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魚抬著雙臂, 感覺自己像個小孩, 被大人在伺候穿衣服, 不覺笑了起來。
她想起他們剛才討論的海洋排污問題, 他能列舉那麼詳盡的數據,顯然也很關注這個問題。
她以前其實不怎麼關心這些事情, 總覺得離自己太遙遠。這兩天看了一些資料, 才了解這個問題很嚴重。
季魚忍不住回頭, 問他︰“為什麼很多西方大國, 大老遠地把自己國家生產的垃圾偷偷運出來,排放到公海?他們有錢花做路費, 為什麼不直接用來處理垃圾?”
海坤笑了笑, “你會這麼想, 是因為你不知道, 處理這些垃圾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經濟成本。一代人的污染,三代人來治理。有些垃圾給環境造成的污染, 是永久的。那點運費, 對比污染帶來的傷害是治理花費的代價, 是小巫見大巫。某些西方大國,甚至願意出錢,把垃圾排放到亞非一些貧窮國家。對這些國家來說, 國民生存都是問題, 只能犧牲環境, 來換取經濟利益。”
“照這麼下去, 以後我們越來越難看到純淨蔚藍的大海了, 都會成為死海。”季魚听到這種事,有種無力感。
“個人力量微乎其微,能改變什麼?你們這種海洋守護者,一直在海上漂,會不會覺得不值?你會絕望嗎?有沒有想過結束這種看不到希望的漂泊?”她一口氣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海坤手中動作沒停,一直在繞紗布,思索半晌,回答道︰
“個人的力量確實有限,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管我們做多少事,都是治標不治本,撼動不了整個大局。西方大國也不會輕易因為某個人做了什麼,立竿見影地就能克制貪婪,不以犧牲海洋環境,來換取經濟利益。但能怎麼辦?難道全世界的人,都集體悲觀下去?”
他停頓片刻,搖了搖頭,語氣很平靜地繼續︰
“可以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人與人之間是會互相影響的,大部分人都願意接受正面的影響,有人帶頭去做,此後做的人自然就會增多,時間一長,影響一點一點,長時間累積起來,一定可以取得巨大的成效。”
她最後那個問題,海坤回答之前,猶豫了片刻,最終也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回答的很籠統︰
“對于個人來說,一件事值不值得做,不應該從外界尋求答案,應該取決于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有意義的感受和判斷,只能從個人內心生長出來。你覺得有意義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
“船長,我在想,我還是去拍吧,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在水里能閉氣七分多鐘,這麼長時間,足夠肖勝景拍攝完。”
季魚心底突然涌上來一股沖動,用試探的語氣問他︰“你覺得呢?”
她昨天提出來拍攝建議,他反對,她習慣性地去對抗,想說服他改變主意。可今天听到他語氣變軟,讓她自己決定,她不覺也軟下來。
季魚其實也知道,他是擔心她的安危。
她作為鯤鵬號上的客人,萬一拍攝出了什麼意外,他這個船長怎麼向他們背後的投資人交代?
但听他說了這麼多,她再回過頭來細想,不管會不會起到什麼作用,她覺得這件事本身值得去做。眼前他們剛好踫上了亂排白色垃圾的游輪,機會難得。
“拍攝的時候,讓鄭淙在一旁看著。再讓他們及時把塑料袋戳破。”海坤已經把紗布繞完,在她身旁打了個結,把迷彩服外套拿過來,提著衣領,等著她來穿。
“沒問題。”季魚和他達成共識,很配合得把兩只手分別伸入衣袖,“我和肖勝景能搞定這件事,不用浪費鄭淙的時間。我听泥鰍說你們最近會很忙,你們忙你們的。”
“不行,鄭淙必須跟著。”他剛剛軟下來的語氣,又硬了起來。
季魚無奈地笑,最終只能點頭答應,像只蝴蝶一樣,飛了出去,找肖勝景去了。
海坤跟著走到駕駛艙,讓駕駛員把船停下來,先回去休息。他看著後面的航程計劃,以及氣象資料,眉頭皺得厲害。
甲板上變得熱鬧起來,應該是在忙碌拍攝的事情。
海坤听到了鄭淙的聲音,就沒有再下去。沒多久,枇杷上來了,和往常一樣,端著一個水果盤,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海坤抬頭,現他臉色很不好看,很生氣的樣子,有些不解︰“又怎麼了?”
枇杷做了一個長頭的動作,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左胸口,然後齜牙咧嘴的,作出很辣的樣子。
海坤知道他想說什麼了,他是在擔心,他給季魚擦生姜片,兩個人靠得太近,會出問題。
枇杷不喜歡他跟別人走得太近,不管男人還是女人。
“她是因為我受的傷,我必須負責。”海坤拉著他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來,拿起一小片隻果,塞進他嘴里,又拿了一塊塞進自己嘴里,以開玩笑的口吻安慰他,“你就這麼不相信我的定力?”
