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沐秋水的到來,游原敬倒是勉強表示出一點意外。
這個小女子,兩次他都以為她無生還可能,可結果居然都能活著出現在他面前,實在令人意外。
游原敬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並不在意,既沒有道歉也沒有解釋,只是說︰“想不到這樣你都沒死?”
沐秋水白他一眼道︰“你巴不得我死,就沒人知道你做過的好事,真是可惜。”
游原敬坐下道︰“我也是為天尊辦事,舍你一個誰會在乎?況且我確實套出一個消息,這不是很好?你若真死了,也算死得其所。我只是奇怪,你怎麼從城北的窩棚逃出來的?”
這種不以為意的態度令得沐秋水心中憤然,然而她仍只是語調平緩的說︰“你出賣我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我知道你是為落霞而回來的。”
游原敬瞧著她不置可否。
沐秋水接著道︰“游原敬,我對你並無惡意,你若想要報仇,多一個盟友才是正理。”
游原敬“哼”一聲說︰“什麼報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過過去的事我已經忘了。”
沐秋水見他說的如此決絕,料想再談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便決定此事先按下不表,忖思一番問︰“我要知道,曹州城內你具體打探出什麼?那個七爺是怎麼回事?”
“和你有什麼關系?”
“我和顧長溪要再去一次曹州。”
游原敬便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其實城北爆炸發生後,我就回了京城。我只告訴你,七爺你們可惹不起,他是曹州城和周圍一代最大的土皇帝,做起事來心狠手辣。十二天現在七零八落,未必能搞定這件事。”
“這麼說,你也沒有更多消息?”
游原敬點了下頭。
沐秋水便知道,這件幾乎全無頭緒的事,她和顧長溪必須從頭來過。
“東市七爺”的勢力在曹州城可謂是一霸,莫說曹州,他的控制範圍一直延伸到周圍多城。
所有利潤豐厚的行當,如屠宰、釀酒、茶鹽貿易等,往往被七爺的勢力所盤踞甚至壟斷。
整個勢力凝結成一個有力的宗族,七爺就是大族長,幫規就是家法。宗族下有的是打手以及混跡在各行各業的探子。
天尊想要在長江以北一代立威,成為獨一無二的殺手組織,想要繞過七爺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沐秋水和顧長溪抵達曹州城,眼見著東市的繁華熱鬧,倒生出盛世永昌的錯覺,二人如同逛街一般在街上慢慢游蕩。
顧長溪不想打破這種寧和,一路並肩默默走了很久,終于還是開口問︰“七爺的事,你怎麼沒有說起?”
沐秋水並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以很自然地回答道︰“東市七爺嗎?他的事是游原敬打听出來的,我以為他應該已經和你們說起,我並沒有過多了解,所以就沒再提。”
顧長溪沉吟一下,忍不住告誡她說︰“他確實是說起過,但是你們不是一起回來。你若不說,反而顯得可疑。”
沐秋水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身,幾乎是很嘲諷地發出一聲“哦”,神色不悅地說道︰“這麼說,你是來監視我的。”
顧長溪坦然道︰“你也可以這樣理解。”
沐秋水問︰“那麼,如果我的可疑被坐實,他們要你怎麼做?”
顧長溪沒有回答。
沐秋水心中明白,遂冷哼一聲,又提步往前走。
一連四日,兩人將城內外跑了個遍,終于靜下心來考量下一步該怎麼做。
事情是急不得的。
坐在客棧對面的茶攤前,要了一壺茶和幾份點心。
茶攤就支在其老板自家的院子前,前邊做買賣,後邊過生活,看起來倒是自得其樂。
這幾日閑暇的功夫,兩人都會磨蹭到茶攤上打發時光。茶攤上多有游手好閑的人在猜骰子比大小。
顧長溪見其中一個輸紅了眼,覺得有趣便忍不住笑出聲。
那人不滿道︰“笑什麼,要不你試試?”
“試試便試試。”這話正中顧長溪下懷,他道︰“不用來太大,一個銅板一次,夠我喝杯茶就行。”
“你這人口氣怎麼這麼大。”那兩人頗為不滿,連忙拉著他過來。
事實上,顧長溪的耳力驚人,莫說是猜大小,就是猜里面的骰子一共是多少數字,也都不在話下。
很快,他就嬴了一筆不小的茶錢。那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又問他有什麼秘訣,好一通纏磨才磨磨唧唧離開。
坐回自己桌前,顧長溪得意得將銅子兒拽在手里抖一抖發出一陣響聲,又抬眼見沐秋水一臉冷漠的樣子,于是說︰“你笑一笑吧,做人總這麼緊繃著怎麼行。”
沐秋水道︰“尚有任務在身,我可不像你這麼沒心沒肺。”
顧長溪笑著道︰“隨你怎麼說,反正今日的茶錢有了。那你倒說說,曹州城內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沐秋水坦然說道︰“我只听說,如果想在城內立住腳跟,七爺那里是必然要去孝敬的。但是究竟這事和七爺有沒有關系還不好說,不排除有亡命徒自己行動的可能。”
顧長溪道︰“若是亡命徒倒好結果,若是和東市有關實在棘手。好在梵天最近忙得很,這事慢慢處理倒也可以……你在看什麼?”他已經注意到這一整天,沐秋水都似乎東張西望有所心事。
她確實是在看什麼東西,然而什麼確切的東西都沒有看到。
窺伺的目光,那種同上次來曹州時一樣的窺伺的目光,又若即若離地出現在周圍。
她疑心是米掌櫃的人認定她和米掌櫃的死有關,想要報復她,然而又不能確定。
這種不安讓人如芒在背。
苦于並無實質證據,她怕是自己多疑,只能用一句“沒看什麼”來敷衍過去。
茶攤的老板殷勤地上來添茶,又奉上一盤糕點一邊招呼道︰“二位客官連著好幾日光顧我這小本生意,這小點心是小女新做的,二位嘗嘗合不合口味?”
