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听寒一向都挑身有劣跡的高手作為對手,這次為什麼要一改慣例,選擇名聲還不錯的楊石呢?
聲望挺高、出身富貴的楊石又為什麼會應戰呢?
青二十七實在是不懂。
不懂,當然就要問;陸听寒不想回應,她就追問。
可陸听寒的回答依然不置可否︰“是麼?我不如你的記性好,常常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事。”
青二十七啞然。
她沒有別的長處,但記性好倒是真的。無論是什麼文字或圖像,她看過一次便能清楚記住。
但奇怪的是,她又是個常常丟三落四的人。
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兩種特質會同時存在自己身上。
也許,她本身具有選擇性記憶的能力,只選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記憶。
“明天你同楊石對戰以後,無論結果如何,都告訴我原因,可以嗎?”青二十七假裝听不懂陸听寒的敷衍。
其實她並不擅長與人交流,只不過既然是汗青盟的筆錄人,再難也要勉力為之。
雖然這樣向他邀約了,卻沒有半分自信他會應承;她寄希望于明日之戰能看出些端倪。
沒想到他笑了笑,爽快地說︰“好啊。”
第二天清晨,細雪再次揚起,一點一點的雪壓住了黑色枯枝,濕濕的泥地被漸漸蓋住,天地間就像換了件白衣,整個色彩都變得清明起來。
陸听寒橫笛面江。
仍然是一襲灰衫,微見孤寂的昨日早已遠去,今天的他,飄逸出塵。
未束起的頭發,微微飄著的絳紫色衣帶,真像從老莊時代走來的人物。
青二十七謹守汗青盟筆錄人的身份,身處不引人注目的暗處,和他一齊等待,心中卻忍不住感慨︰
他真是個好看的男子,眸如點漆,鼻似懸膽,嘴唇的弧線很溫柔,他的面容……汗青盟里,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俊朗。
可是,除了他的面容,她並不能了解他更多。
他是霧,連笛聲也听不出曲調,它像面前的長江水,貌似平靜,激流暗涌。
他在想什麼呢?青二十七好奇一個人為什麼能夠這樣,面子上的松馳和底子里的緊張合二為一。
雪依然在飄著,一駕馬車緩緩駛近。
這馬車色作白玉,一點雜質不見,卻又以金縷繡窗,顯出一種俗得讓人驚嘆的富貴氣來。
笛聲忽止,陸听寒臉上露出淡淡然的笑容︰“你來了?”
馬車簾子低垂,簾中人語調也是緩緩的,仿佛一說快了,就失了氣度︰“我來了。但不知這一戰,陸兄要以哪首辛詞作結?”
陸听寒咧嘴一笑。
他是以“辛詞迷”著稱的劍客,每次戰斗後,都會在拼殺之地留下一厥辛詞。
“就用《阮郎歸》吧。”他朗聲念道,“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里數家村,瀟湘逢故人。”
什麼什麼,難道他們竟是“故人”不成?青二十七心起疑惑。
簾中人劍出。一道白影趨近,陸听寒上半身未動,陡然間後退了三尺。
楊石輕飄飄落地,他穿著白袍,劍艄也是白的,看上去就像一片巨大的雪花。
兩人沒有再說話,立時斗在一起。
他們出招如流雲飄渺,青二十七筆下也如神龍游走。
“楊石的劍不快,一招一式清晰已極,但每一劍刺出,都有一種回旋之力,清風變了方向,雪花也要隨著他舞。
“而陸听寒卻像是一片隨風的落葉,楊石的劍到哪,他的人就到哪。兩人一灰一白,衣帶飄飛,不似武斗,倒像起舞弄清影。
“乍看上去,陸听寒被楊石的劍迫得到處躲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形勢悄悄變化。不再是陸隨楊劍跑,而是楊劍不由自主地跟著陸的身形走。而此時,陸听寒還未動用任何兵器。”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漸漸斗到馬車邊。
幾道藍芒突然從馬車里疾射而出,直撲陸听寒!而此時的陸听寒,正正飄向那個方向,就仿佛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送一樣!
“小心!”青二十七不及細想,筆墨一棄,袖中白綾翻卷而出。她就在馬車邊!她能救陸听寒!
藍幽幽的光淹沒在白色的柔雲里。與此同時,青二十七也感到了來自腰後的一陣劇痛。
一聲巨大的金鐵交響之後,一個人接住了她軟軟軟軟往後倒去的身軀,但他卻無法阻止她沉入一個黑甜黑甜的夢靨之中。
在意識消失之前,青二十七分明看到,白色的馬車里躍出一條黑色的人影!
…………
不知道過了多久,青二十七被腰背的劇痛疼醒了。
迷糊中,她感覺自己是在馬車上。路不甚平,搖晃著,扯著腰背後更是撕裂般的疼。
這樣的情形,她似乎曾經有過。
又是那首歌……好听的,幽幽的……唱的似乎是︰“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面吹……”
猛然間,青二十七好像看到個婦人驚恐萬狀的臉!
一個激靈,她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楊石的白色馬車里。
而當她看清駕車的人是誰,那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青八!
為什麼青八會在這里?
明明是因為青八生了病,才臨時民她頂替前來記錄楊石戰。
可如今青八又出現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陸听寒和楊石呢?
為什麼她們會在楊石的馬車里?
青二十七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這才知道腰後的那記重擊確實很嚴重。
青八神情冷冷的,帶著一絲嘲諷的笑。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青二十七一臉懵,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無論當時發生了什麼事,而今的這個結果她必須有所承擔︰她出師未捷身先死,她,沒有完成任務。
果然,一見到被青八帶回來的她,青十六臉色不佳,張口便斥︰“青二十七,你忘記了身為筆錄人的第一條和第二條規則了嗎?”