枇杷拼命搖頭,表示否認,又做了一個動作,兩只手在頭上亂舞。
海坤知道他說的是誰了,那個扎了一頭辮子的女人,哭笑不得︰“我跟黑珍珠沒什麼,你怎麼還記著這些破事?”
枇杷安靜下來,似是在想什麼問題,好一會兒,拿出口袋中的紙筆,寫下他要說的話。他只學了一點點手勢語,不能表達的時候,就只能靠寫。
海坤看著他遞過來的小本子,上面是寫著的,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她跟她不一樣,你喜歡她。
“……”海坤把小本子往桌上一蓋,把頭偏向一邊,心中有些惱怒,卻只能強忍住不作。
枇杷不比鄭淙,他可以批評鄭淙,但不能說枇杷。這小混蛋一生氣,鯤鵬號上的人都跟著遭殃,不是菜放很多鹽,恨不得把大家都咸死,就是什麼都不做,所有人都沒飯吃。
海坤深呼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鄭重地向他保證︰“枇杷,我只能告訴你,她只是搭順風船,到了南舟島就會下船,以後就跟我們沒關系。”
他其實很想訓斥他,小小年紀,知道什麼叫喜歡?
枇杷盯著他半晌,沒說話,表情凝重,沒有如釋重負的輕松。
甲板上已經安靜下來,海坤起身,走到窗口,向窗外遠眺。
漂浮著各色垃圾的海面,停著兩艘小艇,肖勝景一個人佔了一艘,上面放著簡易的攝像機,肖勝景站在鏡頭背後,很專注地看著鏡頭。
鄭淙趴在另一艘小艇的船舷,目不轉楮地看著在海里游動的女人。
女人又換上了標志性的藍色禮服裙,披著長,在水中變換著各種姿勢,游來游去,像一條美人魚。
許是為了生動表現魚的概念,她沒有像人一樣蛙泳,雙掌合攏,舉過頭頂,雙腳也變成了魚尾,一起上下或左右擺動。
這樣模仿魚的游泳姿勢,顯然很耗費體力。
她游到一個充了氣的白色塑料袋前,試探了一下,離開,又游到另一個更大的白色塑料袋前,試探了一下,像是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迅鑽進去。
塑料袋像一個球,她鑽進去後,游了幾下,球扁下去,她開始亂撲騰,塑料袋很快像死結一樣把她整個人繞住。
她在里面掙扎,一開始很大的幅度,慢慢變小,變小,突然,整個身體蜷縮,仿佛氣絕的最後一刻。
最終,被塑料困住的魚,攤開,變成一條沒有生命的死魚,漂浮在海面上。
海坤心髒隨著她的掙扎一頓一頓地痛,好幾次,想轉回身,雙腳卻動不了,最後竟然看完了整個過程。
拍攝結束,海面上的人似乎現了他,肖勝景拿著掛在胸前的相機,對準他這個方向,他匆忙把頭一偏。
枇杷就站在窗戶旁,看著他,臉上表情呆滯,抬手遞給他一抽紙巾。
海坤意識到眼楮有些濕,沒接紙巾,低吼了一聲︰“出去!”
他快步走入里面的隔間。
海面上突然傳來鄭淙大吼的聲音︰“泥鰍,快拿剪刀來,塑料袋死結,解不開!”
“……”海坤像突然被扭轉了方向盤,轉向駕駛艙門口,搶在枇杷面前飛奔下了樓梯。
枇杷看著他三步並作兩步,最後跳到了甲板上,幾步跑到船沿,縱身一躍,跨過欄桿,直接跳入海中,游向鄭淙和季魚停留的地方。
海坤游到季魚面前,一把推開鄭淙,嘴里大罵一聲︰“混蛋!”
鄭淙這個混蛋,看著他像個激怒的獵豹,直接用牙齒咬開季魚頭上的塑料袋,雙手拽著塑料袋,用力一拉。
“撕拉”一聲響,塑料袋被撕成了兩半。
季魚一直閉著氣,听到有人急促呼吸的聲音,知道拍攝已經結束,打開眼楮,吐出一口氣。一眼看到海坤神色恐慌,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有些意外。整個拍攝時間不到三分鐘,對她來說,完全是小菜一碟。
海坤忽然回頭,瞪了鄭淙一眼。
鄭淙什麼也沒說,咧嘴笑了,轉回頭問肖勝景,拍攝效果怎麼樣。
肖勝景說很好,試探著問海坤,是不是可以再拍一個版本,到時候可以比較,擇優選擇。
“隨你們。”海坤扔下一句話,轉身游回大船。
肖勝景又問季魚,還能不能繼續,要不要先休息。她拒絕了,按照他的意見,又拍了兩個版本。
所有的拍攝結束後,他們才回到大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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