點心做得精致小巧、入口香甜軟糯,二人自然贊不絕口。
顧長溪趁機打探問︰“我說老板,怎麼這里有些人不像是吃客?”
他指的是混跡在集市里的一些可疑人物。
這些人看起來並不像趕集的買家,但也不像做買賣的小商販。他們穿著短打,在四周零星分布、游手好閑,一雙眼楮賊眉鼠眼四處打量。
老板說︰“唉喲,這位爺您可小聲點,您是外省人的吧,恐怕不知道我們這的情況。這些都是咱們這一個叫七爺的人的手下,得罪不起喲。您二位慢喝。”說著就屁顛屁顛又給其他桌上茶。
片刻後,茶攤攤主的女兒走上前來問︰“二位,方才的點心好吃嗎?”姑娘梳著兩根長辮,一臉健康的小麥色,笑顏如花,非常活潑大方。
顧長溪笑道︰“好吃的很,听老板說點心是你親手做的?姑娘真是心靈手巧。”
那姑娘一听他夸贊自己,不免笑得更甜說︰“客官真是嘴甜,那我再給你來一份。”說著就跑回灶台邊,又端來一盤點心,自己干脆從方桌下拖出一條長凳也陪著坐下來。
二人連來多日,茶攤攤主的女兒其實早就注意到他兩,想不到今日扯上話頭,便干脆忍不住問︰“二位不是本地人吧,不知是來曹州做什麼的?”
顧長溪笑著回答︰“我們是外地過來做生意的,只是一時還不知道什麼買賣好做。”
姑娘連忙說︰“這我可有點經驗,實話說吧,在曹州生意可不好做,”說著壓低生意又道︰“七爺的人是要收看攤錢的。”這看攤錢其實也就是保護費。姑娘又說︰“集市上魚龍混雜,多的是七爺的眼線,尤其是城東為甚,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眼。”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提點。”顧長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姑娘又看向沐秋水,隨後問道︰“這位姑娘是……”
顧長溪答道︰“她是我的妹妹,我們兄妹兩相依為命。”
茶攤攤主的女兒一听笑道︰“那看來你們二位要在曹州久留了,我見你們好像就住在對面的客棧是吧,得快點找一處正經房子,老住客棧也不方便。有空可以常來坐坐呀。”
沐秋水看這姑娘赤誠活潑,不禁笑著點點頭。
攤主女兒又道︰“我姓陳,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家都叫我三姑娘,你們二位怎麼稱呼?”
顧長溪和緩地說︰“我姓顧,這位姑娘姓沐。”
“怎麼是兩個姓,你們不是兄妹嗎?”三姑娘意外道。
沐秋水連忙掩飾道︰“我們是表兄妹。”
三姑娘這才遲疑地點點頭,臉上卻仍然露出狐疑的表情。
顧長溪又笑著問︰“你叫三姑娘,上頭可還是有兩位兄姐。”
三姑娘搖搖頭,稍微露出一點憂傷的表情說道︰“上面本來是有兩個姐姐,但都沒活過十歲就病故了,如今家中就我一個女兒。我娘去年也已經過世。”
三姑娘如今正是花樣的年紀,和老父親靠著茶攤相依為命,不過勝在她個性樂觀爽朗,日子倒也過得很是紅火。
沐秋水問︰“三姑娘,你們的茶攤也向七爺交看攤錢嗎?”
三姑娘小聲說︰“也要交的,你瞧那個人,”說著示意二人往茶攤邊緣的一張桌子看去,那里坐著一個瘦削的男人,腰上還插著一把匕首。三姑娘道︰“他叫郭解,是七爺的人,我們今天才跟他交的錢。”
那郭解注意到三姑娘在看她,于是裂開嘴朝她猥瑣地笑起來,三姑娘連忙轉回頭不去看她,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能不交?”顧長溪問。
“要是不交,這小本買賣都經營不下去,不過老實講,相比別人郭解對我們還算客氣的了。”三姑娘如實說。
漸漸地,茶攤上客人陸陸續續多起來,攤主招呼女兒幫忙,三姑娘便起身走開。
顧長溪喝了口茶感嘆道︰“想不到曹州城的生意人日子這麼不好過,也是可憐。”注意到沐秋水看他的目光奇特,他又問︰“怎麼這麼看我,我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沐秋水說︰“奇怪的地方沒有,奇怪的人倒有一個。我是想不到你也會同情旁人。”
顧長溪听罷忍俊不禁道︰“我們到底是同僚,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