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接到了答辯狀的副本, 夏溪更努力地收集各方證據。
這個官司,她勢在必得。龍山裝修最近幾月賬面資金捉襟見肘, 需要拿到尚材板材賠款才能重做裝修。同時, 為了防止住宅大規模地生蟲, 清臣集團已經宣布延期交房, 當然,理由比較冠冕堂皇。當初與購房者的合同上寫了︰甲方定于2月20日之前交房, 除不可抗力之外。如未在期限之內,應向乙方支付延期的違約金,違約金按乙方已支付的房款日萬分之三計,逾期超過180天乙方有權解除合同。對于購房合同來說, 日萬分之三到萬分之五是合理區間,基本大于房子租金,雖然有許多房地產公司寫得極其少, 比如萬分之零點五, 曾經引發不少糾紛。湖畔上品是個豪華住宅小區,也就是說,因為這事,清臣每月需要支付數百萬元。這個錢,也應該由過錯方付。夏溪不想因為自己太笨, 導致周家二少又要撒錢。
夏溪知道, 開庭以後, “鑒定”會是重要一環。因此, 她反反復復琢磨需要申請鑒定的幾個事項, 覺得自己儼然成了“蟲類”專家。什麼樣的木板容易生蟲、什麼樣的木板不易生蟲,她都一清二楚,在本子上足足列了10項將會申請法庭鑒定的事項,比如,那批木板的含糖量,再比如,那批木板的含蛋白質量,再再比如,尚材板材出貨之前高溫烘烤工序、時間……試圖證明,它比市面上的絕大多數木板要更容易生蟲。她先自己找了兩家民間機構進行評估,結果就是那批產品應該真的有點問題。
夏溪也咨詢了一些專家,比如城市害蟲防治中心的人。對方表示,事先刷防潮漆肯定可以降低風險,但是如果木板各道工序過關,按理也不至于那麼快就生蟲。夏溪打算到時申請專家出庭提供專業意見。
此外,夏溪收集到了龍山裝修過去使用相同方式裝修過的所有湖景房的信息。可惜的是,住宅地點基本不在雲京本市,濕度比雲京市低,可能無法有力辯駁尚材的話。
…………
理完材料,夏溪忽然覺得,其實還有必要“走訪”一下湖邊其他小區,看看同樣沒刷防潮漆的其他牌子木板最後生蟲沒有。現在夏溪已經可以一眼看出木板刷沒刷防潮漆,她覺得,再問問住戶,就能了解大致情況。錄像、錄音可以成為法庭證據,對方不知情也行,只是不可以非法,雖然它的效力在實踐中比較飄忽,有的法庭就認,有的法庭不認。
于是,在雙方舉證階段之前,2月1號,夏溪跑到雲京“天湖”邊上小區到處溜達。
這個活兒並不簡單。她一開始不得其法,後來,換了一個“身份”,才看到幾家房門、櫃門。她對錄像說明情況,到時提交完整版本。
跑了一整天,晚上五點,夏溪從雲京“天湖”回到律所,腳踝酸痛,手機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跑到人家去看木板,累趴。】只顯示給“親密”分組。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周家二少忽然致電!
“咦?周介然?”拿著手機,夏溪茫然。
周介然說︰“跑到人家去看木板???是為了案子???”
“嗯,”夏溪隨手刷刷網頁,“對。也有人家房門、櫃門沒有刷漆,我想了解一下後續情況。”
周介然問︰“那麼,明天還去?”
“對。”
“把我帶上。”
口氣不容置疑,仿佛夏溪是他員工。
夏溪懵了︰“為……為什麼?”她不是他員工,不會乖乖听話。
周介然停了兩秒︰“這次對于裝修公司、材料公司選擇失誤。我去看看,別人用了什麼裝修、材料公司,現在效果怎樣。”
“哦哦……”理由無懈可擊,于是夏溪回答,“好吧。”
“那麼,明早九點,我去律所。”
“行。”
放下電話,尹千秋尹律師又走進了屋子!
夏溪一笑︰“尹律師。”
“小夏律師。”
“有什麼事?”
尹千秋問︰“你……自己單獨跑到人家去看木板?”
“嗯,”夏溪感到受寵若驚,“對。”
怎麼一下子有倆人關心這事?感覺自己突然之間好受歡迎!
尹律師的語氣溫柔︰“不要一個人跑到別人家里。”
“唔……?”
“危險。”一個女生,還是一個漂亮女生。走進陌生人的家里,的確危險。
“哈哈,”夏溪回答,“也對。我不小心。不過,明天周總陪我過去。”
“周總?”
“清臣集團的周介然。他說,這次對于裝修公司材料公司選擇失誤,他想看看別人用了什麼裝修材料公司、現在效果怎樣。”
尹千秋低頭看了夏溪半晌,最後嘆了口氣︰“那麼,小心。”
“放心,周總陪著一起。”
“我意思是……”小心“周總”。然而,尹千秋把話吞了進去。
“什麼?”
尹千秋搖頭︰“沒事。”
夏溪覺得奇怪,不過還是接道︰“好噠。”
“下班麼?去‘王媽媽家’吃飯?”
