借口尋得蹩腳。
這民居早已人去樓空,男子、婦人不知歸于何處。屋後有一小院,院中有一地窖。冷蕭如心中早有目的一般,徑直走去。打開地窖,立刻便有一陣腐爛臭味襲來。
他面色不變,只是抬指掩鼻。時靈曦後退一步,縱然以袖子死死將口鼻捂住,也覺得惡臭無比,這氣味仿似無孔不入。
冷蕭側目,依稀可見時靈曦身子有些顫抖。待冷蕭走到地窖邊緣時,她下意識呼喚了一聲,冷蕭並未止步。
地窖不大,有瓶瓶罐罐幾多,亦有酒壇大缸,不知其內腌制著什麼。一男一女兩具尸體,已經爛了近半,肉身之上有蛆蟲在蠕動,面貌已看不清。
冷蕭大袖一揮,卷起二人尸體回到地面。時靈曦身子劇烈顫抖了一下,又立刻頓住。一雙眼楮直直望著冷蕭放下的尸體。
這二人,才是此處民居真正的主人,偕老白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簡樸日子,最終還是落得如此下場。莫道蒼天不仁,人心更甚。
時靈曦雙目泛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冷蕭只搖頭嘆息,一言不發。他手持角兵,欲將二人掩埋,也算是入土為安。
院外,忽然走來一人。冷蕭長劍頓住。此人見到地上那兩具尸體,淚水一霎涌出,哭號一聲。兩股戰戰,並未再前進,而是往遠處奔逃而去。
時靈曦起身欲追,冷蕭只是擺手。將這男女二人掩埋,轉身離去。方才那突然出現的青年人,應當便是兩個死者的兒子。時也命也,一時離家,痛失雙親,可也因此而逃得一命。
走出片刻,時靈曦不禁問道︰“他們只是凡人,妖修為何要將他們殺死?”她目中有所不忍,有些悔意。
冷蕭面色平淡,只說道︰“你在落腳之時踩死一只蟲蟻,可會在意?”
“會。”
她神色堅定,反是讓冷蕭住了嘴,無法再說教。他不會濫殺無辜,可若只是踩死一只蟲蟻,卻不會有任何神色波動。或許,這個比喻本就不妥,蟲蟻之命也不能與人命相較。眾生在眾生眼中,從來不平等。高高在上者高高在上,微不足道者微不足道。
村中客棧,冷蕭當先走進。客棧內客人寥寥,只有二人分了兩桌,自顧吃著酒菜。小二見有客來,自是喜得不得了,連連吆喝招呼。
冷蕭望著小二,說道︰“昨日不是你。”
小二一愣,才是笑道︰“客官說笑,小店閉店三日,掌櫃與廚子去外鎮購置了些雜貨,今日才剛開的店。”
冷蕭點頭,只隨意吃了幾口,買了一壇酒,招搖而去。時靈曦問道︰“師傅知道那昨日那小二有古怪?”
直等一壇酒下肚,冷蕭將酒壇子摔碎在地上,才是說道︰“何止昨日那小二。”
他酒壇子摔碎之處,有殘留酒液迸射出去,點在虛空。前前後後憑空落下七八人來,有掩腹者,有掩額者,顯然沒想到冷蕭有這一手。
七八人中,正是有方才那小二,還有昨日那小二以及民居那男女。冷蕭輕嘆一聲。昨夜小二給他指點了多處民居,他隨意選擇了一處。如今看來,另外幾處的百姓怕是也與這世界告了別。
其中修為最強之人,還要屬一個方臉大漢。此大漢身材魁梧,高有九尺,手握狼牙錘,修為絕不比冷蕭要差。
冷蕭只是平靜說道︰“爾等攔不住我。”
倘若這七八人都有這般修為,他必然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可余下之人,修為慘淡,還有二人堪金丹者,有湊數之嫌。
方臉大漢身材雖粗,性子卻不似粗獷之人,神色同樣平靜無比,說道︰“閣下太過自信了一些。有自信是好事,盲目自信,可是要葬送了性命的。”
言語之時,他猛然將手中狼牙錘砸落在地,猶如毛筆點墨于宣紙,留下一點墨跡。地面上頓時閃爍出靈氣光芒,眨眼間勾勒出一張大網,而冷蕭二人立時成了這網中之魚。
“擅陣法之人,還真是佔盡了先機。”冷蕭輕談一聲,深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
時靈曦與昨夜民居內那一男一女眼神交錯,只得來二人苦笑搖頭。男子看了方臉大漢一眼,有些敬畏,又有些懼怕。