“二十七時刻不敢忘!”
“好,那你來告訴我,都是什麼?”
“真實,和公正。”
“不論你覺得誰應該贏,你所能做的,就是真實地記錄當時的情景。我們沒有資格介入任何一個事件,事件必須以它本身的態勢向前發展。這就是歷史,這就是記錄歷史的人,你要記住,你不是主角,永遠都不是主角。”
“那麼,有人破壞比試的規則,有人施暗算,有人有危險,也必須還原其本原狀態麼?”面對自己最為敬重的青十六,青二十七忍不住又問。
“是的。汗青盟容不得一點假話,也容不得你對事情做任何改變。你能想像,因自己看似不經意的舉動而改變整個歷史嗎?”
“況且,當我們記錄,記錄的不只是這個武林的歷史,這記錄還代表著汗青盟的信譽。
“這世上總有人想要知道另一些人的秘密。汗青盟提供這種可能性。
“買家既然來到汗青盟,就希望得到真實的情報。但如果他們發現花了重金,買回去的卻是虛假。那麼還會有人找我們,汗青盟還能生存下去嗎?”
說到底,這個世界本無秘密。只要你有足夠的金錢,或是任何被認為可以交換的東西,就能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青二十七腹誹著,她第一次對汗青盟的規則感到疑惑。
“這次若不是青八為你遮掩,你恐怕要和青三十一樣了。”青十六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話,半是感嘆半是警告地道。
原來,這次的任傷,其實是確定青二十七她們這些初生牛犢是否能成為合格筆錄人的一場測試。
青八是青二十七的主考官,她所謂的“生病”一說,只是托辭。
青三十,與青二十七同日受命的姐妹,則沒完成任務。
她不但沒完成任務,還編出一套謊話企圖蒙混過關,已經被逐出本門。
多年受訓一朝如煙,不過短短半月,她便前功盡棄。听到這,青二十七背脊都涼了。
可,她的任務不也是失敗了嗎?她怎麼就沒事?!
青十六給她拿來卷宗,那是青八幫她寫的︰
“開禧元年十月十六,陸听寒、楊石戰于黃天蕩,兩人激斗百招,不分勝負。
“其時雪花紛飛,兩人卻突然罷手,相對大笑,有惺惺相惜之意。陸留一劂辛詞曰︰‘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怎麼!沒有藍芒,更沒有黑影麼?青二十七著急了,可青十六卻不動聲色地合上冊子。
“十六姐,不是這樣的,我分明看到……”她將自己所見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但听完青二十七的話,青十六仍舊不動聲色︰
“二十七,青二十七相信你不會說假話。但如果不這樣寫的話,人家就會知道你貿然出手了不是麼?那樣你的麻煩便永無止境。
“再說,這個記錄並沒有改變這一戰的本質,他們最後的確是沒有輸贏,各走各路。”
可是那個黑影是什麼人,他的結局如何?陸听寒和楊石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青八又為何要為她掩飾呢?
青十六眉頭微皺,淡定地看著青二十七︰“二十七,你要明白,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希望你先要學會保全自己。”
青二十七有點不明白,為什麼青十六要這樣說?
她說的與平時教她的並不相同!
在具體的事件上,那些看起來很有道理的規則,似乎全部有了回繯的余地。
她的堅持,是否太可笑?
青十六姐似乎不忍,安慰青二十七道︰
“青八的記錄會以《武林快報》的形式出現。你所知道的那些事,就先擱著吧,若有機會,再錄入‘汗青錄’。你知道,有些事,青二十七們不能全部公之于眾。”
青二十七注意到,青十六說的是“若有機會”,也就是說,這件事更加可能的是永不提起,這亦令她大惑不解。
“無論如何,你還是應該謝謝青八姐,她救的不但是你,也是你筆錄人的身份。”青十六沒有做更多的解釋。
青二十七把種種疑惑吞了下來,不敢再問。
…………
四個月以後,青二十七的傷痊愈。
她接下來的任務,是跟隨龍湖鏢局走一趟鏢。
每年,汗青盟都會選擇一些有潛質但暫時沒有成名的人做些簡要記錄。
如果五年後,這個人還未能在江湖中上位,那麼,這個人在汗青盟的記錄就會被束之高閣。
江湖的龍爭虎斗,有起有伏,誰知道最後誰將如何?
“你怎麼知道,三年五年後,龍相如不會成為一代名俠?你要記住,你所做的事並非無關緊要,當他有所成就,你今日的記錄就會非常值錢。”青十六對青二十七說。
其實她的意思青二十七很清楚,她希望青二十七在武林的底層多些歷煉,不要過于沖動。
可青二十七橫豎看不出龍相如有什麼上位的機會。
他愛好文辭的父親龍湖給他取了一個標準的文人名字,可惜的是,身為武夫的龍相如卻不解風情,不但如此,他在武學上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
青二十七這麼說龍相如其實有點不厚道,因為他是個好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青二十七是筆錄人,他的人生記錄要由青二十七來寫,總之,他對她特別恭敬,行鏢過程中,也很照顧她。
有時候,他手下的鏢師喜歡拿青二十七和他來起哄,他就會和他們急。
一次兩次,青二十七覺得他著急的樣子銼銼的,忍不住就笑,愣是把他窘得說不出話。
如果不是在開禧二年二月二十二這天發生的事,她想,她不會如此深刻地記住龍相如這個人。
開禧二年二月初七,龍湖鏢局接了一趟鏢,四川宣撫副使吳曦有一份壽禮要送給當朝“師王”韓�@小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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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武林大會將在建康舉行。
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將在那時選出,汗青盟的同門大部分都已趕往各大門派作先期準備,而她卻要跟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鏢局少主去護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