“不行。”夏溪再次拒絕,“我接了個小的案子,客戶白天沒有時間,約的晚上七點。”
尹千秋看著夏溪雖然抱歉但不遺憾的神情,眼神微微黯然,不過還是微笑,對夏溪說︰“那我,我叫薛律師去。你也不要太晚回家。注意安全。”
“好的好的,謝謝尹律師。”
送走尹律師,夏溪回到桌前,泡了一杯綠茶,專心等待客戶。
大約七點十分,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房間。
夏溪抬頭︰“余先生?坐。”
“夏律師。”男人大約四十多歲,面容十分俊朗,眼角、嘴角有些皺紋,黑發中間支稜著幾根白發,有點突兀。這個客戶是蕭雅的經理,名叫余震,由蕭雅介紹過來。因為對方是蕭雅的經理,夏溪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溪按滅電腦屏幕,看著余震,顯得十分干練︰“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呢。”
“我……我想問問……”余震眼角嘴角有點抽搐。面部肌肉扭曲,顯得十分痛苦,而且難以啟齒,仿佛那是自己最隱秘的傷痕。
夏溪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著。
沉默兩分鐘後,余震終于開始︰“我是想咨詢一下,將房子贈與兒子之後四年……忽然發現兒子不是親生,能取消贈與嗎。”
“…………”夏溪仿佛能夠看見,眼前這個男人被刺得鮮血淋灕的五髒六腑。
余震又說︰“我與前妻18年前結婚。起初感情很好,可是後來……我為了讓家人過上好的生活,獨自來到雲京打拼……2002年12月,有了余同。再後來……與妻子感情越來越差,離婚收場,余同跟我一起生活。我在10年之前買了一套房子,4年之前過到余同名下,打算退休就回老家……那邊還有一個房子。可是……上月回家,又听到風言風語,說前妻當年和人不清不楚。以前我怕影響兒子,都沒管過,可是這次……我就有種……什麼感覺,于是拿了兒子身上的創可貼,去‘大西洋’做了dna親子鑒定,結果證明……”余震眼楮紅彤彤的,“余同不是我的兒子。”
“…………”
“我能把房要回來嗎?那個是我一生積蓄。”
夏溪遞給男人幾張紙巾︰“當時走的‘贈與’還是‘買賣?’”夏溪桌上常備紙巾。客戶在面對可能失去房子的恐懼時往往涕淚俱下,夏溪總會表情“冷酷”地遞過一張紙巾。
她時常覺得,她是渣化的賈寶玉,好多人都欠她眼淚。
余震說︰“贈與。”
夏溪點頭︰“好的。”
把房過到子女名下,一般就這兩種方式。走“買賣”,父母納稅較高,除了契稅等等還要再交一筆個人所得稅,但是未來比較輕松,子女若想賣房沒有附加條件。而走“贈與”,子女若想賣掉,手續復雜、需要公證,而且,隨時面臨一項危險,就是有天法律會將出售“非直系親屬贈與的房”時必須交納的20%偶然所得稅擴到“直系親屬”。簡單來說,目前“贈與”可以避稅,但是需要承擔風險。
余震道︰“上個律師說,‘贈與’只有一年的撤銷權。”
“是這樣沒錯。”
余震看著倍受打擊︰“那……拿不回來?”
“未必。”夏溪比較自信,“‘認為兒子是親兒子’可以算作‘重大誤解’,打到法院贏面很大。”
余震眼楮多了一點光亮︰“那還好……那還好……”
夏溪十指交叉︰“不過,我還是確認一下,您真的,要起訴余同?”
“假如他不能接受,我猜,他不能接受。”
“假如他不能接受,立即起訴余同?”
“是。”余震說,“這事越早解決越好。現在已經贈與4年,我怕時間越長……越麻煩。”
“……”
“還有一個問題,”余震又問,“我的親子鑒定,有法律效力嗎?”
“沒有。個人親子鑒定不行,需要司法親子鑒定。鑒定人必須到場,出示證件、現場采樣、拍照、記錄。否則,您說樣本是誰的,就是誰的。”
“那……他要不同意去呢?!”
“沒事。”夏溪回答,“以前另一方不配合,法院往往認為證據不足。但是,11年起,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規定,如果另一方不配合,推定請求親子關系不存在的一方成立。”
“那我就明白怎麼做了。”
“嗯,”夏溪說,“那麼,回去商量一下。如果確定要打官司,再來提交證據,比如曾經撫養過余同的照片……”
“有啊,全是。”余震說著,摸出一個手機,放在桌上,給夏溪看照片。
夏溪一看,心中微顫。
每張照片上面,都是滿滿父愛。
余震帶著余同,在外省旅行、在外國旅行……在游樂場、在動植物園、在滑雪場、在溜冰場、在圖書館、在科技館、在大學校園、在體育館、在美術館、在音樂節、在天湖、在寺廟……而且,每張照片、視頻,余震還都做了備注,什麼“上圍棋課”“上鋼琴課”“上籃球課”……里面,余震一臉開心,滿眼驕傲,可以看得出來,“兒子”是他離婚之後精神寄托。
夏溪抬眼。
她發現,余震正在講著余同有多不好︰“從他三歲開始,就覺得他其實和我特別不像,也不知道繼承自誰。他小時候,曾說學校要交什麼費用,要了幾百塊錢,結果是去充值什麼游戲——”
夏溪再次意識到了,對于大部分父母來說,認為子女哪哪都好,前提只是“他/她是我的孩子”。一旦這個前提不存在,便哪哪都壞。
這很正常。
夏溪十分清楚這點。
可是,她會忍不住想,余同,那個只有16歲的少年,也許,將會以“被告”這種極其猛烈的方式同樣認識到這點。
假如不能接受……他會收到“爸爸”發的一紙起訴書。
“爸爸”甚至不能等他高考結束。
“生活”這個東西,本質就是“無常”。最開心的事都是由于“意料之外”,最傷心的事也都是由于“意料之外”。
而“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為,它總是以一種摧拉枯朽的方式闖入人的視線,將人被迫睜大驚恐的雙眼。
那個只有16歲的少年,很快就會明白什麼叫做“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