陣法一起,方臉大漢舉起狼牙錘,平淡如水的眸子里閃動著嗜血與瘋狂的色彩。
冷蕭看了此人一眼,淡漠道︰“看來閣下被萬獸殿修士折磨得不輕。”
他這話,似是觸及了方臉大漢心中的禁忌,怒火被徹底點燃,嘶吼一聲沖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錘落下。
此一錘夾帶萬鈞之力而來,與之相對,如同面對巍峨高山,令人心生渺小無力。冷蕭鬢發輕舞,衣袂翻飛,只輕聲說道︰“站在為師身後。”
他抬手,一掌按在狼牙錘之上。錘上尖刺,只停留在冷蕭掌心,難以刺入一分。角兵繞著冷蕭手臂不斷旋轉,青芒大盛,轟然落在狼牙錘上。
方臉大漢退後半步,胸膛起伏,抬起狼牙錘一看,上方尖刺斜里斷去七根,顯得有些滑稽。這狼牙錘,可是四品靈寶。
能將四品靈寶輕易斬斷的長劍,必定是非凡之物。方臉大漢望向角兵之時,卻並幾分覬覦,在他眼里,冷蕭的性命更有吸引力。
或許,他是覺得這細弱長劍配不上他的體型。
他口中發出一聲厲喝,狼牙錘猛然變大了百倍,真正成了山岳一般,轟然而落。冷蕭不敢硬接,拉著時靈曦向側面退出數十丈。狼牙錘落在地面,卻輕飄無力,繼而以更快的速度朝冷蕭飛去。
冷蕭一招青痕閃,身形如電,即便帶著時靈曦,速度絲毫不慢。他並不理會方臉大漢,反是向著余下幾人沖去。當先之人,便是昨夜民居那男女。
此二人修為亦有元嬰,奈何空有修為,少了變化,遠非冷蕭對手。長劍斜里直來,在二人前後留下簡單幾道傷口。
二人頓時癱倒在地,手腳經脈被切斷。女子彷徨,男子目中有恨意,似乎在悔恨自己昨夜為何不將冷蕭殺死。旋即,他又釋然。在他眼里,冷蕭斷然活不過今日。
方臉大漢招式簡單直接,雖然力大,卻難以傷及冷蕭。這時,靈氣大網不斷縮小,眼看已然只有一個不大的空間,容下方臉大漢手中的一方狼牙錘還嫌小。
錘子再落來,冷蕭唯有舉劍硬擋。長劍揮出道道劍氣,將狼牙錘劈砍得靈氣黯淡,只是未能止住來勢。
他驀然抬起一指,點在錘頭之上。狼牙錘萬鈞之力,相觸時卻有如豆腐,一片綿軟。
方臉大漢頓時變了臉色,手中狼牙錘如同沙礫堆砌之物一般,寸寸消散。此般詭異景象,叫他立刻松了手。
他深知想輕易拿下冷蕭不易,靈氣大網再次收攏,卻將他自己析出,只留下冷蕭與時靈曦。再縮小後,忽然將時靈曦也析出,只留得冷蕭一人。
冷蕭下意識伸手一抓,卻未能抓住。時靈曦仿似被人拖拽一般,退得極快,被方臉大漢一把按在手中。
“欺負女人,可不是大丈夫所為。”冷蕭眼簾低垂。
方臉大漢冷笑道︰“做大丈夫有甚麼好的,不如做小人來得自在。某只問你,倘若你二人只能留一人性命,你作何選擇?”
冷蕭淡淡說道︰“與小人談選擇,恐怕不智。”
“你別無選擇。”
“放她走。”冷蕭五指一松,角兵也被靈氣大網析出。
有靈氣絲線將冷蕭緊緊纏繞成一團,形同蠶繭,一動不能動。即便靈氣如刀,也難破這柔力。
時靈曦檀口微張,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方臉大漢見冷蕭受制,不禁大笑三聲,譏諷道︰“好一個大丈夫,可惜不長命。”
他隨手松開時靈曦,絲毫不怕時靈曦逃走。嗤笑道︰“你讓她走,你可知她是誰?她是……啊!”
方臉大漢話音未落,忽然慘叫一聲。這慘叫一起,余下幾人也不禁身子一顫,臉皮一抖。時靈曦面色微白,手中長劍有鮮血滑落。方臉大漢側過臉,右臂齊肘而斷。
“你!”
他厲聲一喝,冷蕭淡笑接口道︰“她是冷某徒兒。”
時靈曦原本手臂就有些顫抖,听聞此話,身軀一顫,緊緊握著手中長劍。
方臉大漢情緒穩定少許,一把捏住時靈曦喉嚨,冷然道︰“堂堂元嬰修士,被一個築基修士廢去一臂,還真是笑話。”
他五指一緊,時靈曦嘴角頓時溢出一絲鮮血。
余下之人皆色變,倘若方臉大漢殺死了時靈曦,他們也脫不了干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